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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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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这样问。
我们究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犹记孩童时的初见,天使般的男孩含着棒棒糖支支吾吾地喊姐姐,女孩微笑如风,灿烂如阳,牵起他的手,一步一步走过往昔时光。
男孩一直就是天才,小小年纪展露出非凡才华,本来一同学习钢琴的姐姐半途而废,却单纯地为他骄傲。女孩其实很冷漠也不易亲近,但她惟有对他好。
一开始就知道,没有血缘关系,却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姐弟。女孩看着男孩长大,又同男孩一起长大,什么都在变,却固执地认为终究会有一些不变,殊不知这也是可笑的一厢情愿。
直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少年的面孔变得冷淡,不再叫姐姐。嘴角时刻噙着讽刺,明澈的眼睛变得深沉、不时闪过怨恨。
女孩是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所以也不强求什么。早没有了亲人,什么母亲什么父亲又什么弟弟,无所谓吧。
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却偏偏……
我甩头,不愿再想。
忽然觉得连学校都不再安全,又思考着是不是就此躲避到林尔诺那里去。心知昨晚的情况再不会出现,自问该不该因此感到少许的安全?
没有。
即使找到了所谓的避风港,即使当初就是为了对付今日的情形才找到一个男人……却仍是不安,和恐惧。
那张年轻英俊的脸,还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扭曲而恐怖。
手机忽然响起,我迟迟没有动作,在它响了快十声的时候才接通:“喂。”
“小姐?老爷叫你现在马上回家?”是吴妈的声音。
“为什么?”
“不知道,总之,你快回来啊!”
“是命令吗?”我轻轻地自言自语,真可笑,连命令都不屑亲自对我说呢。
“你说什么?”吴妈有点着急,“快回来吧,老爷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早在八百年前就懒得抗衡,我乖乖应道:“是,遵命。”
***
可怎么也没料到,回到家走进客厅,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挨了个火辣辣的巴掌。
父亲盛怒的脸我一点不陌生,可像今天这样双眼血红、怒发冲冠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他粗粗地喘气,布满血丝的眼狠狠地瞪着即使被打也一动不动,连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的我。
我抬了抬手想摸热辣的脸颊,想了想便又放下。其实他很少打我,因为他会用比打更激烈的手段伤我。但为什么这少有的一巴掌打过来,我什么吃惊或者悲痛都没有呢?连脸上的痛,也不像是自己的。
却还是有疑惑,是什么让他连一直引以为豪的风度都丧失了呢?
我迎着他的目光,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我不怕他,我鄙视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一个人的介入变得微妙起来,但分明不是缓和。
“爸?”是沈凝逸,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目光闪动,“你也在这里?”
于是,我立刻明白为什么会挨打,却宁愿相信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父亲盛怒的容颜在看见沈凝逸后竟没有一丝的改变,只是仿佛又硬冷了些。但他强忍着没有发作,一字一顿地对沈凝逸说:“你先出去。”
沈凝逸沉吟,目光短暂地对上我的又移开,却又在扫过我脸颊后停下,随后便像什么都明白似的了然。
他缓缓踱向我,一边问父亲:“您答应了吗?”
