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短篇集）》林错

29、之九

　　“可恶的乡巴佬！”杰克·德恩斯坐在院子里那张他最喜欢的椅子上晒太阳，心里却一点也不快活。他恨恨的咬着烟斗，恶狠狠的吐着烟圈，每吐一次就在心里诅咒一次。
　　他居然不敢大声的骂出来！这个事实让他更加恼火，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回头向着二楼大声嚷嚷：“安娜！他妈的还没完吗？”
　　他的情妇从窗口探出头，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快活：“等等，杰克！我们还有些问题要处理！”
　　“见鬼的问题！”杰克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理由，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捏着拳头骂骂咧咧，“米兰达就要回来了，你还不去做晚饭！！”
　　似乎有人对她说了什么，安娜的脸从窗口消失了，不一会儿，她就提着篮子下了楼，对着杰克笑了笑，匆匆出门了。
　　这个小小的胜利让杰克暗暗的开心了一小会儿，可是很快，让他不快的罪魁祸首也下楼了，大模大样的坐在他不远的地方，这让杰克的脸立刻就阴了下来。
　　“我不知道有人花了一下午也换不好衣裳。”他盯着对方的打扮嘟囔。那个人穿得和他差不多：衬衫，长裤，棕色的外套，还有捏在手里的同色礼帽，只是每样东西的质地和剪裁都比他的高那么几个档次，而意识到这一点只会让他更加不快。
　　“我很抱歉。”对方把脸转了过来——那张脸也还是那么该死的好看——杰克的心情立刻降到了谷底。
　　“我不知道那些矿山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在圣弗朗西斯科，你最好别穿成这样走来走去，卡莱尔小姐。你这样子根本见不了那种大人物！”
　　“我知道。”对方莱尔微笑起来，那种若无其事的信赖语气让杰克几乎气得跳起来，“所以我来找你想办法啊，德恩斯先生。”
　　“他妈的！我知道卡特安娜恨着我，但我不知道她会送来你这么一位，一位小姐！找牧师说不定也比找我有用哪！”
　　“我找过，没用。”
　　“修道院！”
　　“我在圣法兰修道院呆了半年。”
　　“去找那些中国人！”
　　“我喝过三个月的药汤。”
　　“吉普赛人！”
　　“那个女人说从水晶球里看起来我这辈子没得救了。”
　　“那，那——”杰克恶狠狠的瞪着对方，“那他妈的你来找我又能有什么用？”
　　“我想或许你能让我见到弗兰克·格兰特，卡特安娜是这么说的。”
　　“我是能，就算是黑人，印第安人，中国人我都能安排！可是我不知道是你这么一位小姐！我敢说，如果你不能换一套正常的衣服，根本不可能见到那些上等人！”
　　对方的嘴唇抿紧了，这让杰克蓦地安静了下来。他认识那个让他不寒而栗的眼神。
　　“杰克爸爸！”清脆的童音打破了尴尬，一个女孩跑了进来，扑进杰克怀里，“我饿坏了！安娜妈妈呢？她答应我今天烤苹果派，我下午听玛蒂尔小姐念经时就想着这个来着！——你是？”
　　女孩转向卡莱尔，天真清澈的目光让卡莱尔不由得微笑，“简·卡莱尔。很高兴认识你，米兰达。”
　　“哇！”米兰达欢呼一声，离开杰克，围着卡莱尔转，“你的衣服真不错，卡莱尔小姐！你是不是也同意苏珊·安东尼的说法？我觉得她对极了，女人就应该和男人有同样的投票权和工作的权利，当然也应该可以穿一样的衣服——”
　　杰克一把把这个小演说家拽住。“你该去换衣裳了，等会儿我们就要开饭了，米兰达。”他阴沉沉的盯着卡莱尔说。
　　女孩在杰克脸上轻轻一吻，像小鹿一样轻快的跑上楼去。卡莱尔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真可爱，德恩斯先生——你女儿？”
　　“当然是我女儿，”那个担心的父亲恼火的说，“我希望你离她远一点。”

　　“我希望你离他远一点，艾琳。”
　　门口举着枪的那个人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艾琳觉得自己浑身血液的温度降到了零点，心脏被一股寒气冻得缩成了一团，她颤抖着伸出手去，仿佛试图阻挡什么，却不知道该朝向哪个方向——那些保镖已经举起了枪，可眼前这个人的枪口仍然毫不动摇的指着她父亲——
　　枪响了。
　　艾琳猛然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胸口还在怦怦直跳。
　　好吧，又是同样的梦，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格兰特大小姐叹了口气，忍不住又一次把枕头扔到床下，跳下床换衣服的时候顺便恶狠狠的踩了几脚，仿佛这一切都是它造成似的，之后照例攥紧了拳头，朝着圣约瑟夫的方向咬牙切齿的对“那个可恶的乡巴佬”诅咒几句，最后心平气和的拉开门，对走廊里憔悴的男人打招呼：“天哪，威廉，你还没睡？”
