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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没想到,那位蔺姑娘功夫倒好。聂青鸢动动身子,不由苦笑。

      这一掌力道不轻,胸口仍觉闷痛。加上手臂曾被大力抓捏,虽未断了骨头,也好不到哪去。看来,注定要躺几天了。自从出师,向来是她医人,这次轮到自己卧病,感觉真差。

      她盯着床顶纱帐,默默寻思。

      设计陷阱的人,究竟是蜘蛛一伙么?若说是,并无半点证据。若不是,又有谁会和她这个避居十八年、出道一年半的医者为仇?

      果然……就是蜘蛛!她眯起眼,目光迸出恨意。

      官府上当了,她也上当了。蜘蛛何其狡诈?连心儿的六扇门都没消息,怎会被京兆府抢了先机?想必是李代桃僵,蜘蛛仍藏在暗处,设计对付他们的目标--她……和他?

      心头一凛,她记起心儿的话,‘不想连累他,就趁蜘蛛还未察觉你的存在,离开这里。’

      晚了……已经晚了。蜘蛛已察觉到她,还有……他。

      重重闭上眼,她痛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决然离开?!摆出一堆理由搪塞心儿:说他需要医病,可是,在她之前,难道就没人给他医病?说她不能袖手,可是,在他之前,难道她不曾对人袖手?说到底,无非是为一句她不想出口,也不敢承认的话:她舍不得。

      结果,因为她的不舍,却害了他。

      眼角一阵湿意。十三年前那种锥心的感觉像张大网,忽然出现,紧缠住她。她明白,那张大网叫恐惧,对失去的恐惧。时隔十三年,她不想再次失去在乎的人。

      侧过脸,在枕上擦掉泪痕。她盯着窗外的暗色,急切盼望天明。只要天一亮,就请人送信去别院。陈稷带人来到,他就安全了。至于她……无所谓。

      夜半更深,黑暗似被无限拖长。

      隔壁客房里,烛火未燃。黑蒙蒙中,一抹浅淡白影靠坐床上,没睡也没出声。精致的容颜隐在暗里,分辨不清。唯独眸中那抹暗色,比黑夜还要深沉。

      夜阑更疏,这一次的黎明,比任何一次等待都觉漫长。聂青鸢直盯得两眼发酸,才盼到窗外那抹晨光。

      忍痛爬下床榻,跌跌撞撞来到门前。天刚放亮就去打扰主人,似乎太不礼貌,但是,她等不得了。

      “聂姑娘。”

      甫出房门,便被人扶住。扶她的双手小心轻柔,像怕弄坏什么易碎珍宝。她回眸,有些愕然:“这么早,你已起床了?”

      “我担心你,睡不着。”身边的人眼圈儿泛红,上下细细瞧她,“聂姑娘,你去哪儿?是不舒服么?”

      “没有。”她摇摇头,安抚一笑,“我去找蔺姑娘。”

      “找那个坏人作甚?”

      “我不是坏人。”回廊那头,蔺悠儿正走过来,撅了嘴,带几分委屈,“聂姐姐,我想你一定着急送信回去,所以,早起过来看看。”说着咬了唇,去瞥那浅白身影:“你……你家住哪儿?”

      “哼。”那人洋洋不睬,白她一眼,没好脸色。

      “多谢蔺姑娘。”聂青鸢歉然点头,答道,“就在京城东面,出了东西长街,再过一条巷子,那是计家的别院,大且华丽,很好辨认。”

      “嗯,我知道了。”蔺悠儿应着,再偷瞥一下,“我立刻就派人去。”说完离开,转过回廊时,忍不住又瞥一眼。

      聂青鸢微怔,跟着回眸身边。看见那一脸的厌烦,竟不由笑了。

      “聂姑娘,你笑什么?”旁边那人忽然凑近,几乎趴在她脸上。

      “啊……没什么。”她赶紧退开,心头一阵砰砰,望着空空的回廊,忽然出神。是啊,她笑什么?看到他讨厌对他很有好感的救命恩人,她笑什么?

      “聂姑娘不乖,快回房休息。”

      耳畔一声轻柔,拉回神思。她看进那双如潭的眼眸,里面清楚倒映她的神色,是在镜中从未曾见的柔和。

      “聂姑娘听话,去休息。”那声音更柔,他像在哄孩子,半扶半拥,带她回到房里。扶她上床,盖好被子。

      她随他动作,不出声也不抗拒,只是痴痴看他,眼角一阵发酸。多久了?这种被宠被哄被珍惜的感觉,暌违多久了?五年?十年?……十三年!

