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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世事飘蓬转徙 高秋望断长吟 ...

  •   4世事飘蓬转徙高秋望断长吟
      谁妨羁客语缠绵,心绪无依怼抚弦。角篦抽丝穿别句,霜毫遗泪缀残篇。
      伤怀此刻飘零岁,感忆当时寂寞年。拟就长歌焚陌上,说君九九负团圆。
      ——破渡钞
      陶涛收拾好几张狼皮,捆在一起,抖了抖放进背篓,又把几包油纸裹好的药材一齐放了进去。他背起篓子,在腰间系上几挂风干的野猪肉,出得房门,对院落里正在做女红的陶漪道:“这些狼皮,张猎户给硝好了,我去一趟汀州城里,卖了回来,咱们好过重阳。晚上记得关好篱墙锁上门,别让野猪把篱给拱坏了。”
      陶漪停下手中的针线,对兄长微微一笑:“哥哥放心,早去早回。”陶涛看了看妹子搭在膝上的那件新制寒衣,笑道:“时节还早,不用这么急着做冬衣,用坏了眼睛可不好。”陶漪嫣然一笑:“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还是早早准备才好,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的。”陶涛笑道:“如何没事可做?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小漪闲来抚琴休息便是。”陶漪听得哥哥这般调侃,脸上一红,佯怒道:“哥哥又在取笑我,我都已经十七了,什么「年十五」,又什么「辽东小妇」的,我又不是契丹女子。”陶涛大笑,挥手讨饶:“妹子说的是妹子说的是,大哥这便走了,最多三天就回来。”他随即带上柴门,阔步向村外走去。
      隔日,陶涛卖罄一干物什,购了些油盐零碎,趁着午后的光景,徐徐折回桃源村。长行路上,他折些茱萸摘些山果,一例悠闲。行至一处溪畔,陶涛俯身掬水洗脸。一时起身,他一边拭着颊边的水珠,一边言语淡淡:“阁下一路衔尾,好生辛苦,何不上前共饮?”
      一个灰衣男子自大树后面缓缓踱出,但见这人略嫌平淡的眉宇之间,阴煞之气颇重,然而他的一把声音,却自清暖:“昔日纵横江南塞北的沧浪剑客,如今做了桃源故人,行某纵然不诧异,却也惋惜得紧。”
      陶涛挣了挣筋骨,略略伸个懒腰,横了灰衣男子一眼,懒懒道:“那也叫纵横?你是不把陶某推到风口浪尖上,便不罢休是吧?我说了多少次,当初是他们犯我太甚,不然的话,我又何必赶尽杀绝。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做过什么为民除害之事,偏生你这人,总是莫名其妙地自以为是——还是说,行不更名,你还当真以为、我那是为着报效宋室,谋求值此乱世之际、偏安王朝里的一官半职么?”
      行名嘿然一笑:“没想到三年五载之后,你居然还记得行某名号。”陶涛慢条斯理道:“不记得又怎么对得住阁下这种死缠烂打的追踪作为,没想到陶某甩了你三年两载,竟又给你找上。行我素,你要陶某说多少次,想要我和你共事,下辈子吧。”行名不疾不徐道:“陶沧浪,你该知道行某从来不是自命侠义之辈,你再不答应我,我可要采取些非常手段了,比如——”陶涛闻言凛然:“你要是敢打我妹子的主意,休怪陶某手下无情!”
      行名闻得陶涛此言,其人原本淡然的眉宇间,透出几许期待。他意态闲适地开口:“行某心思何来那般细腻,我只消给汀州府衙递个话,告诉他们,山野之内、尚有一处富足村落,若能加以横征暴敛,可供汀州一方——用度数年矣。”“混账!”陶涛闻言大怒,“你也道是横征暴敛!你若当真敢如此作为,陶某此番必先要你难看!”“还说自己不是为民请命,我不过略一出言相激,你便这般态度。呵,陶沧浪,你急什么——”行名依旧语意悠然,眉目间带着一丝轻佻,“我寻了你这么久,好容易才找到你,我还没说急,你又积极个什么劲头?好了,沧浪,今日咱们既然见到了,你也就别再想着、心心念念做你的五柳后人了——跟我走吧,在朝在野,咱们总该在一处做些事情。”
      陶涛微微摇首:“宁为宇宙贫粱客,岂作乾坤窃禄人。”他口中言语淡淡,行动却绝不含糊,只一扬手,便将腰间盐囊油罐一并散开,尽数掷向行名,旋即展开身法,疾奔而去。行名飘然回身,拂袖轻笑道:“唐家堡的毒砂尚不能奈我何,沧浪剑客的当垆之物,行某笑领便是。”他说着足下一点,直如飞矢一般紧紧缀着陶涛,丝毫不舍半步,口中犹自不闲,朗声长笑:“沧浪剑客,你我久未斗技,行某渴慕久矣!今日,咱们也算狭路相逢,我断断不会放任沧浪你这个桃源避难人就这么离开的!”话音未落,他人已欺近陶涛背后,手中长剑携鞘,直指陶涛左肋。
      陶涛头也不回,听风辨声,挥掌拍开行名的兵器:“我又不是和你一样属斗鸡的,斗什么技?”行名丝毫不恼,越发言笑晏晏:“疏供寨木全桑柘,岂著乡兵绝子孙。你放心,我不会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只要你和我一道。至于你妹子,且不说桃源村民风淳朴,她之前十几年没有你还不是一样安存,你又操心个什么?陶沧浪,纵然你侠名甘世薄、耕种喜山肥,可是——你实在不擅稼穑的紧哪。今日咱们既然见了,你觉得行某还会让你一入烟萝十五年?我又不要你当真似九华山人一般、稍削古风,你如今就甚好。你若不怕招摇,行某何辞这一路,便陪君打回桃源村去!”
