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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痂 ...


  •   每年七月例行陪老夫人下山去百里外的鹿坳寺理佛,难得出次门我却盼着回去。掀起马车上深垂的布帘,看得再远也远不到山下的茶肆,自然也看不到在那里等待的飞沧。隐约感觉到老夫人的目光,温柔的笑意,我脸一红,乖乖挪到老夫人身边坐好。老夫人拉起我的手,轻轻抚摩,掩不住的疼爱。
      我在记事以前就被老夫人收养,伴着她的独子飞沧在深山大宅中隐居了十六年,亦主亦仆。
      安静坐着心里却始终记挂着行程,坐立不安。马车忽然就慢了下来,我靠过去掀起布帘,外面依然是黄沙漫漫。最可笑的是两队土匪,如训练有素的士卒般行进得一本正经,路边只有一个人没动,高头大马,静止得如此突兀。倒是他身后的一列士兵见了土匪也不捉拿,真是奇怪,想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马上的男子抬起下垂的眼睑,月白锦袍,玉般面容,一怔,似有万般言语只是不能明说,静静地注视着我一点点远离。一个挥手,两名士兵跟在了马车后,再看他,竟似面有笑容。
      “绕开茶肆,另取小道。”老夫人下了命令。
      两名士兵依然尾随马车。前方,影影绰绰的枝叶间还能看到那群土匪去往茶肆的方向。飞沧不会有事吧?

      刚回房间,我就唤侍女从飞沧亲手栽的树上摘来三个大大的黄澄澄的梨。洗干净手,削下梨薄薄的皮,将梨切成均匀的小块摆在一盘子碎冰上。已经派人通知飞沧,想想也该回来了,正好让他尝尝我亲手做的冰镇鸭梨消暑。
      大门的方向传来喧哗声,转到老夫人居住的东院去了。
      等得太久了,久到满盘的冰块全都融化了,梨块漂浮在水中像一列风帆。
      我的房门终于被推开,慵懒的夕阳投射在飞沧的身后,致使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模糊。他走到我面前,伸手就要拿梨。我一把推开盘子,微仰起头,问:“你怎知这是为你预备下的?我……”飞沧只是笑,收回手坐下,他的笑里分明写着他看穿了我的心事。我淡淡地说::“算了,浸了太久变味了。”
      我把玩着小刀,问:“等到的是土匪而不是我,失望吗?”
      “总算见识到比你麻烦的人了!才知道什么是土匪,要不是有路人出手相助,怕是不能站在你面前了。”
      我抚摩刀刃的手猛地收缩,顾不上痛,只顾着追问他可有伤到。他拿起我的手,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轻轻摊开,殷红的线顺着掌纹蔓延,我不敢再看。“就算我出了事,你也不能有事。”飞沧一面说,一面小心地为我包扎伤口,一再叮嘱要好好休息不能沾水。我就看着他紧张的神情,很幸福地笑。我喜欢让他心疼我。