      十三年……好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如今才知,原来她并没忘,只是藏得太深,深到她已无法碰触。可现在,全都因他而出,巨浪般将她席卷,令她一时失措,如同窒息。

      眼角的湿意决堤,她闭上眼,倾身靠近熟悉的温暖。

      他的温暖紧紧包围,发间抚触轻柔。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真正活着,十三年来,第一次身心都在活着。

      “聂姑娘,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拿药。”

      紧贴的暖意稍微退离,身侧一凉,她慌忙抬头。他轻轻撤身,退开半步却又顿住,停在欲去不去之间,垂眸一顾,含笑的眼底神情莫辨。

      她怔了怔,视线随之下落。

      他欲去不去,因为,他的袖角被人抓着……被她抓着。那双手紧紧不放,孩子般依恋不舍,一如他曾这样依恋于她。

      心头莫名悸动,她抬眸,看见他浅笑温柔。一瞬间,那温柔绵密似网,结结实实包裹住她的心,十三年来,如影随形的孤寂瓦解冰销。

      “聂姑娘听话,我去去就来。”他俯身轻拍她的手,温柔的耳语像在抚慰孩子。

      曾几何时,这是她说的话,如今换他来说,有点想笑,动动嘴角,眼泪却滑下来。她别过头,尽管狼狈,竟也不愿松手。

      “你呢……”她吸吸鼻子,盯着那幅袖角,“你吃药了么?连番颠簸,可有什么不适?”

      “聂姑娘放心,我很好。”他笑了,佻皮中有丝得意,“我随身带着几颗药丸,足够了。就算不够,也可以再煎,我会背药方。”

      “你……会背药方?”她愕然,上下瞧他。回想那畏药如虎的模样,怎么也不觉他是个热衷岐黄的病人。

      “真的呢!”见她怀疑,他立时委屈,撅嘴小声道,“每张药方我都会背,真的都会。”

      她闻言,越发不信:“你从小到大,换过多少方子?全都会背,好去做个大夫了。”

      “我才不记那些。”他撇撇嘴,看着她认真道,“我只记聂姑娘的,但凡聂姑娘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一句入耳,耳根有些发热。她慢慢松开手,垂眸被捏皱的袖角,抿嘴笑了。

      晨光透进屋里,片刻安静。两人一站一卧,谁也未置一言,却似有无数言语在安静中交换。只是,他看着她,她却看着地板。

      咿呀--

      忽然,房门推开。蔺悠儿端个托盘,一眼瞧见屋内二人,呆了下。

      “喂!谁叫你进来?!”床畔站立的人登时恼了,一扫温柔,气哼哼道,“也不懂敲门,出去出去!”

      身为主人,反被客人训斥,蔺悠儿满脸涨红,瞅着那个少年:“我是来看聂姐姐的,不知道你……你也在。”说话间,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我打扰你们了吧?”

      “哼,不请自入就是失礼,和我在不在没关系!”他一挑眉,就要发作。

      “好了。”聂青鸢急忙打断,冲来人点头,“蔺姑娘,有什么事?”

      “聂姐姐,我已派人进城送信去了。”蔺悠儿甜甜一笑,走近前,递过两个瓷瓶,“这是我家特制的伤药,内服外敷,极有效用。”

      啪,伸出的手被拍开,瓷瓶让人一把夺去,蔺悠儿愕然回眸,对上旁边的少年。

      “什么特制的?谁知是不是毒药?!”他哼了声,拔开瓶塞闻闻,小心凑近道,“聂姑娘,你是神医,看这坏人有没有下毒?”

      聂青鸢哭笑不得,想要推拒,无奈他认真坚持,只好接过,瞧了瞧一脸委屈的蔺悠儿,歉然笑笑。

      药是好药,都算上品,绝对没有搀毒。

      她苦笑叹口气,看向那张气呼呼的脸:“你莫小人之心,冤枉了人家,快给蔺姑娘赔礼。”

      “给她?才不。”他撅了嘴,哼哼唧唧,拒绝认错。

      啪啦--托盘脱手坠地。门扇摇晃,掩去奔出的娇小身影,带着隐约抽泣声。

      “唉!都是你口无遮拦!”聂青鸢望向门外,越觉歉疚,不由蹙眉责怪,“此时此景,你有什么气生?还不快去赔礼?”