　　威廉·格兰特医生神色凄惨的点头，看上去精疲力尽。
　　“可怜的威廉少爷，你可得好好歇一歇，不然肯定也会倒下啦。”达尼家的老管家约翰一手举着灯，一手推开隔壁客房的门，一个劲儿的嘟嘟囔囔，“可怜的安德鲁斯少爷，你，和海伦小姐，都对他那么好！可怜的安德鲁斯少爷！”
　　“可怜的威廉！”等约翰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对面客房的门悄悄开了，威廉的表哥科尔对艾琳会意的点点头，两个人一起敲开了威廉的房门，医生照例沉默的坐在沙发里，双手疲倦的支着头。科尔递给他一小瓶白兰地，亲热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你被医学院那帮老家伙使唤来使唤去，脸色也没这么差！”
　　“那是因为那帮老顽固不会让我同时照顾病人的妈妈！上帝啊！我耳朵里现在还是伊丽莎白姨妈的尖叫声——”酒精似乎让威廉的精神好了一点，他抬起头注视两人，“艾琳？”
　　“安德鲁斯时间不多了？”
　　“别担心，亲爱的表妹，”科尔笑嘻嘻的搂了艾琳一下，压低了声音，“弗兰克舅舅肯定会给你再找个健康的帅小伙子的，我保证！”
　　“她自己已经找好了。”威廉耸了耸肩，满是血丝的眼睛不耐烦的瞪着两个人，“别告诉我你们两个跑过来打扰我就是为了这个！我早都告诉你们啦，两个月，最多三个月！你们如果明白了的话就赶快去准备丧礼上的衣服，别像伊丽莎白姨妈似的纠缠个不休！我不是上帝！”
　　“我知道，威廉。”艾琳的声音被楼下妇人歇斯底里的声音打断了，那声音顽固的冲击着他们的耳膜——“我可怜的，我可怜的，安德鲁斯！”
　　“上帝啊，”威廉双手无力的掩住了脸，声音咬牙切齿，“我敢说安德鲁斯绝对不是病死，是被他妈妈吵死的！病人需要安静，他妈的安静！可她连他咳嗽一声都当成吐最后一口气！”他把剩下的一点白兰地一饮而尽，摇摇晃晃的走出了门。
　　科尔与艾琳对视了一眼，“我去照顾安德鲁斯，得让威廉休息一下。”
　　“我负责伊丽莎白姨妈。”
　　“她真让人受不了。”科尔叹了口气，看着艾琳的黑眼圈，“除了你以外，艾琳。不过你最近也睡得不好，要不我让威廉给她开点镇静剂？”
　　“她挺好对付的。”艾琳心虚的笑了笑，低下了头。
　　是的，她想，一个歇斯底里的妇人很好对付，你只要听她哭泣，听她说话，给她递嗅盐，毛巾，在她抓着你哭泣的时候拍拍她，她需要这么一件事来让她不一个人呆着，让她时时刻刻分神，而不是一直都想着那个让她自己都要歇斯底里的梦——
　　从她回家到现在，她还没来得及和自己的父母见面——格兰特老先生病得不轻，他的儿子儿媳不得不滞留纽约照顾病人。这让艾琳稍微松了口气，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父亲开口，而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噩梦更加频繁，这让她更加心浮气躁，苦不堪言。
　　她需要达尼夫人，不然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被那个担心拖垮，就像伊丽莎白·达尼被自己儿子的病拖垮一样。

　　与此同时，圣弗兰西斯科码头附近的一间住所里的人也彻夜无眠。
　　“那个地方说不定能治好你。”杰克压低声音对卡莱尔解释，“不过我不想让安娜和米兰达知道，你明白吗？”
　　卡莱尔点了点头。她的随身行李很少，很快收拾妥当，随杰克下楼。
　　杰克领着她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转过一条又一条狭长弯曲的小巷。当他们走过一条狭窄的连马车也无法通过的街道的时候，卡莱尔有些惊异：“中国人？”
　　“不是。”杰克微笑了，眼神里带着温馨的怀念，“但她很喜欢中国人，中国人也很喜欢她。无论是中国人，印第安人，还有卡特安娜和琳娜，她都搞得定，你肯定也一样。”
　　“她？”
　　“老切尔西。她给琳娜接生。这世上第一个抱米兰达的就是她。”
　　“琳娜？”卡莱尔打断了那个沉浸在回忆里的人的话，“我还以为她是安娜和你——”
　　有那么一瞬间，男人的表情让卡莱尔觉得他是想要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和刚才的话一起吞下去，或者是想要杀人灭口，或者两个念头都在对方的脑海中闪过——只是他哪一样都做不到。
　　“她当然是我和安娜的孩子！”杰克停下了脚步，恶狠狠的盯着卡莱尔，“我的！他妈的我的！”
　　卡莱尔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好吧，”过了一会儿，男人颓然的倚在路边棚屋肮脏的板壁上，“她是琳娜的。但是琳娜死得他妈的那么早，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说不下去了，抬起头以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望着卡莱尔，“我知道你是他妈的来带她走的，去那个见鬼的什么格林镇——”
