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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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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也不会对我这样笑了,
再也不会有一个像你的人对我这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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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的夏天,久到深海以为是下辈子,那个时候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朋友,很成功,也很富有,下班总是太晚,经过福记豆浆分店时,她还是会不自觉地停下车,马路旁边几粒碎了的蛋塔,已经干涸,再也闻不到味道。
手机震动起来,三下以后,深海接起:
“你在哪里?” 嗓音低沉,好听。
“外面,你呢?”
“在家。”他顿了顿音,“深海,你在做什么?”
“走走。你呢?”
他笑,仿佛一直等着她反问,“想你。”
夏天的夜晚像黎明的拂晓,让人产生瞬间的迷惘,不晓得是早上还是晚上,不晓得自己身处何处。十年以前的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十年后的自己会拿着旧手机,站在简陋而破旧的路灯底下,翻看里面的短信,然而,屏幕上却只有一片空白。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想起是为什么了。
黑色大衣包裹的瘦削双肩在风中不停地抖动,深海蹲到地上,突然,泣不成声。
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根悲伤的弦,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沾满岁月的尘埃,等待有人来拨响过去的一切: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遇上了世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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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好像是很久以后的事,梦里的她还是一个人,那个地方有很多树,不是香樟,不是大槐,叶子翠得似乎要滴出水,枝桠干净而光滑,在她头顶上撑起一把大大的绿伞。
蕃盛的草地里有向征幸福的四叶草,雨露在叶尖晕开,玫瑰园里的玫瑰竞相开放,红的黄的白的,古堡顶上的钟声悠缓响起,她转身,那个人站在光线聚集的地方,朝她伸出手,他说,他来自远方。
一个美好到只可能发生在下辈子的梦,所以,才会有一种说法,梦和现实总是相反的。很奇怪,她总有预感,自己活不长命,就像她家住的那个酒鬼,哪天醉死在路上,也没人知道。书上说,酗酒的人寿命平均减少三十年。有的时候,他会一两天不回家,然后,拖着一身伤痕回来,运气好时,深海不在家,运气不好时,少不了来自陆嘉声的拳打脚踢,“你那是什么表情?想我死吗?我死了也要抓你当垫背。”
也许,陆嘉声真正想打的并不是深海,而是她的母亲,王幽。她是一个极美的女人,温柔似水,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初中时,她来过学校一次,被顾其森的妈妈阮琴认出来,“哟,狐狸精原来有个女儿,怎么?二奶当上瘾了,回头勾引前夫。也不嫌脏?”
王幽连反驳也不会,反而是深海大声回,“不许你骂我妈妈。”
阮琴尖尖的指甲戳过来,“没你说话的份儿,你个小狐狸精。”
王幽突然捂住嘴,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她只顾自己逃离,却把深海一个人留在那里。
顾其森上台领奖状时,阮琴得意之余,指着深海的鼻尖说,“长大后可别学你妈,知道吗?想要钱的话,就找个糟老头嫁。”
聂莎莎的妈妈说,“瞧她这长相,和王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以后肯定也是个狐狸精。”
聂莎莎在旁边,“陆深海,以后你敢抢我的男朋友,我就……”
“呸呸呸!”聂莎莎母亲敲了敲女儿的脑袋,“你没出息丫!连个狗杂种也不如?”
有很多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们都在笑,嘲讽的笑,轻蔑的笑,同情的笑,像咒语似的招来滚滚乌云汇集在深海的头顶上,恶毒地诅咒她,诅咒她一辈子得不到幸福。
从那之后,王幽就再没有给深海打过一个电话。深海想,也是,她忙着巴结那两个“女儿”都来不及,哪有空管她?
王幽的两个继女比深海大,模样和他们肥肉横生的父亲长得很像,“喂,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跟妈妈在一起吗?就是不让那只狐狸精好过!”
王幽也听见了,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比哭还不如,还能称之为笑吗?