      惊险过去,日子又回复到从前,我一直以为时光会继续平静下去,我和飞沧可以相守一辈子,没有世俗的繁华,也没有世俗的纷扰。
      和十六年来的每一个黄昏一样,我倚在凉亭的石柱上,飞沧长身而立,四周环绕的是荷塘,硕大粉嫩的荷花,鲜翠欲滴的叶片,间或闪亮的波光,美好得让人心醉。我隐约觉得这和以往其实是有差别的。
      飞沧轻咳一下,唤我宋宋。他的脸被夕阳染得通红。
      “什么?”
      他低着头,似是不敢看我,一字一句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可愿成为我的妻,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来不及反应,一个小厮远远奔来,急唤飞沧,说是有要客来访。
      深居简出这么多年只图一份清净自在,有客来访还真是一件稀罕事,而且来得这么不是时候,我暗自埋怨道。
      飞沧赶往大厅,我不太情愿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飞沧停下,我也停下。抬头即大吃一惊,庭院里满满堆着箱柜盒匣,红彤彤一片,煞是壮观。
      进入正厅,老夫人端坐上位,左侧本已坐下的男子又站起来,月白锦袍,光芒耀眼,分明是他,命两名士兵尾随至此,又亲自来访,居心何在?他向飞沧拱手,眼神却是看向我。一阵寒暄,我也明白他就是出手助飞沧的路人了。看来士兵见土匪谋财害命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老夫人说:“宋宋,这位煌皇子有话对你说。”
      我一愣,正撞上煌的眼神,温柔的,暖暖的。他的声音也是温柔的。“西门宋宋,我想带你回京城,你可应允?”
      我回身看飞沧,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我正欲开口回绝,老夫人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终身大事自然要慎重,就容宋宋考虑清楚,煌皇子也不介意多等两天吧?煌皇子是很好的归宿,她会明白。”
      老夫人的意思,我不明白。
      两天,我的脑中一片空白。飞沧和老夫人当晚就长谈过,烛火彻夜未灭。他一直没来找过我。
      荷塘前我们有过一次擦身而过。我回去,他过来,他没有停留,我转过身看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任失望一点一点啃食我的心。我看着他停下,转身,走过来。他很疲惫,他还是不看我,他说:“煌皇子是个好归宿。宋宋,你会幸福。”他还是走了,金步摇生硬地打在我脸上,盛夏,寒意刺骨。虚假得如同一场梦境。我不明白,两天前还说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怎么可以突然就舍弃了我还把我推到另一个人身边,以为我好的名义,以葬送我的爱为代价。我不甘心!

      端着沁凉的盘子,里面盛着我最为用心的一次冰镇鸭梨,认认真真一步一步走向等待着我的正厅。
      老夫人、飞沧和煌都看着我,我低下头,在快走到他们面前时不小心踩上了裙裾,摔倒在地,冰块瓷片碎了一地,狼狈如我。我知道我是故意的,我倒要看看飞沧还会不会心疼。煌过来搀我,我不管不顾,只向飞沧伸出手,上次的伤口裂开又添上新伤,鲜血淋漓,我执着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手伸了过来,却渐渐迟疑,始终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我开始焦急,开始伤心,飞沧却还不肯再进一步。
      我心已死!
      煌扶起我。我清楚听到老夫人一声叹息,她表情似是安心,眼中却有泪。不再看飞沧,从这一刻,我看不起他!

      随煌回到京城。
      他是个极温柔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为他掌灯为他展纸为他研墨为他快乐为他难过,一切都是为了他。只是再不做冰镇鸭梨,时间久了就变了味,何苦为难自己。
      有的时候仿佛真是天注定,飞沧放弃了心心念念的自由成就了对煌的义,成为煌最得力的臣子。后来也见过他,只是再不肯对他说话,沉默着打量彼此日渐陌生的面容。最初飞沧带来了老夫人的信笺,我看过又将它封好了,不再去想,都过去了,还能怎么样呢?
      相安无事一载半。

      煌的生日大摆宴席,我再次见到飞沧。喝不完的酒,推不完的应酬,皱不完的眉头。他在没有我的时候成长了太多,再不是那个干干净净只对我笑的飞沧了。他一个人坐着,脸烧得通红,难受得眼睛都已闭上。我终是不忍,送过去一杯浓茶,在他发觉之前留下背影。