      “不去……”

      “快去!不然我生气了。”

      “……那……好吧。”他万般不情愿,挪了几步又回头,像个赌气的孩子,“我去是因为聂姑娘说了,不是因为觉得对她不起。”

      “你……”她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无奈挥手,“随你随你,只要赔礼就好。”

      院中花荫深浓。花树下,粉色身影郁郁独坐,脚边一堆花瓣,都被踩得稀烂。

      蔺悠儿吸着鼻子,抬手又折下支花,看也不看一阵乱扯。花瓣纷纷零落,眨眼就剩一根空枝。她瘪瘪嘴,垂眸地上残红,举脚去踩:“叫你说我是坏人!叫你说!叫你说!”

      “哼,你就是坏人,还不承认。”一道阴影移至,飘来的声音带着浓浓不悦。

      蔺悠儿一僵,讪讪收回脚。那阴影停在脚边,笼罩着凌乱的花瓣。

      背后说人,当面被抓,心头砰砰乱跳。她不敢对视,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女孩,眼角余光滑过地面,偷瞥来人。

      来人衣袂飘风,如流云荡漾,立在斑驳花影下,雅致脱俗犹似谪仙。可惜,是个正在赌气的谪仙。

      蔺悠儿偷偷瞧着,扑哧笑了。

      “你来干嘛?既然我是坏人,还找我做什么?”她站起身,昂头挺胸,努力做出一副骄傲。虽然鼻尖泛红,眼角有泪,但是他来了,那些就都过去了。

      “哼,哪个想来?我才不想找你!”他比她还要骄傲,眉眼都是不耐烦,“聂姑娘叫我来赔礼,我来过了,现在要走了。”他说走就走,扔下句根本不算赔礼的话,拂袖便去。

      蔺悠儿愣了。

      花影错落,那个背影在眼中水雾模糊。强作的骄傲刹那崩塌,她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从小到大,没人敢怠慢她。她像颗明珠,被大家捧在手心,呵护有加。于是,她眼高过顶,骄傲地对旁人不屑一顾。可如今,她另眼相看于人,而那人,却对她不屑一顾。

      “你……你才是坏人,你欺负我……”她哭着控诉,蹲坐在地,狼狈又委屈。

      呜咽中,忽觉光线变暗,她抬起头,泪眼婆娑。那个说走就走的又回来了,站在刚才站的地方,一脸不悦。

      “喂!少胡说,谁欺负你了?”他瞪着她,气哼哼道。

      “就是你!”她一抹泪,腾地站起,抽抽嗒嗒,“我去告诉聂姐姐,你没道歉,还欺负我!”

      “你敢?”

      “我敢!”

      一时静了。他盯她,她也盯他。隔了一地乱红残瓣,二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

      “你……不许告状。”终于,他被挟了软肋,有点泄气,瞅她一眼,气鼓鼓踩着地上已经稀烂的花瓣。

      “哼,这个么……”她得了头筹,登时开心,看着他洋洋道,“算了,本小姐大人大量,才不和你计较。”

      他闻言,稍松口气,但仍不放心,半信半疑地追问:“真的?”

      “喂,你小人之心!”她撅嘴佯怒,忽然眼珠一转,扑哧笑了,“也罢,我是虚怀若谷的,你若不信,我们击掌立约。”说着向他伸出手,爽快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他立刻举手回应。

      花荫深处,掌声清脆。二人双手互击,达成一个共识。

      “那……我不是坏人了?”蔺悠儿笑起来,眼角犹带残泪,迎着日光晶莹剔透。

      他撇撇嘴,歪了头不说话。

      她笑得更欢,一扯他的衣袖:“喂,这些花被踩烂了,怪可怜的,我们把它埋了吧。”边说,真的蹲下去捡残瓣。

      他不动,看她俯身收拾,哼哼道:“是你踩的,我才不捡。”

      “你也踩了。”她抬头,挑眉相对,“就在刚才,你也踩了。不信看你的鞋底,还沾着呢。”

