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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章 ...

  •   迷迭谷,丛林叠翠。

      奇花异草,溪流潺潺,像个世外桃源。纵有万种思虑,一入幽谷,似都随风淡了。可惜,却有一种例外。

      聂青鸢正在厨房发呆。

      视线越过窗台,盯着篱笆上的藤,眼也不眨,好似藤上绽出朵天山雪莲。

      啪嗒啪嗒--

      一阵微响,锅开了。她回神,揭起盖子。热气蒸上来,菌菇在汤里翻滚。

      视线又定在沸汤上,她再次神游。双手却自动自发,舀了匙盐,加入汤内搅匀。

      哗啦--

      忽然,一股水从旁倾下。滚沸止了,汤水顿涨,半锅成了一锅。

      她吓一跳,回头愕然:“……师父?”

      “唉,丫头,我在你身后看半天了。”凌渊放下水罐,苦笑无奈,“这锅汤,你已加了四次盐。鬼医虽惹旁人嫌,却还不想被自己徒儿咸死。”

      “师父……”

      “丫头,你回来半月,日日发呆。煮饭不是忘记加盐,就是反复加盐。看来,我当真惹人嫌了,唯一的徒儿也如此对我。”他越说越沮丧,更带几分不甘,“丫头,你在谷中住了十三年半,在那混帐家里不足半年,竟已这样厚此薄彼,叫我和谷中无数草木,情何以堪啊?”

      “师父,我没有……”她红了脸,垂头不语。

      “唉!罢了,罢了。左右女大不中留,我何必枉作小人?反落成个老厌物了。”对面有些不忿,略顿,又清高起来,“哼,那混帐小子算什么东西?和他计较高下,堕了鬼医名头!”说完,飘然走开,飘出门外片刻,又泄气地折回,冲她招手:“丫头,跟我来。”

      书房静悄悄。

      她望着书案,愣了。

      “师父,这是……”

      是她的行囊。如今打叠整齐,摆在面前,像正等着她,等她一起离开。

      “丫头,明日你就走吧。”对面开口了,波澜不惊。

      她抬眸。

      师父却已背过身,负手临窗。清风入户,吹起他青衫飘荡,像株绝壁上的孤松,高旷苍凉。

      “师父,我……”她抿抿嘴,有些鼻酸。

      “我可不是认同那小混球!”高旷的孤松忽又恼了,打断她,一团窝火,“混帐小子,敢打我徒儿主意!若非看在徒儿面上,早将跟来的混蛋全都毒死!我迷迭谷何等所在?!岂容些蟑螂臭虫探头探脑!”

      她噤声,不敢搭话。

      师父近来脾气越怪,连她都大感挠头。此等时刻,务必洗耳恭听,恭听就好。

      发一阵火,孤松舒坦不少,姿态再度高旷:“丫头,你此番离谷,先替为师办一件事。”

      “师父吩咐。”她眉不皱,眼不眨。

      这种时候,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刀山油锅,也得一口应下。

      高旷的背影却沉默了。

      轩窗前,青衫孑然,无端生出浓浓萧索。良久,才叹了口气:“你替我……去墨北一趟。”

      她微愕,不料要去邻国。虽然奇怪,仍立即应了:“是。”

      “你上次离谷,我曾有吩咐,除非自保,只许以药活人,不得滥用所学。”

      “嗯。”她点头。

      师父药理精深。‘鬼医’之名,并非只缘见死不救,更因他对毒理使用之妙。而她从师学到的,非惟救人济世的本事,更有杀人无形的手段。

      可是,第一次离谷,师父却不许她用毒,只能使用迷香。

      “彼时,你恨意正深,一心寻仇。”师父仍背向她,长叹感慨,“仇恨最易蒙蔽神智。你久居幽僻,不曾涉世。我只恐你被仇恨所驱,未得真相,便妄下杀手。丫头你天性单纯,万一错杀无辜,内心折磨怕更甚于仇恨。”

      她默然,垂眸不语。

      “如今好了,你深仇已解,我也不再担心,这条禁规可以废去。”师父挥挥手,背影依旧萧索,青衫广袖似承载了无限落寞,“你到墨北,替我寻访一位故人。”

      “是谁?”

