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关于拯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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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花了大量的时间等待着被拯救，
而等待，却让我们变成了恶魔……
男孩子躺在地上“呼呼”努力喘气，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还有什么意义，但是经验告诉他，蜷成一团，然后努力深呼吸能减少一点痛苦。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执拗的想法才让他的脊背屡受打击，旧伤新伤，在他瘦弱的背部纵横交错，夹杂纷呈着，所谓的“皮开肉绽”都不能勉强形容如此痛彻的伤！然而他忍受着，只能忍受着，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过度表现自己的痛苦反而刺激对方变态的快感，因此只能一声不哼，努力吸气。
面前这个双眼突出，脸暴青筋的男人裸露着上身，长长的皮鞭在他手中飞舞，原本只能在马戏团里看到的场景在这个渺无人烟的山林里重现。他打他的儿子，从来不在小屋里，因为飞溅的血花会弄脏木质的地板，而他，没有耐心去擦。
男孩子从出世的那天起，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他的父亲从来不叫他的名字，他用各种污秽的词语喊他骂他，似乎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快乐。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活了多久，十三年？十四年？不，重要的不是他活了多久，而是他还能活多久。
他不会写字，不会念书，但是他并不笨，相反的，还相当的聪明。从父亲酒醉后疯疯颠颠的吹嘘中，他大致拼凑出了一个不算特别完整的故事。
他的父亲，在一个叫“纽约”的大城市里犯了一个叫“抢劫”的罪，那时，父亲被警方追得走投无路，只能带着他尚是孕妇的母亲躲到了这个人烟罕见的山林里。只是因为之后的什么原因——男孩注意到在这个小细节方面，他的父亲总是选择性忽略的——他的母亲病逝了，只留下了他们两人。
原本，这应该是个相依为命的故事。
可是，他却成了他唯一的乐趣。
或许人走到了绝境，最后用来回应的方式就只有伤害——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别人。
父亲打他，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快乐。
于是日复一日，他只能忍受，用沉默回应着父亲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害怕，特别是当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酒后，男孩的双腿会不由自主地颤抖，甚至会吓出尿来。求饶没有用，他曾经试过，却换来一记老拳，他的头颅狠狠砸在桌子的一角，血流不止，那一晚，他因弄脏了地板而露宿在外，快要入冬的天气将他冻得半死，皮肤开裂成一块一块，又紫又黑，化浓的伤口流出黄色的汁液……
或许，那时还不如死了……他这么告诉自己。
不知幸还是不幸，他如蟑螂般顽强得熬过了那一夜。面对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洗礼”。
今天原本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父亲却喝起了酒来。
不知道为什么，每年枯树发出新芽的时候，父亲的脾气就特别差。
他尽量蜷起身子来抵抗一鞭又一鞭的抽打。他的脊背已经麻木，像棵枯树，它只会流血，却不知疼痛。只是这一次，他熬不过他的毒打，或许是春天将至，或许是一夜的露宿，他轻轻咳嗽起来，嘴角什么液体流下……可是他的眼睛被打得太肿看不清，手背擦到的那湿湿的粘稠液体不再是唾液，而有着浓重的腥气。
“你咳嗽什么！你这个……”骂声不绝于耳，鞭打似乎也不能解轻他心头的痛恨。“啪”！男孩子感到一阵钻心的疼，难道是脊椎断了吗？他害怕，他真的害怕！或许他会死，但是他不要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像他的左腿那样失去知觉！
“求……”他想要求饶，可是声音却淹没在更多的闷打声中。原来，那“啪”的一声是鞭子断裂所爆出的响声，他的脊椎仍顽强的像一根枯木。于是，弃去手中的皮鞭，男人狠狠地去踢，皮鞋尖硬的足尖朝他全身最柔软的地方踢去，腰部，耳朵，眼睛。他的一只眼睛早已瞎掉，于是男人对准他的右眼一阵猛踢……
他感觉胸口闷窒不畅，即使深呼吸也不能减轻他丝毫的疼痛。他不住呻吟想要说话，可是却早就神志不清，肿胀的喉咙只能勉强发出一些轻吟。
他感到头晕目眩，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终于，狠狠的一脚踢来，正中他的太阳穴，他像乌龟一样脊背朝天，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一只大大的脚掌朝自己的肚子飞冲而下。
