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影》雨落听风

2、(一）

　　猛然从梦中醒来，身上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缓了缓神，脑海里还盘旋着刚才奇异的梦境。那些都是我从未见过的人或事，却异常的熟悉，真实到可怕。我似是本就属于那个年代，随着年月流逝，过得全是那样的日子。
　　可如果梦里的我才是真正的，那现在这个生在康熙朝的我，又是谁？
　　总觉得每做一次这样的梦，脑袋里就像被人塞进了许多东西，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慢慢在我的身体里疯长。梦境中的人和我有一样的名字，岑瑶，最后有画面的时候是二十四岁，生活在所谓的二十一世纪。而我，长在康熙朝，八岁的岑瑶，那个年代所谓的过去的古人。
　　是我的灵魂在睡梦中神游到了那里，还是，我的身体里正住着两个灵魂。仿佛在不经意间，有一种力量在改变着我，那样一丝丝的剥开抽离。仿佛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剔去了黯淡的底色，又刷上了一层新的色彩。，也许，如果真的可以忘记过去，于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不断地做梦，完整着另一个岑瑶的记忆。身体也一直很虚弱，待到能下床时，已经是十天之后了。这十天里，每日能见到的除了太医宫女太监，再没有其他人。听说，从营帐驻扎的地方，还有两天的路就可以走出草原了。
　　是的，现在是康熙三十六年，这是当今皇上亲征葛尔丹凯旋的队伍，我在半路上被“捡”到。

　　“姑娘，虽然太医说您已大好，但还是回帐中坐坐吧。这儿风沙大。”领头的婢女走来提醒道，我却没有任何听从她的意思。她在我身后站了一会，见我没有动静，索性也走开了。我想她也不乐意和个八岁的孩子多废话，更何况我也不是他们主子。
　　这么多天来，皇上只是命太医每日来探视，再也没有其他表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皇上要把一个昏倒在草原上的小女孩留在营中，每个人只是尽心伺候着，但心中还是会不以为然的吧。
　　梦境告诉我，当今的皇上康熙爷，在成为历史之后会拥有很多的赞誉。千古一帝，功绩累累，平定准格尔部的叛乱不过是其中之一，后人只用几个字便可概括。
　　不知道族人们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被驱逐或是更坏的结果。我这是在担心吗，担心那些抛弃了我的人，他们已经不是我的亲人了，很多年前就已经不是了。又有多少人因为这次战争失去亲人，本以为再也不会经历从前的伤痛，可为什么上天连我相依为命的母亲也要带走。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看不到尽头的准格尔盆地里行走。想起待我们如亲人般的巴雅尔大叔一家，如今他们又都在哪里。
　　战争，只给平和的大草原带来恐惧和离散，这一切都是谁的错？

　　当天，皇上下了拔营启程的命令，第二日便动身了。
　　草原的绿色逐渐在身后远去，仿佛连同所有的回忆从我的生命里撤出。
　　岑瑶，你告诉我，那些历史书上的事是否真的如此，这便是未来的样子吗？那我的未来呢，为什么我一点都看不见属于我的未来。
　　大队走了几日，身边多了个嬷嬷，是来教导我规矩的。从说话，走路，吃饭，到跪拜行礼的动作，全有严格的规定。心中暗自恼怒，我是草原上的儿女，像鹰一般自由无束，不是笼中供你们把玩的鸟雀。我不会对着大草原的罪人卑躬屈膝。
　　岑瑶，不要意气用事，要知道现在是毕竟形势比人强，总有一天，你会再回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
　　我脑海中时常交替出现的声音，轻声低语，大概，这便是灵魂的穿越，共享了这一具内体。有着相同的名字，不同的过去，到了今日都融合在了一起。八年古代的真实生活，二十四年现代的成熟思想，如此奇怪的组合。