我挺直后背,压下想退后远离他的冲动,和因他靠近而生的寒冷。垂下眼帘,在我眼中,地板都要比眼前的两个人好看。
父亲沉默。
沈凝逸也没说话。
后来,还是沈凝逸先开口:“如果您答应,那剩下的就交给我,必要时候再请您帮忙。如果不,我也会这么做,您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相当固执。”
这样的语气,很陌生。
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这样对父亲说过话,这种虽然恭敬有礼却摆明了威胁恐吓意味的语气……还是因为太受宠了所以任性吧,毕竟他的所有要求父亲都会答应的。
和我毫无关系——以前,我总是这样想。
可现在……
父亲最终无限无奈、无限疲惫、又无限苍老地说:“好吧。”
好吧……如此简单的两个字,让我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虽然我知道,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脱离过摆脱过,永远的梦魇。
***
那个女人,给了我生命,我叫她妈妈。
而在十岁前,我是没有爸爸的。
十岁那年,母亲从情妇正式升级为沈家正式的女主人。从此被人贯上沈夫人的称号,眉开眼笑,毕竟十几年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
沈家原来的女主人,也就是沈凝逸的亲生母亲,据说是死于乳腺癌。
然后,我成为沈凝逸的姐姐,度过了一段相当风平浪静的日子。
无所谓什么合家欢乐,什么幸福美满,我的感情很淡,对母亲和那个父亲,没有所谓的恨,也没有所谓的爱。
原本,对沈凝逸也应该是这样,像陌生人一样。可却没有。
也许是因为他那时还是个很可爱的孩子,笑容如天使,容貌如娃娃,用甜甜嫩嫩的嗓子叫我:“姐姐。”
对美好的东西,是人都会向往,也会喜欢。
是的,我喜欢他,我曾认为他是我的亲人,我的弟弟。
但最终,生活还是完完全全变了样子,只是因为一个男人忽然的来访。
他带给我们沈凝逸亲生母亲从未死去的消息,她割掉□□后便疯了,被我父亲送到国外的一家疗养院,一住就已是好几年。他是父亲原来的仇人,无意中得到这个消息,便想利用它让父亲家破人亡。
他先是告诉我的母亲,但我母亲只是冷笑,因为这是是她和父亲合谋一起做的。
他又告诉沈凝逸,和在一旁的我。
但沈凝逸并没因此恨起父亲,起码外表上是这样。
那个男人最后将此告诉父亲。除此之外又说了另一件事——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我不是他自以为是情妇所生的私生女,他可笑地戴了十几年的绿帽。
父亲无法不相信,因为母亲紧绷了十几年的弦终于崩溃,哭叫着承认了道歉了哀求了最终完全的疯了。
我,也就是从那时起被人恨起,两个人——我原来的父亲,和我原来的弟弟。我可爱的弟弟,舍弃了对父亲的恨,继承了他母亲的恨,全投注于我的身上。而我,代替着母亲,承受着这多到难以计算的恨。
但我没有被赶出这个家,父亲很好地掩饰好了这件事,像多年前一样。在外人面前,我还是他的乖女儿,他的好姐姐。
那个男人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这个家还存在着。
除了少了个女主人,据说是死于车祸。
***
我可以说,从那时起,就是苟且地活着。我想,如果有志气点,就离开这个家吧,但一直未付注于行动。
那时,还没意识到他们的恨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伤害是有的,但总会过去,也会麻木;痛,也是一样。
耐力忍力很好,脸皮有够厚,而且现实,所以我没有离开。
但我终究会离开。
在我完全有能力的时候,在我有一个安全的庇护的时候。
现在,我不知道林尔诺算不算我最好的出路,但我承认,和他在一起就是为了有个能够躲避的地方,为了离开。
却仍迟迟没有真正的走。
为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许还是不确定?还是对更好的抱有希望?希望获得真正的爱?
算了吧,我打断自己漫无边际的想象。
爱?就像沈凝逸不配谈爱,我也是没有资格说爱的。
“在想什么?”轻声问着,沈凝逸走到我面前。
我没有看他,却开了口:“你不会得逞的。”
“得逞?这么说,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了?”他笑了几声,刺耳到死。
不说话,只是抬眼看他。
幼稚得可笑!可笑得让我觉得可怜。我鄙视你,就像鄙视父亲一样。
“又在说我幼稚吗?”他不怎么在意地耸肩,笑容依旧,甚至还有扩大的迹象,“你看清楚,我早不是原来的我了。你想想,从前的我什么时候这么明确这么肯定地说过要得到你呢?”
便也冷冷地勾起唇角:“这么说,你比从前更加幼稚吗?”
忽然发现他的眼眸中毫无笑意,虽然他现在连沉默也是微笑的。
深沉可怕的男子……他,真的是当年那个可爱的孩子?
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从前,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是因为他回来了?还是因为,我太累太倦,也开始老了?
天,刚二十一岁就说自己老,会遭天谴。
他沉吟半晌,微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我也不打算再问,明摆着他怎样都不会回答。
转身离开。
今天阳光明媚,碧空万里。
***
到了林尔诺的办公室,他略感到诧异,因为我从未来过这里找他。
我们的关系,始终保密。只有少数人知道。
我摆了摆手:“不用担心,我告诉他们你是我叔叔。”说完故作天真地眯起眼睛笑,对着他哭笑不得的郁闷表情。
起身关上门,又确定外面看不到办公室的情况,他才走过来抱着我亲了一下:“有什么事,这么急?”