他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
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坚持。
这一刻何等的漫长！他闭上眼睛，浑身颤抖，却没有等来那痛彻心肺的一脚。
依稀听见了一个声音。
又轻又细，有着整片林子里的夜莺都不及的动听。可是他听不清，他很想听听……
自己临终时最后的乐音。
仿佛是迎合了他的愿望，他的耳朵清明了起来，那似乎是个很小的孩子，七岁，亦或是八岁？
“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怎么走出这片树林……咦，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滚开！我叫你们滚开！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日本游客！这是私人地皮！听见没有！我要开枪了！滚！”
那个声音很清越，也很天真，面对这样的威胁，那话语依然带着笑意纠正道：“我们才不是日本游客呢，我们是中国人呀！”接着仿佛为了应证自己的话，响起了一串他从未听闻的语言，男孩躺在地上默默听着，好奇，竟战胜了疼痛。
“我不管你们是谁！给我滚出去！”
“不要那么凶嘛。这个林子那么大，车又没有了汽油，我们想走也走不了啊。”
“啪”！
那是枪声，男孩的神经一瞬间绷紧了，难道刚才那个说话的人被打中了吗！他很想抬起头看看，却只能微微偏转脑袋。
“啊，好吓人啊！”那个声音过了好久才再次响起，却犹惊魂未定，“叔叔，叔叔！”接着声音带上了哭音，响起一串脚步声，渐渐跑远了。整片树林又再度归于了宁静……
男孩听着，直到那脚步声一点一滴从他尚自清醒的脑际消失不见，他感到自己的整颗心沉寂到了世界的最深处。舔舔干裂的嘴角，又是何等的苦涩！不知为何，他居然不希望那个声音就这么消失了，他不想一个人躺在这里默默等死啊！
他不想死！
不想就这么死了！
他曾经幻想着有一天一个陌生人会跑来告诉他，你好，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他还想过，说不定有哪天，父亲出了门就再也不回来了。
也或者，那个所谓的母亲根本就没有死，她会跑来找他，然后把他带走。
他曾经想过很多很多的可能——那些关于自由的梦境。
只是无论哪种想法，它们却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现在他仍然躺在这里，仍然默默等待着，痛苦着。
他突然感到恨，痛彻心肺的恨！
不公平太不公平！他为什么总是挨打，为什么没有人来理会他！为什么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最后的结局竟还是躺在这里，慢慢等死！
他悲伤而又愤怒的再次意识到，即使他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难道不是这样吗？从来没有人在乎他，关心他！
只有他一个人，受这折磨，这无边无际的痛！
他瞎了眼，他断了腿，他，快死了啊！
可是他还能做什么呢？还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他能再次站起来，如果他还能走动，如果他还能挥动手臂……
如果……
突然他全身剧烈颤动了一下。接着，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双腿渐渐有了力量。这奇怪的感觉莫非就是死亡？他悲伤地问着自己，连那一只尚存地独眼都不再模糊能看见东西了啊……
失去知觉的手重新有了触感，他感到手心有冰凉的感觉传来……
右手似乎正握着什么东西。
可是他并不记得自己手里曾经抓着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居然连脑袋也灵活了起来——于是，他看见了它。
那把小巧而又精致的左轮手枪。
它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
手指恰到好处的扣着扳机，枪无疑地也已经上了膛。一切都做好了准备，唯一要做的只是那轻轻的一扣……
他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一定是上帝的馈赠。
终于，他等待的时刻来临了，他漫长的等待啊！
他不问这枪是从哪儿来的，他只想去拯救。
拯救自己！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只要对准他，扣动扳机……一切就都结束了！
手臂有了力量，眼睛瞬间清明。他慢慢坐起身子，看着那个男人背转过身，埋首在工具箱里寻找能给他带来更大快感的惩罚工具。男孩的心，被愤怒瞬间吞噬……
他，不想再被欺侮！
“啊！叔叔，叔叔，看啊！快看啊！他要开枪了！嘻嘻。”
躲在层层叠叠的树影后，先前的清脆童音再次响起，带着一股与之年龄不相称的兴奋情绪，之前被枪声吓得大哭的小男孩，此刻在他身上却全然找不到任何的惊恐，反而还有着一丝期待的喜悦。
“他一定会开枪的！一定会的！”小男孩看上去才七八岁，童声清越，实在和他说话的内容搭不上调。
“我看他不会开枪。”另一个稍年长的声音响起。
“他是懦弱的人。”与刚才相同的声音，却出自不同的人口。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会的！你看他被打得快要死了，一定会想要报复的！一定会的！叔叔你说对不对，对不对啊？”