　　连着赶了几天的路，人在车中早就坐倦坐僵了，难得歇息时仍要学规矩，一番折腾，心情愈发烦闷。这日傍晚，大队放慢了行进速度，打算扎营休息一晚。刚把一切安顿下来，便由人来传话，皇上要见我。
　　走在去主营帐的路上，嬷嬷一路都跟在身后小声提醒着我面圣时要注意的事，紧张万分。反倒是我，一脸的镇定，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些兴奋紧张，却又抵触着并不想见到皇上。不过打定了主意不能露出半分胆怯的样子，也就挺直了腰板，看着前面明黄色的帷帐越来越近。
　　来到近前，几个青年男子正从帷帐中走出，一旁的侍卫立即行礼。嬷嬷慌张地将我拉到一边，恭敬的俯身见礼，我依样屈膝。耳边听众人请安：“诸位阿哥吉祥。”原来是康熙的儿子，脑海里划过那些关于九龙夺嫡的故事，好奇得正想抬头多瞥两眼，帷帐里又走出一人。
　　太监模样的人先向阿哥们请安，即对我道：“进来吧，皇上等着呢。”
　　原先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几个阿哥此时纷纷把目光投向我，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顾不上细看，只是低头跟在嬷嬷身后从他们身边走过，在门帘前停下，深吸了一口气。李德全甚是温和的对我笑笑，便掀开了门帘，让我随着他进去。
　　那门帘子刚一撩开，就有一阵暖气袭来，夹着些不知名的香气，不觉让我攒紧的拳头松了松。规规矩矩地跟着嬷嬷跪下行了礼，始终都不敢抬起头来。
　　“起吧。”头上传来皇上的声音，语气慈祥却也透着让人敬畏的威严，“你叫什么名字？”
　　我缓缓起身，只觉得有什么抑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都没有回话。帷帐里是静极了的，我能听见身侧嬷嬷的喘气声，显是随着沉默的时间越久越加急促。
　　“你是真的不会说话？”康熙的声音里似是带着惋惜，想必一定有人回报了这么多天里我不曾说过话。停了片刻，又说，“你把头抬起来。”
　　我知道我可以不会说话，但无法扮作听不见。慢慢将视线上移，一点一点终于对上了康熙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睛，平淡无波却藏着洞察人心的光芒。在最初的一刹那，我还仿佛看见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欣喜和震惊，转瞬间消失。
　　康熙仍旧不疾不徐的问：“你可会写字？”我微微一怔，嬷嬷拼命掖我衣角，我只能摇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李德全。”
　　“奴才在。”皇上一开口，李德全即刻会意，在一边的矮几上摆好了纸笔，研开了墨。我歪斜的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岳罗沁•吉布楚和。待我写完，李德全将纸呈到康熙面前。见我写的是汉字，但又是蒙古名字，他疑惑的问：“你是汉人还是蒙古人？”
　　我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母亲”和“汉”三个字，康熙应是懂了我的意思，点头道：“原来你母亲是汉人。那你是何年出生的？”第三张纸递到他手中，我稚嫩的字迹写着康熙二十八年十二月三十。
　　康熙放下了纸，仔细打量着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帷帐里太过闷热，我手心里全是湿腻的汗。许久，他才说：“先退下吧，你们小心伺候着，不得怠慢。”
　　嬷嬷诚惶诚恐地跪下去回话：“奴才遵旨。”
　　回到自己帐中，脑子里尽是理不清头绪的纷乱，合衣便躺下了。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稍稍有了睡意，朦朦胧胧睡不踏实。梦里还是有许多人影，这次却只得一个轮廓，模糊不清。

　　再次启程后，大队一直全速赶路，刚入四月就已经到了直隶境内。第二日就要到京城了，皇帝颁下圣旨，奖赏迁升了大批出征有功的官员将领。其中还有一道圣旨，昭告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岳罗沁•吉布楚和，乃蒙古八旗有功将领之遗孤。朕念其孤苦，悯其孱弱，又觉聪敏性善，有其父之遗风。故封其为固山格格，赐号成瑾，由裕亲王加以抚养，以示皇恩。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