“我们结婚吧。”
“什么?”他瞠目结舌的样子真是有损帅哥形象,仿佛眼珠子都快要滚下来。
明明心里沉重得要命,也带着紧张,却仍是笑得云淡风清。在他面前我总能表现出自己希望的样子。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我想和你结婚。”说完又补充,“今年我二十一,正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如果你同意,我继续上学。或者你想让我全心全意当你的贤内助,我辍学也无所谓。”
林尔诺还是一副深受刺激的样子,半晌后终于恢复正常:“你开玩笑呢吧,今天不是愚人节。”
“我是认真的。”
也许是被我目光中的坚定和我愈加黯淡的笑脸震撼,他决定相信我。拉着我到一旁柔软的沙发上坐下,动作亲昵地抚着我的发:“告诉我原因。”
无限温柔。
我腻进他温暖的怀中,侧着头平贴着他的胸膛,巧妙掩饰起心知会暴露所有的眼睛:“好不好?或者先订婚也可以……我就是想嘛……”
他沉沉笑出声:“这样……我是无法答应的啊。”
“为什么?”明知顾问。
修长的手指托起我的脸,犹豫之后索性抬起低垂的眼帘,与他对视。
“你在怕什么?”他缓缓开口。
忽然全身不可抑制地发颤,我退开他的胸膛,却不知怎样才能使自己冷静。
是,我在害怕,害怕他的拒绝,毕竟就算有爱,一个男人也是有可能不会与你结婚的。
然后,我就会再次落入沈凝逸的手中。
这样的说法未免可笑,但却是最确切的。
想到此,颤抖便再也停不下来。不知不觉间,眼泪也开始流,不允许自己在他面前失态成这样,我咬牙起身,就要离开。
却被他轻轻一揽,带入怀中。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诱哄的语气轻柔仿佛丝绒,让人不禁沉溺。
终究是眷恋他的温暖,我没有离开,将脸再次埋入他的胸怀,似乎也感觉到少许的安全吧。待颤抖渐渐平息,我才开口:“我爸将我送给别人。”
“什么?” 林尔诺不是没有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半调侃半玩笑地道,“我以为沈翔从不做赔本的生意,白送自己的女儿……”
“因为他要将他的女儿送给他的儿子。”我闭着眼,一字一句的说。
然后,我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他。
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只有这样,我才能牢牢握住那抹希望。
却没有料到,希望也是可以泯灭的。
***
母亲从这个家里消失的时候,我十六岁。沈凝逸十四岁。
以后的两年,除了忍受父亲的责骂冷漠,沈凝逸的疏远轻蔑,以及两个人浓重的恨意,我的日子过的还算平静。
在学校,是个孤独沉默的孩子,没有朋友、学习中上。不参加所有组织的活动,家长会上父母的席位永远是空。老师不管,因为我沈翔女儿的身份。
高考考上一所重点院校,父亲自认脸上添光,却不忘私下里边骂着边将学费摔到地上。我默默地捡起,抬头正对上坐在沙发里的沈凝逸复杂的目光。
他也只是高一的学生,却有双深沉沧桑的眼眸。
从刚开始纯粹的鄙夷和恨,到现在的复杂难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在意他的眼神,毕竟,他再不是那个天使般的弟弟。
但勉强平静的生活。
真正的改变,是在大一那年的寒假。
上了大学后我几乎都住在宿舍,舍友都是一群热情开朗且单纯的女孩,并没有被我冷漠的外表吓退。她们拉着我参加各种活动,虽然我真正去的次数少得可怜。
以极慢的速度融入正常女生的生活。
那天,参加一个舞会,将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我先行退场。一个记不起姓名的男生在姐妹们的撺掇下送我回宿舍,我拒绝失败,只好任他跟在我后面。
打着哈欠,也不理他,到了宿舍楼前,才回头准备道别。却发现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站着,欲言又止面色潮红。
我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想着是该现在掉头就走,还是礼貌地等他说完再拒绝。最后决定前者,却晚了一步。
“乔郁,我喜欢你,跟我交往吧。”相当直接也相当简单的告白。
然后我发现拒绝很难。
因为除了在初二那年被个小男孩开玩笑地说过喜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告白。高中的我,没人敢接近。
低下头,不知为什么心头泛起淡淡的温暖。原来,被人喜欢是这样感觉……
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我没有过。
哦……也许是有过,但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
只记得被人恨和厌恶是什么滋味。
忽然不想拒绝。
虽然知道不爱他,但我喜欢这种温暖的感觉。
很可耻,但我决定答应。
却在点头的前一刻,手腕被什么拉起,一股力量扯着我不由退离几步。
我诧异地看向来人,是沈凝逸。
他长高许多,需要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紧紧握着我的手腕,面色一如的冷漠,眼神一如的复杂。
“你……”
问句还没说出口,就被他忽然俯下的头和后来的动作震得不能动弹。
他在吻我……唇温热,发丝垂落到我脸上,又到了眼,我因刺痛而反射地闭眼。
却马上清醒,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他:“你干什么!?”