      “你师伯。”

      “师伯?”她一愣,大为意外。自己入门十三年,从未听说有个师伯。

      “你那师伯,行医救人毫无建树,下毒害人却是高手。我月前偶经墨北,曾闻有人死得莫名,想必你师伯就在那里。”师父负手独立,语气淡淡,青衫却无风而动,拂乱了一身萧索,“你此去墨北,寻到你师伯,就说……”话音一顿,好像忽然出神,良久,轻叹一声:“……随你说吧。”

      她瞠目。随她说?她怎知要说什么?这件事,果然难办。

      “师父,我从未见过师伯,怕说不好吧。”她挠头,试着游说,“师父想说什么,不如告诉徒儿……”

      “没有。”对面挥手打断,似在自语,“二十多年不见,还有什么话说?想说什么,都随你了。”

      她顿感头大,挣扎一阵,又道:“那……师伯的名讳,长相……”

      “不记得了。”

      她垮了脸,简直怀疑师父整她。

      对面却高旷依旧,拂拂袖,飘然走了。走出门口,忽又扔下一句:“对了,你师伯脾气古怪,你万事小心。”

      一个人,若连师父都说脾气古怪,会是什么模样?她想不出,也不敢想。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

      迷离梦境中,陌生的邻国像团雾,紧缠住她,驱之不散。师伯在雾中若隐若现,发出磔磔怪笑。

      翌日,她拜别师父。行至谷口,驻足回望。

      迷迭谷草木依依,她目光逡巡,像要看寻什么。看了半天,脸上露出失望,闷闷扭过头,走了。

      谷口竟然没人,没有打探情况的人。貌似,那些‘蟑螂臭虫’真被师父吓跑了,不再逗留此间,关注她的动向。那他呢?他也被师父吓到了,不再留心她了?

      憋一口闷气,她猛探手,拔起大簇野花,忿忿揪扯。若再见了他,要他好看!一定熬最苦的药,捏住鼻子灌他喝!

      气一阵,揪一阵。花瓣零落,杂在野草间,迤逦向着墨北而去。

      北方天高云淡。

      天启尚自浓翠不减,墨北却已有了秋凉。

      她坐在小茶肆,瞧着邻国帝都的风貌。街道楼阁,百姓衣饰,与天启并无大差,就连手中的茶,味道也都一样。

      师父说,师伯就在这里。可是……

      举目周遭,她扶额苦笑,忽觉自己像进了大海,茫然四顾,只为在海底寻一根针。

      无奈叹口气,她开始有些头疼了。

      “不许进来,出去出去!”旁边忽然一声。

      她转头望去。

      茶肆伙计提着壶,走向门口,手中抹布直挥,像在驱赶苍蝇。

      门口并没苍蝇,只有一个小男孩,很脏的男孩。

      男孩缩着头,袖着手,倚在门框上,无精打采。直到伙计走近,才懒懒抬了下眼皮,瞥一眼,又耷拉回去,像瞧见只苍蝇。

      “咦?小要饭的,装什么大爷?!”伙计恼了,一伸手,去揪那只小耳朵,“你小子聋了?滚一边儿去!”

      他揪了个空。

      男孩像条小泥鳅,一下滑开,跑出几步停住,摇着小脑袋喃喃:“这年头,人心不古,不古啊。”

      伙计呆了呆,半晌,才狠啐一口:“呸!小要饭的,还学人掉文?瞧那腌臜样儿,揍你脏了大爷的手!”

      男孩却没理他,已走远了。

      伙计又啐一口,转过身,满脸堆笑:“姑娘,您再续点儿水不?姑……”笑容僵住,他瞪着空桌发愣。桌上半盏残茶,两枚铜钱,方才喝茶的姑娘呢?

      聂青鸢走在街边,瞧着前面。

      前面不远有个男孩,一身脏衣,走得很慢,像只小蜗牛。

      她抿抿嘴,悄然跟随。

      这不是个普通男孩,至少,他会点武功,所以,她决定尾随。

      一个小男孩,衣衫脏破,却有武功,这些特点很像一种人--丐帮弟子。

      江湖人知江湖事,在这方面,丐帮无疑得天独厚。

      师伯是江湖中人,连师父都说他脾气古怪,这类人物,必定是惹眼的,想来丐帮不会不知。

      她盯着前头的小身影,又推想一番。

      小身影蜗牛拖步,有气无力,像几天没吃饱饭,慢腾腾沿着街角,拐入一条小巷。

      她蹙眉,快步跟去。这孩子,会是丐帮弟子吗?半死不活的,不像有人关照啊。

      一进小巷,她吓了一跳。

      小身影蜷缩在地,正哼哼唧唧。

      “你怎么了?”她急忙上前,扶住男孩。

      男孩抬起脸。

      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很好看。

      “……饿。”童音有气无力,“我饿……”