只是，那两个相同的嗓音仍然一搭一档反对着。
“绝对不会。”
“要是想杀人的话，他不会等到现在吧。”
“就算他暂时有了力气，心里的懦弱还是没有变。”
“他有杀人的凶器，可惜没有杀人的勇气。”
“所以……”
“他绝对不会杀人！”
“叔叔！”小男孩急了，语气又带上了哭音，“叔叔说嘛，他一定会杀掉那个人对不对啊？对不对啊？那个人对他那么坏！”
只是小男孩没有得到自己期待的回答。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树林里，隐隐闪现着四个高低不一的身影。
初春的阳光还无法灿烂，他们的身影显得苍白而又晦涩。所有的一切都在悄悄滋长着，它们只能是悄悄地，隐秘地，积蓄能量，然后，等待爆发的那一刻……
那悄然的滋长，仿佛心里暗藏着的某种情绪，默默地，它们踏入秋季，忍受过严酷冬雪，在初春里潜移默化的生长，生长……春天，总让人感觉似一瞬间来临，你看不见第一棵发出的嫩草，也看不到第一片长成的新叶，像是某种隐秘的情绪，它们聚集，然后瞬间繁荣，而这繁荣，不需要预告……
叔叔，叔叔……小男孩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想，韩奇没有认真去听他的小侄子又在吵嚷些什么，他的视线被不远处的那个佝偻身影吸引，蒙蒙胧胧间，曾经依稀相似的情景在他眼前重现。
他记得当初她附在他的耳边，轻柔微笑。
她说，
因为渴望被拯救，所以我们伸出手，祈祷，默默等待着。
可是，除了漫长的忍受，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于是等待，让我们变成了恶魔。
等待，让我们变成了恶魔……
等待……
看见那男人的背脊稍稍挺了挺，男孩感到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凉。
冰凉的武器，冰凉的汗水。
在工具箱里，那个所谓的“父亲”努力翻找着，接着，他咧开大嘴，满意微笑。转过身，他的手中多出了一把铁扳手。“贱骨头！今天就把你的骨头一根一根的拆下来吧！”他恶意的笑着，那幻想中的美妙场景似乎让他陶醉其中，一步一步，他向男孩逼近，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男孩紧紧握住手中的枪，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不能让他轻易就发现了。冷汗流入开裂的皮肤，他竟都无法感觉到疼痛，捏着□□手指不停颤抖，关节发白，青筋暴出。不！他现在不能发射，他从没有用过手枪，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一击即中！而倘若他失败了，那么……结果，他实在不敢去想！
隐藏在树林里，小男孩仍然嚷嚷着：“他会杀他！我都给他枪了，他不可能不救自己啊！”
“那么打个赌怎么样？”那兄弟两人好似在唱双簧。
“如果他没有杀他，就算我们赢了！”
“不过，要是他没有开枪……”
“熙沉要给我们收拾一个月的房间。”
这次回应的声音似是有些为难了：“可是……好，赌……赌就赌！如果我赢了，韩风和韩莫也要给我收拾一个月的房间！”
这傻孩子，韩奇暗想，要被那两个活宝骗几次才学精？也不想想，就算自己赢了，那两个活宝也只是轮番为他打扫一个月；可是输了，他可是要为他们每人打扫一个月的啊。更别提那两个孩子的屋子有多乱了！
不过……
他不知道这场赌注是否有赌的价值。
那个孩子应该能预见到，无论他开枪与否，他都会死……
“当我们厌倦了等待，当我们意识到所谓的拯救永远不会来临，我们只有选择变成恶魔，或者，接受那让我们深恶痛绝的命运……”
他会接受命运吗？
还是会在临死前选择背叛善良？去反抗，去恨，去报复，然后，化身为恶魔……
只是，无论哪种选择，他都逃避不了最终的结局——去死……
可怜的孩子。
男孩稳住自己的身子，慢慢半坐起身，冷静，他很冷静。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而死亡，他并不害怕。但是至少，在他死以前，有些事他仍然能去做。
“来吧，来吧。你说，先拆你哪根骨头好呢？啊，大腿怎么样？”
男人已经到他眼前，男孩看见他粗壮的手臂高高举起，魁梧的身材遮住了眼前那一整片明净无暇的天空。他握住枪的右手在颤抖，惶恐的瞳孔映出男人高大的身影，他手中巨大的铁扳手已经悬在半空，然后——
飞速落下！
一刹那的时间，男孩敏捷地举起了枪，心境却无比平静，男人的身影猛然一滞，在他如兽般疯狂的双眼里，男孩看见了错愕惊恐的眼神，那眼神透露着无边无际的绝望，就好像一口深深的枯井……
“啪，啪”！
他连续扣下两次扳机，接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他和那男人同时颓然倒下。只是男人倒下时，眼中饱含着无尽的痛苦，而男孩扭曲的脸颊却带着怪异滑稽的微笑……
他终于……保护了自己……
他讨厌被打，他讨厌这样的生活！
终于，仅仅这一次，在这生命里的最后一次，他捍卫了自己！
所以他笑了，弯曲的嘴角流淌着紫黑的血水，早已扭曲变形的身体砸向冰冷坚硬的大地。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终于，他不用再害怕。
永远不再害怕……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关于拯救（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