　　“柯林镇。”卡莱尔纠正他。
　　“他妈的柯林镇！我知道！但是，”杰克握紧了拳头，“那个鬼地方到处都是抢劫，□□，骗子和酒鬼成群，她还太小，不可能像个大人一样适应！她是琳娜的女儿，不是卡特安娜！”
　　“事实上，卡特安娜没怎么对我说清楚。”卡莱尔笑了笑，“只要你让我明白来龙去脉，我想，我不一定会带她走，杰克。”
　　杰克又看了卡莱尔一会儿。“好吧。”他掏出烟斗，皱着眉深深的吸了一口，小声的诅咒了几句，平静了下来。
　　“我就觉得那些事儿她可能也不会对你说。我得想想怎么说，”他对着卡莱尔做了个手势，又比了比棚屋里吸鸦片的那些人，“有人说被一个中国人知道，就会被一群中国人知道。咱们得换个地方。”
　　两个人绕过这片街区，在一个无人的路口，男人停了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她跟没跟你提过，我和她，还有琳娜，都是孤儿，都是一起长大的？”
　　“没有。”卡莱尔承认。“她几乎不怎么提圣弗兰西斯科。”
　　“那我就简单说好了。”杰克松了口气，“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还都在街上混日子。琳娜身体不是很好，受不了那些粗壮的男人，卡特安娜就和她合伙，专门赚那些老变态的钱。后来，后来，”杰克耸了耸肩，仿佛想要摆脱某种不解和难堪，“我不明白，到现在也不明白，我猜是和变态一起久了，她们说要在一起，不是姐妹朋友什么的，是像男人和女人一起那样！这，这太他妈的——”他突然住了嘴，眼睛在卡莱尔身上打量。
　　“我和卡特安娜只是朋友。”卡莱尔笑了笑，极力表现出不在乎，“真的。杰克，说下去。如果这样子，琳娜怎么可能怀孕呢？”
　　“她在那之前就怀孕了，老实说那时候挺多人想做孩子的爸爸，你知道琳娜是个美人，真正的美人，性格又那么好——”
　　“你也喜欢她，杰克？”
　　“没有。”杰克斩钉截铁的说，“我一直把她当妹妹。不过卡特安娜说那是她和琳娜的孩子的时候我真气疯了，就像那些向琳娜求婚被拒的小伙子一样。我理解他们，他妈的两个女人在一起算什么事儿？我受不了她们像男人和女人一样谈情说爱，没人受得了——”
　　“然后？”
　　“那段时间她们挺惨。琳娜不能干活，卡特安娜就到码头上卖东西，有时候也偷一把。她们本来人缘挺好，可那时候基本上没人搭理她们，除了老切尔西。她只能赚那些初来乍到穷鬼的钱，有一天我看她从凌晨叫卖到晚上十一点，只赚了不到两块钱。”杰克眼睛望着脚下，吐了个烟圈，“老实说，我们都觉得她们那时候苦得要死，可那两个傻瓜自己开心的要命哪。”
　　卡莱尔沉默了一小会儿。“琳娜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我说过，琳娜身体不好，她在那种环境下撑了那么久，能把孩子生下来就应该是上帝保佑了。不过不是难产，是肺炎，米兰达两个月的时候。卡特安娜什么也没说，她把米兰达给了老切尔西，之后就走了，这么多年，除了每个月邮局的汇款单，我没再看过她的名字，也没人提。”男人声音越来越低，“他妈的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她就像是我的妹妹啊，就算他妈的那么多人说三道四，也得等米兰达出生之后再说，本来女人怀孕脾气都会古怪——”
　　“我不会带米兰达回去。”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都想，如果接济她一把——什么？！”男人仿佛被惊醒了似的抬起头，声音颤抖，“你说什么？！”
　　“我不会带米兰达回去，杰克。你说得对，她不适合那里。但是卡特安娜得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你明白。”
　　“是，是啊，”男人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卡特安娜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除了那时候以外，你也是位明事理的小姐——好啦，咱们得赶快赶路啦，卡莱尔小姐！”他沿着小路大步流星，显然心里轻松快活了很多，卡莱尔跟在他背后，自嘲的笑了笑。
　　本来还可以知道更多，只是那个人提到米兰达的神情实在太像个父亲，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以前，让她不由自在的想起了艾琳和她的父亲——她觉得那是个无底的黑洞，只要继续想下去自己就会落入地狱，所以还不如把目光放在眼下这点麻烦事儿上。
　　得有个东西让她分神，哪怕只是让她不胡思乱想也好——她漫不经心的想着，直到杰克猛地站住脚。