      她一愣,哭笑不得。

      “来,先去填填肚子。”她牵起那只小脏手,走出巷子。

      巷口有个铺面,门外摆着肉包。

      她瞧瞧身侧,男孩正盯住肉包,咽口水。

      想笑,还是忍住了,她捏几枚铜钱,准备去买。

      “……姐姐。”

      手上忽然一紧,她垂眸,对上那双好看的眼睛。

      “姐姐,我……我能不能自己去买?”男孩看着她,很认真。小脏脸有些紧绷,清澈的眼瞳透出执拗。

      她忽地明了。

      这是个倔强的孩子,艰难地想守住一丝骄傲,不愿乞怜施舍。世情炎凉,还未全然磨平稚嫩的棱角。想必他流落街头未久,是家道中落,还是突逢灾祸?

      她瞧着瞧着,神色怜惜柔和。

      这孩子有十岁吧?当年,自己举家遭难,若没师父收留,她也和这男孩一样,或许更惨。

      捏铜钱的手松了,她从腰间取出荷包,又掏些铜钱,一起塞进那只小脏手。

      “去吧。”她微笑。

      男孩眼睛亮了,点点头,跑开。跑出几步,又冲回来,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姐姐,你人真好。”

      小脸绽开笑花,虽脏兮兮的,却不减可爱。

      她不由伸手,摸摸那颗小脑袋:“快去吧。”

      包子铺前,那小身影挺得笔直,真有几分像个‘大爷’,一个挟大爷’。

      她好笑,站在街边旁观。

      “小弟弟,要几个肉包?”

      “这些都冷了,不好吃,有新出笼的么?”

      “有,在里头,你要几个?”

      “是刚下笼的?我去瞧瞧,要四个!不,六个……八个,要八个!”

      两人边说,走进铺子去了。

      她已笑了出来。八个,那小鬼不怕撑着。

      铺内飘出肉包香气。

      想必小家伙正大快朵颐。她莞尔,仍站在外面,不愿进去打扰,让那倔强的孩子保留他的骄傲。

      肉包的香气飘来,散开,又飘来。铺子食客进出,却始终不见那个小身影。

      这么久,还没吃够?她终于等不下去,也走进铺子。

      “伙计。”她拦住奔忙的店家,“方才有个孩子,进来吃新蒸的肉包,他……”

      “哦哦,知道知道。”伙计打断她,满脸堆笑,“那孩子说了,如果有个姑娘找他,是他请的客人。姑娘,您稍等。”

      什么?她一头雾水,眼瞧伙计奔向灶台,端过四个热腾腾的肉包,摆在她面前。

      “那孩子说,他请您吃的。”伙计擦着手,眉开眼笑。

      啊?她蹙眉。什么乱七八糟,她又不是来吃包子,还要那孩子请客?简直扯淡。

      “别收他的钱了,我有……”手指触上腰间,蓦地僵住。

      腰间空空,荷包呢?

      霎时,男孩那一抱撞入脑海,她豁然醒悟,一把扯住伙计:“那孩子呢?”

      “后……后面。”伙计吓一跳,讷讷道,“方才,他问后门在哪儿。不过,后门锁着,他该还在后院。”

      后门的确锁着,但有何用?

      后院空空。她无言独立,盯着一面矮墙,又好气又好笑。

      墙上草草五字,似用炭柴写成:

      多谢好姐姐。

      秋阳和煦,倾洒街巷。

      街边走过几个人。

      “胡爷,今儿收成不小,附近摊铺都交了孝敬上来。”其间一人哈着腰,笑得谄媚。

      “那是那是。”旁边立刻附和,“胡爷何等人物,肯让他们孝敬,是他们的福分!”