      他别开脸,闷闷不语。衣摆下,双脚偷偷移动,在草地上蹭着鞋底。

      蔺悠儿佯作不见,回过头,捂嘴发笑。

      院中流光浮动,两个身影一粉一白,粉色蹲着,白色站着。慢慢的,白色身影也蹲下来,和粉色凑在一起,指指点点,捡拾地上花瓣。

      艳阳花影下,粉白二色映衬一派天真,就像两个孩子。

      阳光穿窗,窗棂的影子落在地上,一寸寸变短。聂青鸢蹙起眉,又扭头去看房门。

      快一个时辰了吧?他还没回来。

      想到那张万般不愿的脸,她蹙眉越深。不过陪个礼,需要多久?何况既不情愿,更没道理逗留。莫非他孩子脾性一起,不知轻重,说些不中听的,将蔺姑娘惹恼了?

      担忧陡然加重,她坐卧不安。

      蔺姑娘虽然善良,但观其情态,也是个被宠大的。两个被宠坏的凑在一起,会怎样?

      惺惺相惜?怕不可能。不屈人下?多半可能。一言不合?绝对可能!万一……真的一言不合,那……吃亏的必定是他!难道吵起来了?还是动上手了?该不会受伤了吧?

      禁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急。她掀开被,趿上鞋,就要出去。

      咿呀--门忽被推开。

      她抬眼,顿时舒了口气。紧绷的心思一松,腿脚发软,又坐回床边。

      来人一见,赶紧奔至,小心扶她躺好,嘴里嘟囔:“聂姑娘不乖,又要下床。”

      她不乖?还不是因为他!她莫名发闷,也不理他,拥了被子半躺,郁郁不语。

      “聂姑娘,你不舒服么?脸色不太好呢。”他浑然未觉,仍旧凑过来,殷勤探问。

      “没有。”她闷哼了声,回眸间,目光忽然一凝,“这……怎么弄的?”

      月白衣摆上,几点污渍浅淡,像在地上沾了土,没有拂净。她上下打量,眼神犹疑。他向来衣不染尘,难道真的和人打架?

      “哦,不要紧。”他低头一顾,撩起衣摆,随意振了振,“我们方才在院里捡花瓣,弄脏了。”

      “我们?”

      “嗯。”他点点头,解释道,“我们,我和那个蔺悠儿。”

      她闻言一怔,半晌,哦了一声。担忧散去了,心里却不觉舒服,反倒生出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

      原来,他的赔礼很有效,那她还挂心什么?只是没想到,收效竟然这么好,好得令她意外措手。

      “……聂姑娘,聂姑娘?你怎么了?”

      她一惊,才觉自己正在发呆。

      “我……没什么。”她摇摇头,勉强一笑。

      是啊,她怎么了?他去赔礼,难道不是自己的要求?如今他听话去了,赔礼了,收效了,她应该欣慰才是。欣慰……没错,方才的感觉,或许就是太欣慰了。过分的欣慰和意外,才令她一时怔忡,对,就是这样!

      结论一出,莫名的感觉似乎淡了许多,她不觉伸手轻抚胸口,像在确定自己的安心。

      “聂姑娘,你要好好休养,快些康复。”他凑过去紧挨她,陪坐在床畔,“等你稍好些,我们也去院中赏花。这里花树生得不错,虽说还比不上我家,但总好过闷在房里。”

      他看着她,言笑晏晏,月白衣衫沐浴柔光,眉目间一片恬愉。

      她相顾出神,朦胧间回味他的话。‘好过闷在房里’,果然,他最讨厌闷在房里。能如常人一般随意,是他自幼的憧憬,如今他沉疴渐去,可为了她,又要被闷在房里。

      一定很不甘吧?她垂了眸,双手在被子下绞紧衣摆,踌躇欲言。

      叩叩--房门忽然响了。粉色身影翩然飘入,后面跟个劲装男子。

      “聂姐姐,信已送到了。”蔺悠儿欣然而至,朝身后的男子招手,“张义,你来说。”

      “是,小姐。”劲装男子略躬身,恭敬道,“属下快马进城,径至城东别院,却未见到那位陈管家。据门童说,所有人都出去寻找表少爷了,不知何时返回。属下不敢耽搁,于是留下口信,即刻回来复命。想必陈管家接到口信,定会来此接人。请二位宽心。”

      “哦,那就好。”聂青鸢终于放下心,舒口气颔首道,“有劳了,多谢。”

      劲装男子语毕退出。蔺悠儿却走近前,笑靥甜甜:“聂姐姐,这下你不必担忧了,那管家得到信,还不快马加鞭?保不准,你们今晚便可到家了呢。”说着伸出两指,轻扯床畔少年的衣袖:“喂,计云天,你又没受伤,闷在这里作甚?不如去赏花吧?”