　　“这里。”他指着右手边那间还亮着灯的房子开口，“听着，小姐。在这里你得听老切尔西的，她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毛病，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然我们就真的得一拍两散啦！放心，我看她对付过好多脾气古怪的人呢——”
　　“当然不会。”那个佝偻着腰的瘦小的老修女走出来的时候卡莱人微微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当她对上那张温和宽容的微笑着的脸时，不由自主的也笑了起来，“当然不会，杰克。”
　　之后她就在切尔西修女的微型修道院里住了下来。这里有三个修女，两个华人帮佣，还有来去不定年龄不等的十几个孤儿。在她住下的第三天晚上，切尔西给她送来了一条绿裙子。“你要不要穿上试试，孩子？”她温和的问。
　　卡莱尔脸色发白，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切尔西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什么也没说的把裙子拿走了。
　　第二天晚上，她又一次把那条裙子拿了过来，上面点缀的花边已经去掉了，变得更加朴素。“我想你可能不喜欢这样的花边。”她解释说。
　　卡莱尔盯着裙子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没办法，切尔西。”
　　“这不是你的错。”老妇人宽容的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啦，我们去看看别的。”
　　之后几次，她把裙子修改的越来越朴素，式样越来越简单。卡莱尔尽力让自己盯着裙子的时间越来越长，但结局总是失败。终于，第十次的时候，卡莱尔沮丧的低下了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我想我做不到的，谢谢你，切尔西。”
　　“别这么说，孩子。你看，你对女式内衣可一点都不抗拒。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只是我没想到。”切尔西微笑着叠起那条已经毫无装饰的裙子，“好啦，我们先干点别的，你能不能帮我去一下艾伦神父那儿？他今天没送菜过来，我们的存货有点不够了。”
　　卡莱尔点了点头，拿起帽子。老切尔西是个真正的基督徒，她从来没问过卡莱尔的身份来意或者其他什么事儿，也从不多一句嘴，即使卡莱尔至今为止也没能穿上裙子。就像她的母亲，卡莱尔下楼的时候想，也是这么安安稳稳一丝不乱，永远为别人着想，永远心平气和的宽容别人的过错。她一直想成为这样的人，可是一直做不到。或许杰克是对的，至少她能让她心甘情愿的听她摆布，也能让她努力的盯着那些裙子。
　　妈妈。卡莱尔突然有点后悔。她从来没真正向艾琳说过自己父母的那些事，除了那件事以外。她想让她认识她的家人，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简？”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卡莱尔转过身，艾伦神父——那个健壮开朗的老人从载满蔬菜和面粉的马车上麻利的跳了下来，擦了擦汗，“我正要去切尔西那儿！这一趟可真够呛，市场关门了，那帮爱尔兰佬打起架来连生意都不做了！我只能从中国人那里买蔬菜，再去印第安人那里买面粉！要不是有人帮忙，我的腰就断了！是不是，马尔？”
　　“马尔？”卡莱尔盯着那个和自己一样震惊得脸色惨白的车夫，“果然是你！”
　　这一天她和马尔谈了很久，直到很晚才回到切尔西那里。
　　“这个颜色怎么样？”切尔西把新裙子拿个她看——它更加朴素，是珠灰色的——修女突然皱起了眉头，“你喝酒了，孩子？”
　　卡莱尔点了点头，她的神色茫然呆滞，她突然睁大了眼睛，捂着嘴跑了出去。
　　“简？”切尔西把热水递给那个在水沟边吐得一塌糊涂的少女，声音第一次带出一点责备，“你不该喝这么多，在这里一个年轻姑娘喝醉了很危险，孩子。”
　　“切尔西。我知道我可以穿什么样的裙子了。”卡莱尔抬起头，眼神幽暗的除了一丝疲倦别人什么都读不出来，“把它改成黑色的，我应该可以穿。”
　　“好的，我们试试。”老妇人有点担忧，却仍尽力给卡莱尔一个和以前一样温和安稳的微笑。但是那个被安抚的人却没像往常那样随着她笑笑，而是仿佛想要逃避掩盖什么似的低下了头。
　　那一件她一定可以穿，黑色的，没有花边的，丧服。

　　弗兰克·格兰特几乎是悄悄的，没有惊动任何人的回到圣弗兰西斯科他的办公桌前的，事实上，他正想如此。最近他收到的消息让他有些不安，他觉得他需要和他的长女好好谈一谈了。父母总有操不完的心，当她是个逃婚的小姑娘的时候你需要操心，当她整天围着她的未婚夫打转的时候你只会操更多的心，虽然作为父母总会甘之如饴。
　　“里德，”他注视了办公桌上的那张家庭照一会儿，按铃叫他的秘书，“通知海伦小姐来一趟。”