      当即,拍马四起,几个拼了老命,使劲奉承中间的人。

      胡爷走在中间,摇着扇,听得陶醉,微醺的肥脸像个烂桃。

      “唷,瞧那儿。”忽然,一个咦了声,指着街角。

      街角有个男孩,很脏的男孩。

      浑身衣服脏破,可他的手里,却有个荷包。一个很秀气,又鼓囊囊的荷包。

      顿时,几人嘿嘿笑了。

      欺负这种小东西,简单有趣,是他们喜欢的消遣。

      “啧啧,这小泥鳅正肥,溜了多可惜。”一个笑声贼贼,讨好地看向中间,“胡爷,捏个泥鳅玩玩儿?”

      “好,好。”胡爷一合扇子,烂桃脸油光发亮,“今儿个有闲,咱就来个……来个泥鳅钻豆腐!”

      几人哄笑起来。

      男孩浑然不知,小身影慢吞吞,转过街角,拐进旁边的陋巷。

      几人走在后头,碰碰眼神,都跟进去。

      陋巷狭长,照不到阳光。男孩蹲坐墙边,小身子缩在阴影中,正数着钱。

      五枚,十枚……

      忽然,他停了动作,抬起头。

      “小要饭的,偷了不少钱啊。”胡爷乜眼道。这小要饭的,生得倒怪好看。

      “不……不是偷的。”男孩抱紧荷包,慢慢站起,“我姐姐攒的。”

      “哼,要饭的能攒这多钱?偷的吧!”

      “不是。”男孩直摇头,快哭出来了,“姐姐生病,攒钱请大夫的。”

      胡爷上下打量。

      这小子确实脏,但若洗干净了,倒俊得很。

      胡爷嘿嘿笑了:“小子,是你亲姐姐么?”

      “嗯。”

      “我就是大夫,钱给我,我去给你姐姐看病。”

      “真的?!”男孩眼睛亮了,天真的小脸全是惊喜。

      小要饭的家还真远。

      胡爷几人互相瞧瞧,有些走累。

      那小身影头前带路,走得却快,七拐八绕这么久,半点也没变慢。

      掂掂到手的荷包,胡爷又凑近去闻。

      香,真香。从没闻过这种香,又清又淡,却直沁心脾。闻一闻,通身舒服。妙啊,荷包都这么妙,荷包的主人,一定妙不可言。

      胡爷觉得,自己心旌荡漾了。

      终于,男孩停下,停在一间破屋前。

      “就是这里。”他指指,走了进去。

      妙不可言就在里头,胡爷快步抢入。

      屋里比屋外还破。

      墙皮斑驳,一地厚土。梁瓦掉了多半,光从上面投下来,像个大筛子。

      屋里没人,鬼影也没半个。一间荒废很久的破屋,仅此而已。

      胡爷恼了:“小要饭的……”

      一句未完,他愣住。小要饭的不见了。

      啪嗒!

      忽然,落锁声起,屋门自外紧闭。

      几人呆了呆,随即,猛冲过去,拍门大喊。

      积尘经不住震,扑扑簌簌,兜头罩落。土拍掉了,门仍锁得结实。

      几个慌了,看向胡爷。

      胡爷站在屋中央,咬牙切齿,烂桃脸涨成紫色,成了烂茄子。

      “蜗居简陋,几位海涵。”童音带着笑,从上飘下。

      几人抬头看。

      屋顶斑驳透空。

      男孩就在瓦上,散坐悠闲,笑嘻嘻俯瞰屋内,一脸戏谑。

      “小兔崽子……”

      啪!

      一个瓦砾飞下来,正中胡爷口鼻。

      男孩小脸一板:“满口喷粪,该打。”

      “臭小子,你大胆!”几个赶紧过去,扶住胡爷,“我们胡爷什么身份?府衙王大人的内弟!你小子找死!”

      啪!啪!啪!

      瓦砾又飞下来,不偏不倚,一人一记。

      “什么王八人,没听过。”男孩嗤了声,凉凉道,“仗势欺人,该打。”

      一时间,瓦砾乱飞。

      下面哭爹喊娘,几个抱头乱窜,像群笼中硕鼠。

      屋瓦顷刻一空。

      男孩瞧着脚下椽梁,笑道:“这样的通风凉快,等闲享受不到。诸位正可尽兴,失陪失陪。”

      下面几人鼻青脸肿,眼看那小身影一晃,消失无踪。

      “来人啊--”

      “救命啊--”

      “开门啊--”

      ……

      破屋里,喊声起伏,直叫得变了调儿,许久方停。

      几人喊不动了,坐在地上喘气,全都去瞧胡爷。

      胡爷的脸很难看,像个茄子烂了,又被踩过几脚。

      “小王八蛋!兔崽子!出去不整死他,我就不姓胡!”