      流言一夜之间漫天飞舞,如水滴般渗透所有缝隙,成为无法抵抗的海啸。
      首先自然是飞沧的腾达与我有关,无论是煌皇子的庇护,还是以我与富贵交换。这点倒无关紧要。其次还是与我有关,当年西门一家遭灭族就是飞沧父亲的诬陷,现又收养西门宋宋嫁予煌是何居心。流言层出不穷,如雪球般不受控制越滚越大,连市井小民都能说出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飞沧在朝中日益遭受排挤,太有才华的人总是遭人嫉妒,更何况他助的是煌,即将成为王储的煌,其他皇子怎能不落井下石?
      因此,飞沧常被煌请来散心。我每次都会送去一盘上好的梨和一把刀。他的面容越来越憔悴无助,他再不试图与我说话,自从明白我不肯对他开口,他也知道我再没为任何人削过梨吧。冷冷的夜风空荡荡穿过我们之间刻意保持的距离,煌的手总在这时搭上我的肩头,明明是很熟悉的温暖,我却忍不住颤抖,夜幕四合,好冷。
      飞沧在官场勉力维持却是支撑不下去了。明枪暗箭的攻击终于停止,因为飞沧入狱了,因为他父亲诬陷西门宗也就是我一家的确凿证据已经呈上。
      彼时我正在对镜梳妆,煌很自然地告诉了我这些。那一刻玉簪脱手,直直坠下摔成粉身碎骨,铜镜晦暗的光中还能看清我下嘴唇上一排泛白的齿痕。
      煌握住我的肩,说:“宋宋,不要太难过。”
      “我怎能不难过?”我怔怔地,“确凿的证据是你呈上的,你怎会找到那封信,为什么?”
      “为了你,为了义!”他面容坚毅。
      老夫人的信明白写着西门一族被灭是飞沧父亲的缘故,那是一场谁也无法说清楚的误会,沉淀在十六年前,纵与我有关,与飞沧何干?飞沧放弃清净自由沉浮于官场,不过一场义。煌也说是义。世间男子果然都重义,不讲情。
      煌放开手,说:“西门宗于我有恩,遭诬陷灭门,我为他复仇义不容辞。”
      “飞沧父亲因内疚自缢而亡,还不够吗?”
      “不够!一条命怎能抵满门?”煌的眼神冰冷,“你是西门宋宋,你姓西门,不要忘了!他们收留你十六年又如何?飞沧对我再有用又如何?”
      “我于你不过工具而已?”我的心落入冰窖,寒冷刺骨,深切的悲哀。
      煌的面容回复温暖。“遇见你是一场意外,那天只一眼我就认出了你,本可以收你作妹妹,或托付他人,或助你自立,你说我为何偏偏要娶你?”他拥我入怀,用声音温暖了我,“自然是爱你。”

      牢狱在地底,在阳光温暖不到的地方。飞沧靠墙坐着,苍白,双目紧闭,眉头舒展不开,叫人心疼。我俯下身细细看他的眉眼,头发柔软地垂下,拂过他的脸庞。
      我轻轻地笑,喊道:“飞沧哥哥。”我有十年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了,因为一直相信自己会嫁给他,所以就一厢情愿认定他不是我哥,他是我一生的归宿。但他说不是,老夫人说不是,我也明白原因了。
      他的眼里有捉摸不定的光点,纠缠有我十年的爱恋。
      “飞沧哥哥,我保护你。还你十六年的照顾之恩,你说这可公平?”我笑容甜美。
      “我怎知上辈子的仇恨,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挨着他坐下,“是我害了你。煌听闻你的才气请你出山,要不是我怎么会牵扯到上辈子连累了你。”
      “都是天注定的。”飞沧叹了口气。
      我摇头。“遇上煌是他的安排,他派士兵乔装成土匪堵截你,再救了你,你能不助他?”
      “命,已经如此了。”他转过头,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我只问你,你恨我吗?”
      原来他还在意。我摇头,笑颜如花,起身欲走。
      他轻松地笑了。
      “没有了爱,何来恨?”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温度,其实我是难过的。他难过,我也知道。
      煌,遇上你是我们三个命中注定的劫,不能妥协,总有人躲不过的。
      削梨的手已经生疏,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认真。这应该是我为飞沧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待飞沧吃完了梨,我带他离开牢狱出了城,为他备了行李。我们都很清楚这次分离就是永别。
      “所有的流言都是我传的,你、恨我吗?”
      他笑。“你怎么会害我呢?”
      “我只想给你自由,你回归你该有的生活,我消失。”
      “我并不想把你让给煌,可谁让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呢?”他的笑容好苦,苦到我心里。“要不是为了你母亲,我父亲又怎会一时冲动毁了你一家。”
      所以一切都是注定的吗?
      我站在高大的城门外,那么渺小,只能眼睁睁看着飞沧越来越远,直到走出我的生命,再不能触及。
      我在阳光无法温暖的牢狱,在飞沧坐过的地方回忆,想飞沧想煌想被我弄砸了的一切。我知道飞沧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就用流言逼他离开,还他自由,谁知道还有煌呢?既然有煌,多少步计划都只能走到悲伤的结局。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用尽心力担下全部的罪过,义无返顾,即使是替飞沧死。
      是煌逼我,也是煌救我。我放不下飞沧,煌放不下我,我们原来是相同的人。