　　“好的，格兰特先生。”那个机灵青年快活的答应，“对了，有一位卡特安娜小姐一直想见您，每天都在这里等。她说，她是从圣约瑟夫来的，是海伦小姐的朋友。”
　　“圣约瑟夫？”格兰特有些吃惊，他想了想，“让她进来。我猜准是她又在外面给我惹了什么祸啦。”
　　“那位小姐没说来意，但我也这么想，先生。”里德眉开眼笑的出去了。格兰特微笑起来，那姑娘一定很漂亮，不然里德不会这么帮她。海伦的朋友，他有些欣慰的想，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听听他的小海伦的故事了。
　　但当他见到那张虽然长大了但轮廓依然熟悉的脸的时候，他的微笑就消失了。
　　“简·卡莱尔小姐？”直到现在，说出那几个音节仍然让他胃里有些抽搐。“你长大了，”他冷冰冰的说，“我没想到海伦居然能认识你。”
　　“我也没想到她会是你的女儿，史密斯-格兰特先生。”卡莱尔打量着办公桌后的男人，那张熟悉的脸上青涩的气息已经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大人物特有的举手投足之间定人生死的傲慢，冷酷和坚定。
　　“那么，”男人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的嘴唇抿紧了，“你来干什么，小姑娘？”
　　卡莱尔的脸色更苍白了，她双手抓紧了裙子。“我得问你几件事。”
　　“我看我没有回答的必要。”
　　“我得知道真相，”卡莱尔注视着对方，“因为艾琳，我是说海伦，嗯，格兰特小姐，她已经知道史密斯的事情了。”
　　“什么？！”格兰特暴怒的站了起来，“十年前有个混蛋差点毁了我，现在他的女儿想毁掉我的女儿？”他俯身注视坐在面前的少女，忍着把她掐死的冲动，“你以为你可以做到？”
　　“我做不到，也不想。”卡莱尔承认，“但我们得合作，格兰特先生。我得知道真相。”
　　“去问那个混账！”男人咆哮。
　　“他死了，在你离开的当天夜里，死在野外。之后不久我母亲也死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儿。”
　　男人蓦地僵住了，他注视着卡莱尔，好一会儿才坐下来，心慌意乱的点着了雪茄，深深的吸了一口。“这和我没关系，小姐。”
　　“很多人告诉我是你杀了他，那一天你们吵架，还要决斗，不是吗？！”
　　“杀了他？”格兰特注视着那双与他对视的黑眼睛。她什么都不知道，他想，所以她可以毫不羞愧的把这些狗屁事情告诉我的女儿？所以她可以让我的女儿知道那些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事？她没有这个权利！
　　可是，那个男人已经死掉了。格兰特闭了闭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回复平静。“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的对吧？”他睁开眼睛，重新审视着卡莱尔，“你没带把枪来？不想把杀父仇人一枪崩掉？”
　　卡莱尔摇了摇头，牙齿咬得紧紧的。“我得知道真相，”她低声重复，仿佛是想要说给自己听，“告诉我真相，格兰特！想想你的女儿！”
　　“我没杀他。”格兰特叹了口气，“我没杀詹姆斯，简。他和我都昏了头，做了蠢事，但是我不能，不能让他毁掉我的整个人生！”
　　“那几天他一直在喝酒，醉得一塌糊涂，抓着我的手臂哭。他说他爱你妈妈，可他控制不住那些念头，他没办法！他知道她是他妻子，可和她同床共枕简直要他的命！他需要男人，需要小白脸！然后，他就遇到了我！他说肯定是撒旦派我来的，他说我毁了他，他要和我决斗，和撒旦决斗！”男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还说了很多诸如此类的蠢话，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我不能杀他，杀了一个警长，整个西部的警察都会找我麻烦，但也不能让他杀了我。我把他枪里的子弹和备用弹匣都清空了——因为我知道他见我跑了一定会追上来——之后我让马尔给安娜捎了个字条，希望她可以帮我拦一拦那个醉鬼——然后就走人了，之后再也没见过他。这就是经过。”
　　“当时你留的是这张字条吗，先生？”卡莱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条。
　　格兰特的瞳孔放大了，那种暴露在阳光下的羞耻和愤怒让他感到有些眩晕。男人握紧了双拳，胸口剧烈的起伏了一会儿。“我低估了你的胆量和羞耻心，小姐，”男人的声音像刺骨的寒风一样冰冷，“你知道一切，然后跑到这里来讨旧账？想要我扔给你点狗食让你闭上狗嘴？不然你就要捅出去？我想——”
　　“我想你误会了，先生，”卡莱尔的声音苦涩干哑，“我想我需要和你商量一下，怎么让艾——海伦·格兰特小姐永远不知道。”