      出去,才能整死他。可是,仍出不去。所以,胡爷只发得一句狠,也蔫了。

      他歪坐地上,几乎想哭。

      破屋偏僻,十天半月怕也没人经过。小兔崽子七拐八绕,原来是想整死他们。狠,够狠。

      想着想着,他真的哭了。

      呜呜--呜呜--

      嗡嗡--嗡嗡--

      他一呆,什么声音?

      蜜蜂。

      不知何时,飞进一只蜜蜂,绕着胡爷打转,似乎当他是朵鲜花。

      “滚……滚……”胡爷抽抽嗒嗒,挥手驱赶。

      啪!

      挥手间,有个东西甩出,落在地上。

      蜜蜂飞过去,停在那东西上,一动不动,像找到了美食。

      胡爷愣了。

      蜜蜂的美食,竟然是个……荷包?

      “有人吗?”忽然,门外出声。

      一句话,三个字,不啻天籁,里面都激动了。

      “有人--”

      “开门--”

      几个飞扑过去,趴在门上,像群争食的野狗。

      外头又没了动静。

      几个贴着门板,面面相觑,怀疑方才是个幻听。

      嘭--

      门震了下,随即,木屑纷飞。

      几人被弹开,摔在地上,疼得哼哼。

      门碎了,扬起一阵尘。尘埃落定,屋里多了个人,一个少女。

      缁衣长发,清丽淡漠。

      胡爷看着那少女,已忘了哭。

      少女却没看他,视线落在地上。地上有个荷包,上面有只蜜蜂。

      她皱了下眉,掏出个小竹筒,拔开塞子。

      顿时,幽香阵阵。

      蜜蜂又飞起来,徘徊几圈,钻进竹筒去了。

      少女捡起荷包,环顾屋内,最终,目光落在胡爷脸上:“那个孩子呢?”

      孩子?胡爷一呆,忽然悟了,跳起来大叫:“你就是他姐姐?”

      “什么?”少女蹙眉,又重复一遍,“我是问你,拿这荷包的孩子。”

      “我知道!”胡爷头上冒火,大喊大叫,“我知道!你是他姐姐!”

      少女看着他,像看个疯子。

      “荷包是一个男孩给你的?”

      “对!就是你弟弟!”

      “那个男孩去哪了?”

      “谁知小兔崽子去哪了!他敢暗算本大爷,该死,该死!你是他姐姐,你要替他抵罪!”