      陶涛心头暗怒,不由叱道:“好你个行不更名,非要逼我出手才肯罢休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本不是一路人,你又何必对陶某相逼至此?”两人对答之间,陶涛俱是以慢应快,行名之剑却是直直不离他肋下寸许。陶涛不胜其扰,既不虞与他缠斗,又苦于身无兵刃可以相拒相阻。过得一时,但闻行名叹道:“千里暗怀杀戮,十步长聆风雨。沧浪啊沧浪,你便是这般瞧我不起么——「怀杀」何在,难道三载之后,我竟无缘再识?”
      陶涛听得他如此言语,越性收了招式,站定负手,淡淡道:“我把怀沙送人了。没了兵刃,如何再以「怀杀」应你。再说,你我又非仇雠,我便是怀沙即出,又何必非要以「怀杀」待你。”他这番话,说得兜兜转转,行名却听得丝毫不会错意,只浑不在意地接口道:“那有什么,我就是喜欢和你斗武。”陶涛闻言皱眉:“你非迫我不可?”行名微笑收剑:“自然。”陶涛大恨切齿:“好,我便不信甩不掉你。”他说着,旋即全力发足疾奔,绝尘而去。行名微微一哂,身似不系之舟,却是乘风踏浪一般,闲闲地缀着陶涛远远去了。
      重九重阳,佳节已临,家人何在。
      陶漪心知哥哥是被什么绊住了,她并不担心陶涛的安危,只是有些心焦。是日已是重阳,落日时分,陶漪臂挽茱萸香囊,登上近旁的山陵,远眺来时陌上。
      暮云合璧,长陌风冷。
      然而陶涛,犹未归来。
      “哥哥,原来即使你不走,都会有人绊着你、要你走的吧。”一时有些累了,陶漪倚着一棵古松坐下,低低自语,“我知道,不到万难,哥哥是一定会回来和我一起过重阳的。如今哥哥回不来,想必,一定是遇到很为难的情况了吧——「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知我者,谓我心忧」,哥哥,你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吧。可是,哥哥,你求的到底是什么,你自己、当真清楚吗?”她听着倦鸟还巢的琳琅脆语,心底那一丝原本淡漠的凄惶,渐次清晰:以劫走了,卿辞走了,如今,哥哥也被迫得无法归来……而她,要不要离开,要不要去寻觅——是哥哥,还是以劫?她从来,都不该和他们一样——她只是这个凌乱世道当中,最不堪风云变幻的一个细民——身似蓬蒿,命如纸薄,她只合避祸山野,惶惶终日,恍恍一生罢。
      然而,她有过他们。
      她抬起头,看四野的暮色,自远水近山之间,渐次向她弥散而来。那种单纯的冷锐与森然,让她仿佛在蓦然之间,有了抉择——她不想知道,这样的决定,会否影响她的一生;她只是确定,她想要找到那个、她想要与之生年再见的少年。

      禁研书:行名
      东京沦陷的那些日子,我宿在城中一条破落巷陌的民居里,冷眼看四下洗劫百姓的金狗。
      主人家担忧地劝慰我:“行公子,您不要再冒险行刺了,您不是一向很听皇上的话吗?养好身子,一切才有得说啊。”
      我点点头,勉强压住咳嗽,一言不发地走进里屋,卧榻调息。
      是的,只有养好身体,一切才有得说。
      去年闰月,我潜入宫中见他,问他是否一定要去——虽然为了黎民百姓,他应当是要去的;然而作为挚友,我又如何情愿他去:他这一去,去得是一个谁都明了的,必辱的——永日之局呵。
      “小名,你记住我的话,不要再去行刺粘罕他们,你不当我是爱惜你的性命,也该顾及刺杀不成之后、会给宋室百姓带来怎样的灾祸——你不当我是你行不更名的朋友,也该念着、你自己还是宋室子民——你若当真那么想金人借着这么一个大好由头,一怒暴挞我河山、厉凌我百姓——你,便去罢!”