　　办公室里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我很抱歉。”卡莱尔率先开口，“为所有的一切。但这不能改变事实，你我都知道。”她的目光茫然的盯着办公桌照片上的那张笑脸，“格兰特先生，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我也一样不想来，但是，但是，我们需要合作，为了她。”
　　“为了她？”对方的语调里满是怀疑。
　　“她是我的朋友。”卡莱尔抬起头来，与格兰特对视。过了一会儿，格兰特率先转开脸。“好吧，好吧，我想我们确实需要合作，为了她——告诉我，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那女孩儿真漂亮。里德·维斯坐在房间里，脑袋里反复放映着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她穿着丧服，很显然是遭遇了什么不幸。说不定是个可怜的举目无亲的小姑娘，和格兰特大小姐什么时候见过一次，就来请求帮忙了。说不定以后格兰特家就会多个楚楚动人的女仆，不，是女伴或家庭教师。他想，极力把思想从一袭黑裙里裹着的苗条身段扩展开去，她的举止很文雅，很明显是受教育的人——
　　铃响了。里德跳了起来，冲过走廊，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里德，进来。”格兰特站在桌边，语气彬彬有礼，“送卡特安娜小姐出去。再见，小姐。”
　　“再见，格兰特先生。”少女停顿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最后一个问题，先生——你恨我父亲吗？”
　　里德注意到格兰特的脸色猛地变白了，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当场大发雷霆。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失礼，”少女的声音颤抖着，“但是这对我很重要。”
　　里德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先把门关上。
　　“好吧，”格兰特叹了口气，“詹姆斯不是个好人，但是，也不算顶坏。他和我都太年轻，所以昏了头，做了蠢事。我不恨他，但我也不愿意再提起他。我想，你以后不会再提起这样的事儿了吧，小姐？”
　　少女点了点头。
　　“我从那天之后再没见过那里的人，你是第一个，”格兰特继续注视着少女，“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对吧？”
　　“我想是的。”
　　“即使是海伦的婚宴？”
　　里德发现少女的脸色蓦地惨白。“当然，”她的声音有些不稳，“我必须尽快赶回去，你知道，格兰特先生。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儿。”
　　“那真遗憾。”
　　两个人都尽可能的以自己能展现最大限度的彬彬有礼和坦诚道了别。
　　就像来的时候那样，卡莱尔在里德的陪同下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当他们堪堪走到尽头的时候，走廊右侧的一扇门打开了，几个人走出来，突然有人失声大叫：“简？！”
　　卡莱尔转过身，正对上那双睁得大大的湛蓝的眼睛，那里面满是震惊，恐惧，还有欣喜。
　　“上帝啊！”艾琳觉得自己的喉咙似乎被卡住了，一点儿都透不过气来，她贪婪的注视着走廊尽头的那个身影——她穿裙子了，她想，那身材，那气质，她很适合朴素又大方的设计，而且黑色让她的脸显得更加白皙诱人——对了，她来了，她是不是见过父亲了？这么说没什么事儿？不对，说不定她只是刚进门，天哪——上帝，我居然穿着昨天的这条裙子就过来了（艾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都怪伊丽莎白姨妈，她根本没给我换衣服的时间，不对，我本来不应该太心急的跑过来的，我的头发（艾琳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的头发），真糟糕，我应该带那个石榴石胸针，天哪，我还有黑眼圈——种种不可思议的想法纷沓而来，把她本来就因为睡眠不足而昏沉的头脑搅得更加混乱。
　　她精神很好，但是瘦了。意识到这一点，卡莱尔的心莫名的收紧了。她叹了口气：“格兰特小姐？”
　　“呃——简？”
　　“等等，”里德惊讶着，“简？卡特安娜小姐——”
　　“我认错人了。你是对的。关于史密斯。”
　　这句话让艾琳瞬间回过神来，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她快活的，不管不顾的嚷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简——”她向前迈了一步，仿佛想要冲过来拥抱卡莱尔似的。
