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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楔子
      冻风无月的暗夜下,华山绝巅,一玄一灰两个黯淡的身影,犹如鬼魅一般,静静相对而立。两人身旁不远处的一棵老松下,布着一张石制棋坪。借着暗夜昏惑的星光细细看去,那整一块顽石之上,浅浅淡淡的格局纹理,竟然全部是以硬派内家指力随意刻划而成。
      许久,玄衣老者不咸不淡地开口:“汴京城破,你离开这么久,事到如今,就没有想过,回去看看?”
      灰衣老者看也不看其人一眼,径自走到近旁另一株枯木之下,席地而坐,声音淡漠:“有什么好看,我自己的地方都快保不住了,还要管汴京作什么。”
      玄衣老者嘿然一笑:“我如此诚心携了棋坪,来到这华山绝顶,你竟然连一碗黑白子都不肯替我备下。还是说,你根本、还是不打算与我来下这一盘的?”他见灰衣老者闭目不语,于是微微一笑,负手向东南方向极目:“当年陈抟老祖和赵匡胤两人对弈,一局定下这华山谁属。如今,在这华山之巅,我和你,难道就不能彼此言笑洽洽,弹指间,也一局定下、这江山谁属?”
      他这一句惊天妄语,并没有引得灰衣老者半分意动。见到对方犹是一副老僧入定般的模样,玄衣老者却也并没有自以为无趣,依然意态悠闲:“我当日便道,倘若我胜,便要将这万里江山玩弄于股掌,你若输了,那便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不过照如今看来,你既这般顾虑重重地深恐胜不了我,这般不情不愿与我下这一局,我倒也有些懒得覆雨翻云了——既如此,那从今而后,我不乱世,你也勿佐国,如何,这样总算是遂了你的心意罢?来来来,就让你我,且坐拥这有宋以来、便赵氏江山未属的绝世险峰,且看他宋金交战、谁死谁活,且看他、终究是哪一个王朝,离析失道,步入沉沦。”
      他侃侃谈论这许多,却始终不见灰衣老者出得一语,终于不满道:“我说老不死,你倒是说句话啊,你不是一向最期待得见一个太平盛世的吗,难道我竟会不知?”
      “那又如何,世间尽有不平,原本却是凭谁,都不能太过期盼。”灰衣老者眼睛都懒得抬一下,淡淡应道。
      玄衣老者怪道:“哎,我说你,何必还是这么剑拔弩张的,你就那么信不过我?我既然承诺下,就不会去折腾那些个有的没的。而百年之后究竟如何,沧海桑田换了人间又怎样,你又何必这么死不瞑目呢。”
      “……好,我不疑你,你若情愿醉生,我何妨梦死。”灰衣老者蓦然睁眼,深深看一眼面前心思莫测的玄衣老者,又复闭眼,再无声息。
      “呵,睡得倒踏实。”玄衣老者冷哼一声,形如鬼魅一般,一闪下了绝巅。
      玉女峰下,一个白衣青年抱剑枯等,神情漠然。不过一时,忽闻一个声音懒懒响在耳畔:“小子,累你久候啦。”
      来者正是那位玄衣人。“不敢,前辈。”青年抱剑执礼,意态之间却是冷漠已极。玄衣人嘿声道:“我又没把你师父怎样,你摆这张臭脸给谁看呢。”
      青年低眉垂眼,声音却是不卑不亢:“前辈与家师之间的相处,旁人如何能够插言,前辈此刻又何必拿小可作为说辞。”
      “啧啧,我还问过他,如何两个徒弟就这般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也能放心得下?他道你们这两个小家伙都不是善茬儿,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本还不信,现下看来,倒也的确没有什么好怀疑的。”玄衣人捻着胡须,笑得一派悠然。
      有深痛之色,悄然掠过青年的眼底,转瞬间消逝无痕。青年扬眉注目于老者,声音依旧淡淡:“若非前辈一意翻覆苍生为乐,我师徒又岂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
      “好小子,老夫且来问你,小子你又是如何这般爽快,只手便替老夫揽下这等赏心乐事?又毫不迟疑、一口答应做得这等亡国之难的幕后祸首呢?”
      “赏心乐事?毫不迟疑?”青年哑声重复那两个字眼,霍然抬眼看向面前的老者,苍凉一笑,“除却前辈这般惟恐天下不乱的不世高手,普天之下,又有几人会将国破家亡视为赏心乐事?毫不迟疑?呵,呵……若我迟疑,前辈岂非即刻便会、去缔造另一个亡国祸首了么?”他眼中空茫之色一扫,冷厉的光华乍现于睫。那一怆一凛间的夺神风采,仿佛令天地都为之失色:“以一人之力翻覆天下,时势造英雄这等事,从来还是少一些为妙。我虽身负师传绝业,却也从未想过,此生定要做下什么大事。何况,我师门秉承出世之念,在下这一身一心,又如何不是、亦曾想要一力恪守?叹只叹,生逢乱世,又遇到前辈这等江湖怪客……罢罢罢,我便是做下这千古罪人又当如何?我来做,总比让旁人来做,更好把握这其中的分寸。”
      “哈哈,好小子,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比你那个活死人师父可要强多了!他就只会留着一口气,不死不活地吊着我,生生想要把我拖到死。哼哼,左右老夫无论如何翻覆天下,这天下到头来,又不是会落在老夫手里。嗯,乱世已成十足,接下来,你便由着你自己去「佐国」罢。不过,这样一个羸弱不堪的宋室,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要怎样将之继续——小子,不要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你这「佐国」,是乱世之佐国!”