      胡爷发着狠,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因为,少女已经走了。

      聂青鸢走在街头,心中叹气。

      那孩子太刁钻了。不消说,方才又是他的手笔。还说是她弟弟,如果她有这种弟弟,怕要头疼死了。

      本欲找那孩子,却只寻回荷包。也罢,她已打算另觅线索。那男孩如此狡狯,他说的话,也未必可信。

      江湖中人多的是,想找总能遇上。

      她看看天色。

      走寻大半日,暮霭渐沉。还是先找一处落脚,有些事,急切不得,急也没用。

      余晖中,路人稀疏。她沿街而行,寻找客栈。

      “站住!”后面传来喊声。

      她没在意,继续走。自己甫入此地,街头闲事,料也与她无关。

      “站住!休想逃!”喊声更近。

      她忽觉有些不对。

      稀少几个行人,此时都停了步,纷纷望向后面,旋即,又都盯住她看,一脸好奇。

      她只得停下。

      稍一停,后面便赶到了。竟有五六个人,呼呼啦啦,将她围在中心。

      她不禁愕然。

      来人服色一样,气势汹汹,不是普通百姓,倒像官府的衙差。

      “你,跟我们去府衙。”当间一人指着她,开口了。果然是群衙差。

      她蹙眉,有些莫名奇妙。

      “几位官爷,我才到此地,尚不足一日,未知有何差错?”她淡淡回话,心里却在苦笑。今年许是犯了太岁,不管走到哪里,都有霉运上身。

      “你纵弟害人!不是主犯,也是帮凶!”旁边有人出声,却不是那些衙差。

      她回头一瞧,明白了。

      胡爷喘着气,堪堪赶到。脸仍像个烂茄子,青红紫皂地发肿,鼻下有块淤血,黑乎乎连到嘴边,像啃了个狗吃|屎。

      胡爷抹抹嘴,盯着被围的少女,狠狠发笑。

      不错,长得不错。不枉他伤成这样,还一气奔到府衙,去找姐夫帮忙。

      胡大爷何等身份!被个小鬼戏耍,落到如此狼狈,让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倒了霉,就要有人赔!管这少女是否那小鬼的姐姐,反正,他就要她赔!

      “怎么?你敢违抗官府?!”衙差见她不动,口气越凶。

      初到他国,被指违抗官府,这绝非她所乐见。

      墨北不是天启,除了自己,举目无援。何况,她来只为寻找师伯,不能节外生枝。

      “差爷言重了。”于是,她垂眸敛神,“民女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跟我们走!”

      府衙威严肃穆。王大人堂上一坐,越显猥琐。

      她瞧着那身官服,奇怪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已经绷成那样,竟然还没撑破。

      “堂下之人,报上名来。”王大人开腔了,两腮的肉一颤一颤。

      “民女……凌青。”她略沉吟,诌了个假名。

      聂青鸢这个名字,先涉谋逆大罪,后有金牌照护,在天启已震动朝野,万一风传至此,恐添不必要的麻烦。身处别国,还是小心为好。

      “大胆刁民,你可知罪?”

      “民女不曾犯罪。”

      “混帐!你纵弟为恶,祸害良民,还不认罪?!”

      良民?她瞥向一旁。

      旁边,胡爷正盯着她,笑得得意。

      她几不可见地冷笑了下。

      那个男孩虽然顽劣,却非恶徒之流。会下手如此,必定事出有因,这个‘良民’的原因。

      “大人,民女是个孤儿,没有弟弟。甫到帝都不足一日,纵弟为恶的罪名,民女不敢承担。”

      “混帐!首告之人在此,还想抵赖?!”王大人一拍案,冲胡爷挤眼。

      “大人,她狡辩!”胡爷当即配合,“那小子说得清楚,荷包是他姐姐的。”

      “凌青,荷包可是你的?”

      “是。”

      “那你还不认罪!”

      “荷包是那孩子偷的,我一路寻找,才到破屋。”

      “妄图脱罪,狡辩之辞!”王大人似乎恼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很想这样说,但沉默了下,却低头道:“民女愿听大人裁夺。”

      长睫微垂,掩去她眸中光芒。

      此刻的情形,已十分明白,尤其是胡爷看她的眼神。她决定,速战速决。官府对抗不得,但要对付那个‘良民’,办法有的是。到时候,一切都好说了。

      “嗯,算你懂事。”王大人满意了,点着头,“堂下听判,民女凌青,纵弟为恶,祸害首告人胡为。其罪难恕,现将凌青判予胡府为婢……”

      “大人--大人--”

      堂判未落,外面冲进个人。

      哪个没规矩的?!王大人火了,正要发作。

      “大人,郑国公府上来人了!”

      兜头一盆水。王大人的火儿还没发出,即告熄灭。他腾地跳起,胡乱理着官服:“在哪?在哪?你没弄错?”

      郑国公,当朝砥柱,先帝赐爵,门生遍布朝野。

      这等人物来他小小府衙,就像皇帝要去街头喝茶,不可能!虽然,只是府上来人,但他仍旧不敢相信。

      他还在犹疑,又有几人进来。

      那个装束,他认得,是郑国公府中护卫。

      王大人忙奔下来,迎上去:“下官耽于公务,有失迎迓,海涵,海涵。”

      上座空了,堂判停了,大人丢了公务,径自会客去了。

      聂青鸢还跪于堂下,望着空空座椅,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无奈地被晾在一边。

      身后传来官场寒暄,她没回头,也懒得听。

      目光垂于地面,她心内苦笑,这时节里,地上已有点凉了。

      地上凉了,头顶却忽然一暖。暖意温柔,顺着发丝滑落,抚上她的脸颊。

      她遽然抬头。

      “娘子--”