　　但卡莱尔比她更快的，默不作声的朝她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那双黑眼睛一直望着自己，就像莫森湖的湖水那么平静深幽，没有一丝惊喜或其他感情——艾琳本能的从这异常中感觉到一丝不祥，这让她最终打消了追上去的念头，而是先去见自己的父亲。
　　格兰特正站在窗边，艾琳诧异的发现自己的父亲居然在办公室里喝酒，这让她不由得感到一丝愧疚：“我回来了，爸爸。”
　　“我宁愿你现在跑回去挖矿，海伦。”
　　艾琳烦恼的揉了揉眉心，她总是觉得自己的亲人比矿工和生意人都难对付得多。好吧，该来的总会来的，自从她透露自己的心意那一天开始，这场战争就是难以避免的——她无奈的想，但这至少比那些所谓的“烧灼疗法”，“催眠疗法”之类来得好，虽然她不能肯定自己的家人会不会把这些用在自己身上。
　　“嗯，你知道，爸爸，我一直和安德鲁斯表哥很好，我们是青梅竹马不是吗？还有什么感情能比从小一块儿长大更深厚？”所以，我之后会因为太过伤心而终身不再嫁人。她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半截话吞了回去，提醒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不能笑得太过甜蜜。
　　“好吧，我的小海伦，我承认，”格兰特注视着她，“你从小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自己很有主意，我不止一次的想，你如果是个男人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的立你为继承人。就算你是个女孩子，我仍然相信你的眼光，你知道，我一直以为你的丈夫会成为我的儿子，我的助手，我的继承者。”
　　“我让你失望了吗，爸爸？”
　　“当然不，”格兰特微笑起来，“从你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一个自豪的父亲，一直到现在，以后也一样。”
　　“谢谢你，爸爸。”艾琳眉开眼笑，“你真好！”
　　“这可不代表我赞成你，没有一个父亲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即将成为寡妇而不拦阻，”格兰特说，“你得确定你能真正得到幸福，并且值得这么做才行。”
　　“他值得我这么做，”艾琳的脸红了，“他会让我幸福，父亲。”
　　“我那时候对你的祖父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我没想到我的女儿以后会对我说同样的话。”
　　“那是因为我们都是勇敢的爱尔兰人，对不对？”那张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那双蓝眼睛也越来越亮，格兰特盯了自己的女儿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她现在几乎全身都透着爱情的光芒。
　　看来这件事是无可挽回了，不过总比她现在回那个鬼地方好。他暗地里叹了口气，拥抱自己的女儿。“好运，我的孩子。我得提醒你，行事要小心。”
　　艾琳的笑容里掺入了一丝紧张担忧：“你在担心，我会损害格兰特家的名声吗，父亲？”
　　“所有的父母都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幸福。”格兰特温和的说，“对了，”他咳嗽了一声，调整自己因为紧张而干哑的声音，尽量表现的若无其事，“你说有件事要问我，什么事？”
　　“我的朋友想要调查一件很久以前的事，”艾琳兴高采烈的说，几乎让他以为这件事比她和安德鲁斯的婚事重要的多，“但她已经查清楚了，没什么事儿。”
　　看样子过关了，至少现在是。格兰特微笑起来：“那就好。”
　　看样子过关了，格兰特不知道的是，于此同时，他的女儿和他一样，也悄悄的，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

　　当卡莱尔回到圣约瑟夫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驻地和寻常有点不同。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答案：鉴于各种原因，新修的铁路路线并没有把柯林镇包括进去，这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金子开采光了，柯林镇很可能会像那些之前的许多镇子一样，为人们遗忘，废弃，最终成为死城。
　　“这不算什么糟糕的事儿。人们扛着铲子四处为家，才有了柯林镇，以后也会有新镇子的。”巴鲁克拿起一封信递给卡莱尔，“那些小伙子的推荐信我都写好啦，这是给你的，简。”
　　卡莱尔没有接。“除了你以外没人会要一个女代理警长，巴鲁克。而且我也不想离开柯林镇，他们，我父母都在这儿。”