但他的手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臂,怎么甩也甩不开。他笑,夜色中显出邪魅的色彩。
全然陌生。
他是谁?
想着想着,也不自觉地就问出来,虽然只是喃喃。
他却笑得更深:“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沈凝逸啊。”薄唇贴进我的耳廓,轻吐着气低声补充,“你的弟弟。”
我呆呆地望着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出,又看见他转过身对那个也是一副呆滞的男生说:“以后别随便找有男朋友的女人告白,明白?”
男生也许是被沈凝逸成熟的外表骗了,也许是黑夜的帮忙,也许是他本身的问题,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看来他对你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沈凝逸耸肩,似乎真的感到遗憾。
我直直地看他。
他也不再说话,坦然地回视。
这就是你的恨?所以来愚弄我?终于将恨化为行动了吗?
是啊,算你说对。
我走向宿舍楼,那庞大的建筑物黑漆漆地一片,很多人寒假都回家了,没回家的人还在参加舞会。
阴森恐怖。
他跟着我走进。
然后……
***
“然后,我被他□□了。”我躺在林尔诺的腿上,抱着他的腰,说起那场噩梦终究无法平静下来,刚才好不容易止住的颤抖再次洪水般涌来,还有蔓延至四肢的恐惧和寒冷——直到那件事过去那么多年,我还是无法忘记。
而想起那个男孩,当年只有十六岁的他,我还是那么害怕。
还记得事后我无意识地呢喃:“为什么、为什么?……”
他摸了摸我的脸,动作可谓是温柔的:“因为你和你的母亲毁了我的家,我的母亲。你的母亲已经被她自己毁了,现在我要毁了你。”
“那和我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关我的事。”他笑得很无辜,“反正,说我迁怒也好无理取闹也好幼稚也好,我就是见不得你幸福,我就是恨你,你倒是说怎么办啊?姐姐……”
“你……”
“我什么?”
头埋进枕头,眼泪再也止不住。
他穿好衣服:“你别想逃,一辈子你都要在我身边,让我来好好……恨你。”
一个月后,接到他要去法国一家音乐学院读书的消息,那时他已经获了不少国内的奖。父亲宠爱他到极致,对他要走专业钢琴家的这条路没有反对只有支持,还出钱资助他在法国办独奏会。对于一个年仅十六的在校学生,这样的事就算是在世界上也少见。他的名声因此而起,被誉为天才、有望成为第二个□□。
我以为我能从那噩梦中醒来。
也以为他临走前的那句话“我还会回来”终会化为尘埃随风殆尽。
可是,他还是回来,我的噩梦也一直在继续。
“而你的父亲,答应他了?”林尔诺重复我的话。
我点头,迟迟不肯松开围在他腰间的手。
他久久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将我送回学校。
他说:“让我考虑一下。”
我知道,他是在考虑如果为我而与我父亲作对的代价。他毕竟是个商人。
我知道,那抹可怜的希望就此破灭。
开始大声地笑,重新看向他的眼光充满怜悯:“你真信了啊,我演技还真是厉害!你不知道现在小说里都流行□□和姐弟恋吗,我编的故事够不够震撼和感人啊?”