      “自然不忘。”青年抚剑垂眸,“还请前辈暂且袖手,小可有生之日,便由小可,一人承担便罢。”
      “不错,既然如此,咱们一言既定,快马一鞭!你且去做罢,老夫可是会看着这个世道的。小子,咱们后会有期了!老夫先走一步!”
      青年扬首,目送暗夜下的玄衣人阔步远去,直到那一抹比暗夜更为深重窒息的玄色,终于消失在长路尽头,才始低下头去。他紧紧握住手中长剑,直到十指微微颤抖,骨节咯咯作响。
      “不忘约定……”他抬首仰望暗夜,眸色悲凉如雪,“那么,小楼,我们的……约定呢……”

      数日之前,千里之外。闰月丙辰,汴梁城破之夜。
      她自大梦中醒来,记得梦中是一片上元之夜火树银花的盛景,月色中,焰火漫天流连,宛如一场经夏不歇的绚烂花雨。御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是一派笑语无遮,处处洋溢着的节日欢喜。她记得自己枯立市桥,身旁没有他。
      没有起身,她躺在清寒透骨的玉石床上,有些失落地想着: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无因无由地睡去过,也从来不曾如方才这般真真切切地体会过一次寻常人所谈及的普通梦境——可是当我站在繁华触手可及的迷梦里,身旁,却没有你。为何前人所言的唯梦闲人不梦君,是这样真实的不甘与无奈。
      她起身,想要告诉身旁的他:自己这个有生以来、自记事以来的第一个梦境里,那个梦中的自己,身旁没有他。
      然而此时,她蓦然察觉,他已不在她身边。
      举目是空旷的四壁,她感到有些微的困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样的不告而别,此前他从未有过。毕竟之前,她到底是在闭关,这样的入定修炼,几乎辟谷般不饥不食,他定是要寸步不离地为她护法才对。三日之前,异术修成之际,她依从他的建议长眠,那时的对答分明犹在耳畔。
      “小楼,你听我的话,现在不要出去。你生来即遭病溺,如今为驻养筋络、修韧肌骨,又习成这等奇异的功法,还是即刻休眠一番,方为万全之策。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知道怎么入睡,我抱着你,不离开你,好不好?你就安心试一试吧。”
      “可是苍穹,我不是觉得你的建议没有必要,只是——你说要我不以心法相迫自己、当真如寻常人一般,无知无觉地渐渐沉眠……我是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做到。师父都说过的,既然我是天赋异禀,不睡就不睡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小楼不会觉得自己很累吗,姑且试着让自己放松身心,好好睡一觉吧。呵,说不定小楼会大梦一场呢,梦境里的事情,待小楼醒来之后,要记得告诉我呢。那么,安心睡罢,好不好?”
      那时,他轻轻将她拥在怀中,温言哄她入眠。她笑言,这是头一次,他是这样把她当作小女孩儿一般来看待,彼此眉低鬓近地旖旎絮语中,她竟真的无知无觉睡着了。
      可是为何,如今,他却不在身边。
      沿着石阶走到暗室的出口,她抬手在门边的机关石盘上按了几下,轻轻去推石门,果然纹丝不动。她叹了口气,又伸手摸索着,按了几下石盘近旁的微小机关,终于推开石门。暗室之上是她的书斋,一室深重的寒意迫得她心头一紧:这样冷冽的温度,几乎不可能是十月之初的时节——他,可是对她有所隐瞒。
      有惨号之声不断传入耳中,仿佛地狱中的业火,悉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一种不祥的感觉将她紧紧束缚,几乎窒息。她心底一沉,夺门而出,飞身跃上院墙,举目四望:不远处火光映天,染得夜幕宛如血昼,街道上巷陌里俱是金人在烧杀百姓,守城的将领军士或战死或逃窜,当日繁华喧嚷的东京城,此刻已然是哀嚎遍布的修罗场。
      由于师父在院落附近置下阵法,踏入阵中之人,如非得到主人允许,必会毫无知觉地绕出阵外,无法接近院落。她疾奔来到街道上,劈手夺过一个金人将要砍到百姓身上的兵器,甩手便将兵器穿过那金人的肩头,将其钉在墙上。扶起救下的百姓,打听之下,她才知晓原来这一日,已然是十一月之后的闰月丙辰。
      ——你为什么欺骗我,为什么将我闭关的四十九日,生生延长了月余。我那样信任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用心,可是这一次,你是为了什么。暗室里四季恒定的温度,让我失去了今夕何夕的概念,我不曾问你,是因为觉得这些根本没有必要,可是如今,满目哀惨的城破人亡……你告诉我,其实你为我安排下的这场深眠,你曾说过的三日,其实,究竟是多久。
      ——为何一梦醒来,往昔盛景,金人一炬,都付了黄粱;梦华帝都,物异人非,俱换了汴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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