　　老人收回了手，严肃的看着她。“那你打算怎么办，简？我和老特里打好了招呼，他很看重你，也觉得你很能干，你尽可以大展手脚。或者你可以找个不用枪的事做，但你还年轻，不应该在这里耗一辈子。”
　　“这里很好，巴鲁克。”卡莱尔抿紧了唇，“铁路离这里也不太远，说不定很快就有拓荒者和水牛猎人来和印第安人打架什么的，这些事也需要人处理，不是吗？”
　　“这儿的地是不坏，虽说被他们挖的到处是窟窿。”老人大笑起来，“可是没有拓荒者的份儿，简。我和几个赖在这里不走的家伙把这里包圆啦。”
　　“那我更得留下来。我得帮你缝剥掉的头皮，巴鲁克。”
　　“好吧好吧，我可以让一块给你，如果你不介意和一帮老家伙做邻居，可是这边的帮工都被我们雇得差不多了。”
　　“不用担心，巴鲁克。”卡莱尔胸有成竹，“我已经有人选了。”
　　卡莱尔的迁居进度很快，第二天她就把自己手里的股票，房子卖得一干二净，换回了两张土地合同。没出一个星期，从圣弗兰西斯科的邮车上跳下来七八个黄皮肤黑眼睛操着蹩脚英语的中国人，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住进了卡莱尔的农场。这些人手脚麻利，干活勤快，很快木板房，篱笆就完工了。之后开垦的土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向边界延伸，速度堪比神迹。
　　“你做了一桩好生意，卡莱尔小姐。”卡特安娜拜访卡莱尔的新居时，羡慕的拍着她的肩膀说。
　　众所周知，中国人无论是当矿工还是农民都是把好手，而且工钱也不高。只是如果你不能应付那些不停找碴的小流氓的话，还是不要雇他们的好。当然，在柯林镇，没人敢对简·卡莱尔警长的权威进行挑衅。
　　在卡莱尔搬进新居的第二个月，她把自己父母和卡琳娜的墓迁到了圣约瑟夫的新教堂。
　　“我母亲，”卡莱尔注视着新墓碑，深吸了一口气，“她临终的时候说了什么，神父？”
　　“每个人的忏悔都只有天父知道。”
　　“你知道，对不对，神父？”卡莱尔转过脸来，警长的目光直视着索尔，那目光里隐藏着的情绪让神父霍然心惊，“你知道那天我妈妈没有找人去接我爸爸，让他一个人死在荒原里，她告诉你了，在临终前，是不是？”
　　“告诉我，神父。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想的。”
　　“好吧，”索尔让步了，“安娜她很抱歉，让你失去了父亲。她那时只是想要报复一下，只是报复，嫉妒，每个女人都会，但是后果太可怕了。简，”他急切的说，“你妈妈是个好人，你得理解她——她从来没有想过害人，从来没有。她不想你恨她。”
　　“我理解。”卡莱尔攥紧了拳头。她真的理解，在她看到圣弗兰西斯科日报上醒目的大标题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上帝在上，她多么想把那张纸扯烂，撕碎，焚烧成灰，多想在那个安德鲁斯·达尼先生的脑袋上或者胸口上开个洞，多想把那个人抱住，狠狠的，紧紧的，再也不分开——
　　在那个时侯，她才明白，原来她一直都以为她是她的，她一直都在她的身边——就像安娜·卡莱尔对詹姆斯·卡莱尔的想法一样。
　　索尔叹了口气：“如果你不问起，她希望这永远是个秘密。她说她会在地狱里忏悔，为你和詹姆斯祈祷。”
　　“我父亲也在地狱里，我知道。我也一样，”卡莱尔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声音也颤抖着，“所以，所以我们一家会在地狱里会面了？”
　　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紧紧的抱住肩膀，微微向墓碑俯下身，有那么一瞬间，那绷得紧紧的肢体线条让索尔以为对方会扑倒在墓碑上放声恸哭，但卡莱尔的身体只是摇晃了一下，随即重新挺直。
　　索尔沉默了一会儿：“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简。”
　　“我不知道安娜和詹姆斯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在那之前，有一天，詹姆斯突然来找我忏悔，他说撒旦的使者带给他吗哪，他知道那是毒药，但他抗拒不了那诱惑，他知道他有罪，但是他无法摆脱——简，我们每个人都有罪，但天上的父会原谅我们。而我们，也总有一天会赎清自己的罪过，回到我们的父身边。”索尔轻声说，“安娜和詹姆斯都是好人，他们心底不坏，你也一样，简。”
　　“我知道。”卡莱尔没有转身，而是轻轻朝后退了一步，“谢谢你，神父。我想单独待会儿，抱歉。”
　　索尔转身离开了。在关闭墓地大门的声响起的同时，墓地里传来了低低的抽噎声。
　　对不起，爸爸，妈妈，卡莱尔低声啜泣，我知道，那是撒旦的吗哪，我知道她已经清醒，但是，现在我仍然想把那吗哪拿到手里——
　　如果她肯再一次给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