      “不去。”那人却不领情,扯回袖子,懒懒瞥她一眼,“我要留在这儿,陪聂姑娘。”

      “聂姐姐需要静养,你在这里,分明打扰她。”

      “才不会!再说,聂姑娘才不嫌我打扰!”

      极短暂的安静,气氛暗昧不明。聂青鸢垂眸不语,紧紧盯着锦被上的刺绣,似要将被子看穿个洞。青丝遮掩下,耳根有些发热。

      “那……那你更应出去!”蔺悠儿一咬唇,昂头看着他,理直气壮,“聂姐姐要静养,不宜走动。你才更应出去,多采些花来摆在房里,也好悦目怡神。”

      这个提议似乎不错。他踌躇半晌,没有搭话,却小心翼翼偷瞧病人的脸色。

      聂青鸢仍未抬眼,目光还聚在那朵刺绣上,像没听见他们说话。

      “聂姑娘,你……你喜不喜欢花?”终于,他开口了,越发小心翼翼。

      被问的人还没作声,已有人抢先回答。

      “当然喜欢!哪有女孩不爱花的?这还要问?”蔺悠儿笑起来,笑得欢快,像听见天大的笑话。

      聂青鸢的睫毛颤了下,慢慢阖目。那朵刺绣太华丽、太耀眼,她太习惯素净浅淡,不该逼视那样的明艳。

      “聂姑娘,你……”

      “嗯,你去吧。”她微微颔首,却没睁眼。声音很轻,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可是,他听见了。

      “哦,那好。我去去就来,你好生休息。”床畔一轻,温暖随之散去。伴着殷殷叮咛,他的脚步声渐远。

      她仍阖目不语,良久,才缓缓睁眼,看着一室空寂,勉强扯了下嘴角。花能悦目怡神?也许……不能吧。

      清风入窗,淡粉纱帘飘摇如云,衬着整间闺阁,越发有种少女的矜贵秀雅。她静静看着,陡然生出一股厌烦。

      纱帘绣了水仙,幔帐绣了牡丹,被面绣了合欢,真是繁复俗套!谁说女孩都必须爱花?她就偏不喜欢!

      花能悦目怡神,对病人有益?连她这个神医都没说过这话,旁人有什么资格去说!

      愤愤地哼了声,她重重躺回床上。一个人的房间很静,厌烦在寂静中迅速膨胀。心底某处像被注了热水,正慢慢沸腾,而且越沸越大,滚烫的气泡几乎游走全身。

      这种感觉实在难受,若是行功走火倒还好说,可惜不是。胡思乱想中,她更加气闷,用力揪起被角,一把蒙住头脸。就这样黑暗混沌下去,什么也看不见,最好!

      可惜,黑暗混沌并未持久。被角让人轻轻拽开,眼前再度明亮。她侧头,看见那张最熟悉的脸。

      “聂姑娘,蒙头睡觉会闷的。”他将被角拉下,一脸关切。

      不用蒙头也已很闷了!她瞥他一眼,又别过头去,没甚好气:“这么快就回来了,外面不好玩么?”

      “是不太好玩。”他浑然未觉她的气闷,孩子般从背后亮出几支芍药,殷殷上前献宝,“聂姑娘,你瞧,好不好看?”

      “不好看。”她只扫了眼,便不再看,越发没有好气,“就这两支花,也要采这许久么?”