他本就沉凝的脸色变得青白,是怒火要起的前兆。
“好了,别生气了,我只是无聊嘛。我爸老忙工作都不理我,我弟老忙演出也不理我,心理不平衡啊……”撒娇地摆手,我笑容灿烂。
跨下车,才听他在我身后冷冷地道:“我们以后再不用见面。”
我动作停了一下,最终还是头也没回地向前走去。
晚上,收拾了所有的东西,心知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不顾一切的逃离。
有一点积蓄、管舍友借了些钱,第二天又在学校旁边的银行将卡上的钱都兑换成现金,连假也没请我准备离开。
却在迈出银行的那一刻,看见那个恶魔冲我笑。
手中的行李箱滚落,我忍不住一阵昏眩,坠入无边黑暗。
你别想逃,一辈子你都要在我身边,让我好好……恨你。
***
林尔诺带我去了巴黎。
几年前父亲就在那里买给他一栋别墅。有管家有佣人,换言之,就是有看守我的人。
他上着一所音乐院校,据说明年就要提前毕业。
他的姐姐因为关心他所以来这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姐弟情深啊,听闻者无一不感动得痛哭流涕。
但这少年关怀姐姐也真可谓过度,说是怕姐姐因为人生地不熟而迷路所以不许她一个人出去,又说姐姐性格冷僻所以不在她能看见的地方装电话也不让她和任何人见面。
我试过逃跑,从二楼的房间准备跳出,可还没有动作就被人发现,从此落下神经衰弱并失常的美誉,从此所有的窗户被加上防盗护栏。
他真的信守了他的诺言,让我永远无法逃离。
但他没有碰我。
他只会看着我,最多拥抱、亲吻,却再不曾像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样对我。
我当然疑惑,但更多的是庆幸和警惕。
不问不说,像个雕塑,像个傀儡,只是吃饭睡觉,却还活着。
活着,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让我还有活下去的念头。难道还是有希望,希望某一天能够离开,重新生存?
我不知道。
***
某一天的晚上,沈凝逸和我出去吃饭。
高档的西餐厅里,有小型乐队奏着缓慢悠扬的乐曲,幽暗的灯光、零星的烛光,浪漫得不似人间。
几乎都是一男一女坐在一起,的确是个情人用餐的好地方。
我想我该问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但却只是面无表情的点菜,等菜,吃菜,自始至终连看他都没看。
许久,听见他淡淡地叹息,又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难以抑制的震惊让我不由地抬头,对上他在幽暗的光下更加迷朦深邃的眸子,无语。半晌才道:“我不记得了。”
从小到十岁那年,我没过过生日。从十六岁那年到现在,我没过过生日。
而十岁到十六岁中间……
父母总会将我的生日忘掉。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我的生日,但十一岁那年,也是我平生第一个生日,是他帮我过的。
他捧着小小的蛋糕走进我的房间,上面歪歪扭扭地插着十一根蜡烛。他笑着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脚下却不留神被拌了一跤,等我扶起他,他已是满脸蛋糕。
我开始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他委屈地扁嘴,又不甘地哭:“我想给姐姐一个惊喜,但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但即使没吃到蛋糕,那也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页。
后来的几年,我的生日都是这样过的,只不过,他很小心地再没摔过跤。
回忆戛然而止,我收回望向他的目光,继续吃着盘里的东西。
“生日快乐。”
我没反应,礼貌的谢谢也没有。
不该有任何错觉的,不该把现在的他将从前那个可爱的弟弟重叠,也不该觉得,今晚的他,有些异样的温柔。
“乔郁?”一个熟悉的男声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却使其更加尴尬。因为,是林尔诺。
我怔怔地望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神情严肃,深沉地望了沈凝逸一眼,不由分说地拉我:“我是来找你。”
沈凝逸站起制止,气势并不亚于那个大了他好几岁的男子,他同样冷漠地看着他:“我记得你们已经分手。”
“我也记得你是她的弟弟,小弟弟没道理管这么多。”林尔诺似使了一贯的风度,毫不客气且语带讥诮地说。
沈凝逸竟没有生气,只是微微一笑:“既然是弟弟,姐姐就没道理甩掉我单独跟你走,你是有话跟她说还是有别的事?现在在这里说就可以。”
我一直没有出声,冷眼看着他们剑拔弩张,战火就要燃起的样子,忽然想笑。
真是诡异复杂的关系呢,如果我不是主角,我会对它很感兴趣。
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葡萄酒,心想法国的酒还真不是盖的,身边两个人只是互相冷着脸瞪着,现在不知为何一致看向云淡风清的我。
“请坐。你们站着会给我压迫感。”
“乔郁,你跟我走。”林尔诺皱眉,焦躁一闪而过,伸手就要拉我的手腕。
他的手,还是那样温暖,我没有甩开,却也没有站起,只是不带什么表情地看向沈凝逸。
“有什么话,可以在这里说。”沈凝逸重复,又扬眉笑道,“但如果是要带她走,我恐怕不能答应,小弟弟没有姐姐会活不下去呢。”
林尔诺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于是深深地注视着我说:“乔郁,嫁给我。”
我挑高一条眉毛。
“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现在知道了。所以来追回你。”满眼荡漾着怜惜,诉说着爱意。
答应吧,我想着。
这不是我一直盼望的吗?答应了他,我就能脱离那个恶魔,真正的逃离了……
可我为什么还在沉默?