      煌守护着我,平静看着时间在我们面前狂奔而过。往事被我们刻意忽略,明知还根深蒂固。
      煌出征去了北方,我还记得他身穿铠甲的样子,那般英武不凡,仿若一夜之间成长为北方高大的山。临行前,他给了我一个拥抱,许诺我一个王朝的尊贵,我在冰凉的金属上寻找温暖,终于明白,煌也可以给我一辈子的幸福。
      我在这时回去深山大宅,想知道飞沧过得好不好,老夫人、荷塘、宅子还是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茶肆换了老板,他如往常对每一个路人一般讲述这一带的故事。
      茶肆清冷,老板肩上搭着毛巾,指着山上隐约可见的大宅子,问:“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那个老宅子发生了好多故事啊。”
      我怎会不认得,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呀。那里承载了我十六年的记忆,埋葬了我对飞沧十年的爱恋,最后把我带到了煌身边。
      老板嘿嘿笑着,继续说:“那家少爷入朝做了大官,本该的嘛,那么有才华的人,名气大着哩!收养的姑娘又成了皇子妃,羡煞了多少人啊。祖上积了多少德啊!那个怎么说的,好景不长?对,就是好景不长!后来少爷不知怎地入了狱,老夫人年纪大啊,经不起吓,病倒了。唉!”
      我惊讶地望着老板。
      “没想到姑娘还爱听。那我就讲下去了。别人都以为我自个编的笑我哩。哪真有这么惨的事啊?没人信。”老板把毛巾扔在桌上。“少爷放了,倒是姑娘出事了,听说罪过可大了,还要杀头。不久老夫人就没了,一大家子全散了。”他回头往山上看,不住摇头。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我一点没觉得痛。
      悲伤的往事以无法挽回的姿态灌输进我的脑袋。
      “少爷前几个月才回来,谁想眼睛又瞎了,说是对不起那个姑娘自己弄瞎的,腿也瘸了,又大病了一场。那么有才气的人,唉!毁了!现在又什么都没了,只剩一座大宅子,日子都没法过。”老板拿起毛巾擦眼角留下的泪,又赶着去招呼新到的客人了。
      老板尚且叹息,我又怎能不心痛到窒息。掌心已经冒出血丝,还有指甲留下的月牙般的伤痕。
      放下银子,离开茶肆,去往宅子的方向。一路上小时侯的记忆一遍遍在我眼前走过,白驹过隙。
      我很想念飞沧,但我是真的不敢去看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让我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思忖许久还是只让附近的农户多帮衬他一点,留下了很多银子,可再多的银子又能有多大用处呢?
      回到京城,我全然崩溃。我一直不相信生活可以残酷到这个地步。
      煌的征战全面胜利,只是在他勒马回营时没防备那一枝冷箭。然后,我等回来的煌没有了生命,不会笑不会说话不会温柔地拥抱我了。
      我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么多年我在或如意或不如意的际遇里周旋,再艰难结果总算如我所愿,只是还来不及幸福,上天又残忍地剥夺走了所有。是我天真地看错了一切,以至于到现在还相信一觉睡醒,一切都会美好如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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