      “我……”他怔了怔,若有所觉,却又不知症结何处,手足无措地立在床边,小声嗫嗫,“也……也没有太久啊,聂姑娘,你……你方才还说我回来得快呢。”

      她登时语塞,心底那股气泡直冒,干脆翻身朝内,不去理他。

      “聂姑娘……”他慌了,轻轻趴在床边,陪着十二分小心,“你怎么了?不舒服么?陈稷想必已在途中了,我们今晚定可回去。待回家后,我叫他们将最好的药材全部拿来,给你治伤,一定很快康复,你别难过……”

      他自顾念念不休,她却只听进一句,‘我们今晚定可回去’。对啊,他们马上就能离开了,回到原本的生活,至于这里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散,没有什么可在意的。想到此处,心情忽然大好,她一笑翻身,正对上枕畔熟悉的面容。

      见她回顾,他欣然展颜,如潭的双眸凝视着她,隐隐有光彩潋滟。那光彩动人心旌,直看得她有些发虚。

      “你看什么?”她蹙眉,拥被而卧,不自在地道。

      他笑眯眯却不答话,依旧看着她,半晌,慢悠悠道:“嗯……没什么。”

      短暂停留于此,很快便可回家。他这样想,她也这样想。可是,他们都想错了。

      日影一寸寸拉长,直至日暮,蔺悠儿来了,陈稷却还没来。已经放下的心再次提起,而这一次,提得更高。聂青鸢望着窗外暮色,坐卧不安。

      陈稷刻板严谨,对自家公子的关心无人能及,按理说,不该如此。难道,出了意外?

      心头一窒,她起身就要下床。

      “聂姑娘,你别乱动。”

      身子被轻轻扶住,她稳了稳,摇头道:“我不放心。”

      “聂姐姐,你就放心好了。”蔺悠儿走过来,安慰道,“想必陈管家回去得晚,待接到信时,城门已经关了,急切间无法赶来,也是常情,你莫太过担忧。况且,你行动尚不便利,无助于是,不如好好休养,耐心等待。”

      “嗯,蔺姑娘所言极是。”身边那人扶着她,极力附和。

      她闻言越觉心乱,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乖乖躺回,从黄昏捱到半夜,眼睁睁地辗转反侧,直至东方露白,才在疲倦中模糊了意识。

      再睁开眼,已近晌午。她惊然坐起,一室明媚,空无旁人。她呆了呆,只觉心也空落落的,他……不在。

      没人叫醒自己,看起来,陈稷依旧未到。担忧再次浮出,她起身下床,走出房门。

      回廊很长很空,清风裹了花香,遥遥吹送。

      精神为之一爽,她扶着栏杆,缓缓而行。堪堪走过转角,她却忽然停下,立在廊柱边遥望庭院,像在出神。

      庭院花树繁荫,暗香阵阵,两个身影在花间流连,一白一粉,像对翩跹蝴蝶。

      “计云天!那朵是我摘的,是我的!”

      “是我先看见的!”

      “给我!那是我的!”

      “不给!是我的!”

      两色身影游戏花丛,孩子般无邪天真,连周围的花香似都沾染上了欢乐。争抢一阵,白影慢慢停下,回头顾盼。粉影凑过来:“喂,计云天,你在瞧什么?”

      “没什么。”白影收了视线,将花朝粉影一丢,“不玩了,我回房去。”

      白影说走就走,扔下粉影,头也不回。路过回廊转角时,他垂眸一瞥。地上有两片花叶,像被人用力揉过,皱巴巴卷作一团,带着指甲印痕。

      房外的空气透出花香,聂青鸢却觉得,自己半点空气也没吸进来。踉跄冲回卧房,倒在床上,她几乎窒息。方才跑得太快,牵动了伤处,一阵剧烈的痛。

      心跳已渐平稳,然而,窒息感却更强烈,像有团东西从心底涌出,堵在喉间,气闷难过似欲炸开。

      将脸埋进枕头,她用力闭上眼。适才的景象仿佛印在眼前,一白一粉欢乐翩跹,那美丽的画面如同芒刺,猝不及防刺入她的眼,也刺入她的心。

      花间那抹月白沐浴日光,皎洁得无法逼视,令她赫然惊觉。

      他纯澈似琉璃,只有在明艳阳光下,才能折射七彩光芒。而她的世界,自五岁那年便已失去阳光,除了仇恨和阴冷,没有其他。他们本就属于不同的世界,也许,不该相遇。可是,可是……

      她侧过脸颊,枕上一片濡湿。

      也许造化弄人,可是,既已相遇,她便再不想独自蜷缩一隅,在阴冷的角落里怀抱仇恨,空着一颗荒凉的心。她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只是,他呢?阴冷角落的她渴望温暖,那么,琉璃一般的他会不喜欢明朗?当然……不会吧。

      泪水滑过脸颊,湿漉漉的冰凉。她睁着眼,任由水雾模糊,茫然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在想什么,甚至不知有没有在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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