就因为那个恶魔刚才说了一声“生日快乐!”而勾起我那遥远温暖的回忆?
我还有希望吗?
不,我没有了!
闭了闭眼,我轻声说:“好。”
下一刻,被拥进他的怀里。
一如从前的温暖,也一如从前,没有给我任何安全。我发现自己在隐隐发抖,我从他的怀抱中看着那个恶魔……
悲伤在他的眼底一闪而逝,他自嘲地笑了,竟带着许寂寞。
我一定是眼花了。
***
后来,我嫁给林尔诺,又在几年后离婚。
靠着庞大的赡养费,我平静地生活。
一直以为会困扰一生的恶魔却自从那次巴黎之别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算是正式脱离了那个家,父亲也向外宣告与我正式断绝父女关系。
我想他也许是长大了,不再向从前那样幼稚,莫名其妙的恨我,所以决定放了我。
真相究竟是怎样,也没有兴趣知道。
这样的生活应该是不错的了,如果我永远没有知道他死去的消息。
***
那天,陪着婆婆去扫墓,她是个慈祥善良的老人,即使我已和林尔诺离婚,也对我像对女儿一般的好。
在走过一座座墓碑后,我不经意地望其中一座的遗像上一扫……当下呆住。
爱子沈凝逸之墓。
去世的日期是在五年前的那天,我与林尔诺坐飞机离开巴黎的那天。
死因,是车祸。
墓碑上寥寥数语介绍着他曾经年轻却灿烂的生命,获了什么钢琴奖,办过几场独奏会,有多么非凡的才华,然后,英年早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才知道这个消息,也许是因为我从不看报纸和电视,而这,也许就是父亲断绝父女关系的真正原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知道这个消息后,我会泪流满面。应该是该松气和庆幸的啊,多年的梦魇终于消失,我也许将会有幸福的权力。
我更不知道为什么我重新到了那个家,曾经那样意气风发的父亲苍老得让我觉得无法认出,他挥舞着拐杖赶我离开,但吴妈却拿出一个箱子给我。
箱子里面是几本厚厚的日记和一张染血的照片。
照片是他九岁那年照的,是在我十一岁生日那天。他短短的头发上还粘着奶油,我的脸上也被他蹭上几道。
却是笑容幸福夺目。
原来,在我脸上也会出现这样的笑容;原来,我们真的这样幸福过。
打开自己的钱包,里面是同样的一张照片,我想起他对我说:“生日快乐。”似乎是他正式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少年刚开始单纯的喜欢着那个没有血缘的姐姐,却不知不觉爱上她。但刚刚萌芽的爱情却被扼杀在摇篮,他不得不恨她,因为是她和她的母亲毁了他的家。但又无法像他父亲一样完全的恨,尤其是在他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嫉妒。多么矛盾多么苦痛的情感,他发泄在她身上,□□了她。
他是多么后悔,因为她也许一生都会恨他。他想过就此放手,但三年的分别只会让他更爱也更恨地思念她。他回来,想让她一直留在他的身旁,无论她如何想。他曾经是因为想折磨她所以得到他,而现在是因为爱她所以要得到她。但她不懂,她抗拒,她嘲笑他居然会说爱。
他只能强迫她。年轻而任性的他,一度以为如愿以偿。但她像凋零的玫瑰一样迅速憔悴黯淡下去,不是没有动摇,所以在另一个男人出现时没有拒绝。
却又后悔,明白没有了她就再也无法过活。
于是在她离开的那一天,飞快地开车想赶上她,重新拥有她,可是……
他死了。
至死,也没有告诉她真相,也没有告诉她,他爱她。
也没有告诉他,其实当她弟弟的时光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她是个多么好的姐姐。
所以,他在临死之前许下遗愿,要在墓碑上刻下:“姐姐,对不起,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