深海是去讨钱的,王幽在路边的取款机上站了一会儿,递给她一叠鲜艳的钞票。
深海抽了两张出来。
“这样就够了吗?”王幽问,“都给你吧。”
“不用。”深海说。
“都拿去,买点衣服和吃的,最近天气凉了,加床棉被吧,家里破的坏的,都需要用钱……”王幽一边说,一边把钱往深海手里塞去。
“我说不用!”深海眼眶通红,那些红就像一张张飞出去的票子,王幽立刻蹲下去拣,任何人看到都会驻足的画面,一个长着出尘的女人躬腰在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态去拣钱,一张两张地拾起来,拍去上面的土,好像那个是她的孩子,她的宝贝。而她真正的孩子呢?站在路边,揉着湿润的眼眶。
黄昏的颜色是带血的,每一丝柔和都泛着淡淡的忧伤,我们的人生里有无数次黄昏,可每一次,站在夕阳斜照的空旷大街上,看到行人冷漠地彼此擦身而过,还是不能轻易习惯。
血红的票子从手里落到地上,深海终于还是蹲下去,拣了起来,眼泪啪啪地打在上面的人头上,抬头时,目光撞上王幽的脸庞,好像看到了将来的自己。
自己将来也会这个样子吗?那她情愿死掉。
王幽把钱塞进口袋,“你不要就算了。我还要去买菜做饭。”
深海撇开脸,她也要去买菜,但不是和王幽一个方向,他们吃不起那么贵的菜。走出几步,听到王幽在背后叫她,深海不解地看回头。
“以后别来找我要钱了。这次例外。法庭宣判的时候说好了,该多少是多少。”然后,王幽就走掉了。
有一抹影子,原本你在它里面,现在,它和你彻底脱离。
有一个人,原本你在她里面,现在,她和你断绝关系。
那个时候,我想冲上去,狠狠抓住你雪白柔嫩的手,最好在上面抓出一道血痕,让你忆起,我从你体内出来时,你曾经历过怎样的疼痛。
那个时候,我想问你,为什么丢下我,自己独自幸福?
那个时候,我仅仅只想你沉默着,听我喊你一声,妈妈。
夕阳底下,永远是她蹒跚的步伐,其实,也不奢望有人会来陪她,很多时候,我们依附着只是一个习惯,比如深海习惯地等着顾其森,习惯地打开手机给他发短信,等到他回信后,再把痕迹一一删掉。
顾其森刚打完篮球,把衣服丢到铁网那边给深海,“等我一下。”
“好。”
他骑着自行车出来,单脚撑在地上,年轻的骨架逐渐长开,变得挺拔,“等很久了吗?”
“没有。”深海笑,顾其森咧开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可能顾其森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他的笑里总带着淡淡的忧郁,像夕阳一样,有时候,柔和地让深海心碎,总觉得那么阳光的男孩子笑起来应该像正午的太阳,强烈逼人。
到了下坡,两边种满高大的梧桐,几片叶子半零不落地瑟缩在风中,深海伸手扯住顾其森的衣角,他温暖的嗓音在前面说,“看见刚才那个男生没?”
“哪个?”
“就是我跑出来,他在后面笑的那个。”
深海真的没有注意到,顾其森继续说,“他是应朗,成绩很好,脾气也不错。深海,他……想和你做朋友。”
深海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回答,“你说呢?”
“你交朋友,为什么要我说?”
他拜托你的吧?深海在心里问,然后平静地开口,“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是,你要不要试试看?”
-----你要不要试试看?
无数的阴影持续晃过,灰蒙蒙的,树影,人影,身影,在她身上,一遍一遍地轧过,深海敏感地觉得他身上有些东西不同了,像毛毛虫破开茧飞出来,变成蝴蝶后,飞离她,越来越远,飞向另一个世界。
这是第一次,深海连再见也不说,离开他身边,他停在巷口,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为止,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来。
一直站在那里,是因为有话没说完,还是因为想等你从里面走出来,眨着大眼睛,明亮地对我笑,问我为什么还不走?
我一定也会对你笑,学你每次走进巷子里的模样,三步走,两步停地回头看你,一直对我挥手的你。
笑容像纯洁的百合,每次都让我心生愉悦。
我觉得,我很高兴,只是单纯地高兴而已。
我怕说出口,你会难过。
可是,深海,你知道吗?虽然,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可至今为止,我生命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像此刻一样,只有你而已。
腕上的手表有秒针,分针,时针,移动的时间,一下一下地扯动命运的滚轮,寒冬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