      阿桓,你何必这般声色俱厉,我一向很多事情,还是很听你的话的。
      只是,你不允我与你同去金营……这一次,你让我答应得,何其艰难。
      “你去又能做什么,若说普通护卫,又何必是你;若是显露身手,金人又岂会容你。左右,你仍是做回一个大野龙蛇之辈才好,咱们今日见面,又是何必……少不得,这般遮掩……”
      不错,这些年来出入宫禁,我终究还是半遮半掩。虽然你的近臣大多知晓我的存在,知道我也算是你的半个影卫——但你我相交,缘何始终不在明处:不为你贵为天子,不为我身处草莽,只为你我相交,只是赵桓和行名。
      只可惜,阿桓,你始终,不能只是赵桓。
      “不要再来寻我,你看你,春月里一意刺杀粘罕,结果到现在,身体还是这么差。我当然知道,以你的身手和行事,粘罕自然查不出什么,可是你这样冒险,到底又值得多少。纵然刺杀成功,金国还有那么多和粘罕一样的将领,如何是靠刺杀,便可以清净的——我不要你被朝廷束缚:行不更名,永远应该是那个来去绝踪,盗宝大内、视禁卫如同无物的妙手空空江湖游侠儿!纵然你我许为至交,纵然这些年里,你为我助力多矣,但赵桓与你肺腑相交之外的那个身份……实在是一个、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的无能帝王呵。”
      阿桓,你是我所知道的皇帝当中,最倒霉的一个。当日,你哭着不肯即位,是多么大的一个笑柄,可是那般羸弱的你,最后还是挑起了宋廷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万不容辞的烂摊子。我永远记得,那一日东宫之中,你在榻前垂泪,那个小姑娘上前抱住你,声音低宛,却带着宿命般的冷与恸——
      “桓哥哥,这不是你的错。家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帝王,是历史的奴隶。”
      ——不错,帝王,是历史的奴隶!
      阿桓,这一句落在你身上,如何不更令人嘘唏。你并非无能:在位不过一载,诛六贼,用李纲,金人闻你内禅,几有卷甲北旆之意,你并非无能呵!可惜,你太年轻,我不知道自己游历西夏的那段时日里,朝堂之上的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重重压力。我相信你的乞和与妥协,必然有莫大的无可奈何;一如彼此初见的暗夜里,国库重地,相逢之际,我用利刃点在你的喉间,你却是那样星眸朗朗的对着我,眉间不减笑意地向我问道:“江湖义士?”——阿桓,你是那样信我。
      可惜,朝野乱势久积,君臣龃龉竟不能戮力协心,共济国难。你在位的时日,根本称不上“享国”,却也缘何日浅及斯!而你受祸,自今初始,又是何年何月,才能终结。
      你不要我再去寻你,你道惟愿我是来去绝踪的游侠儿。你可知道,那一日,你御驾出郊,被迫去往金营议和,我匿了身形,隐隐地斜卧在城楼最高处:当我望见不顾重伤、飞速疾驰到你御前的张老将军,当我望见老将军痛哭拜倒在你的面前,当我望见你频频回首,高声勉励老将军,你呼唤着老将军的表字,你说,嵇仲努力,嵇仲努力呵!你可知道,我要怎样才能克制住自己只是木然地望定在场无不痛哭相随的军民老少,要怎样才能强迫自己使身体僵硬若死——而一任眸底冰封,心中烈炭摧折。
      你道我犯险不值,你道依靠刺杀,终究是得不来一片家国的清净;可是如今,宋室亡了,你被掳去北方——你说,你要我依旧做回一个来去绝踪的江湖游侠儿。
      不!我想是因为,我的身旁没有一个可以与我同生共死的知己,所以每每孤身犯险,我的所作所为,才会显得如此不济与荒谬,如果我能够拥有可以与我共同进退的朋友,或许,我便可以左右一些事情。
      ——为这家国。
      阿桓,你看,你的妥协,换不来异族的丝毫仁慈与怜悯。东京,终究还是被毁如斯。然而,我明白,这却终究换来了河洛以南的那些广大区域里,那些哀苦生民微末却何其珍贵的喘息。
      可是阿桓,赵构如此,乱臣污吏如此,你是不是,也都明了。
      罢了罢了,你不要我犯险,我便作罢。我且去寻一个知己,一个草野之间、可以性命相托之人,待得来日……若我来日,能以江湖之力、抗礼朝堂,结盟北伐、迎你归还,我亦不负、你我这一场帝王侠盗的相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世事飘蓬转徙 高秋望断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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