      眼前一晃,有抹素影罩下来。还没等她看清,温暖已紧紧包围。吐息拂过耳畔,那声音带点委屈,柔柔地,尽是眷恋:“娘子,我找你好久。我知道,你生气,不想理我。可我好想你……”

      她呆住。

      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药味儿。她任由抱着,眼圈有些酸。一别经月,这熟悉的感觉,总在深夜悄然入梦。她怀念,好怀念。可是,可是……

      “哪个是你娘子!”她努力板起脸,却声音发颤。

      “娘子,你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再不敢了。”温暖紧贴她的颈项,蹭了又蹭。他唇上的温度,已熨到她的耳垂。那声音喃喃,忽然压低,低似耳语,“娘子,你我身陷墨北,半步踏错,在劫难逃。”

      她一凛,僵住不语。

      僵住的,不止她一个。

      王大人目瞪口呆。看看那陌生少年,又看看几名护卫,他抹了下额角:“几位,这是……”

      “这位是郑国公的门客,云先生。”

      云先生?王大人吃惊了。

      数日前,云漠这个名字,多有风传。据说,此人怀不世之才,却懒于功名,投入郑国公门下,只为当个清客。还据说,郑国公对其极为倚重,言听计从。

      传来传去,云漠此人,俨如走出山林,飘然入世的老神仙。

      王大人擦了擦眼,这……这么年轻?

      愣神中,那少年已站起来,挽着叫凌青的少女,正在瞧他。

      王大人忙堆起笑,拱手道:“云先生,久仰久仰。”

      “大人客气。”少年也笑了,笑容很淡,还有些懒散。

      王大人开始冒汗。有些人,虽无官无职,却开罪不得。

      “这位是……尊夫人?”王大人笑得有点虚。他该没听错,方才那声称呼。何况,两个这么亲密。

      “我惹娘子生气了,她正恼我呢。”少年笑嘻嘻,瞧瞧身畔,又将少女挽紧些。

      王大人抹了下汗。

      真是怪人。这事儿算甚佳话么?看他那个神气,非但不觉降格,反似乐在其中。王大人词穷了,只好赔笑。

      “娘子恼我,一气走了。我许久都没寻着,今日重逢,真要多谢大人。”少年笑逐颜开,转眼,又敛了笑,怪道,“对了,我进来之时,见娘子跪在堂下,可是犯了什么错事?”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王大人答得飞快,像是怕说慢了,会沾上什么霉气。

      “那……”

      “尊夫人丢了钱袋,后在旁人身上寻回。此事无他,只是例行询问,例行询问。”王大人使劲堆笑,目光游移间,偷瞟少女神色。

      “娘子?”

      “是……例行吧。”她瞥一眼那张肥脸,淡淡道。

      肥脸立刻放松了,像坨僵了许久肥肉,忽然软下来,让人恶心。

      “大人,我娘子能走了么?”

      “当然当然。”王大人点头如啄米。笑话,这种寸事儿,不走难道留着回味?不但能走,最好快走。

      府衙外,暮色已深。

      马车静静等候。垂帘一遮,车内轻暖,光线更加昏暗。

      她动了动,挪坐一侧,和身边那人拉开距离。她动,他也动,紧跟过来,又挨坐身边。

      挪不动了,她垂眸静坐,不看他,也不说话。

      “娘子……”昏暗中,语声柔柔,一只手抚上她的脸。

      又来了,她不禁气闷。与他的重逢,不知梦过想过多少遍,谁料到,竟是这幅局面。

      他是谁?究竟是谁?在天启,旁人叫她神医,他却称她姑娘。在墨北,旁人称她姑娘,他却唤她娘子。又在骗她么?又在骗她!

      气闷变成恼火,她忿忿开口:“你……”

      才一个字,就断了。唇上温度陡增,似春雨无声,细密缠绵。她浑身一震,迷失在突至的春雨中。恍惚间,只记得他的眼神,就荡漾在面前,两泓春水如谭,在雨中涟漪不断。

      迷离着,春雨渐散,湿润润地,在她唇边轻轻一舔。

      心旌缭乱,神思却已归位,她腾地脸红,想发急,又窘得无可言语,只好拼命垂头,使劲绞着衣带。

      “嘘--”气息附耳。他伸出手指,轻点在她唇上,随即,指了指车外。

      她脸更红,别过头,不再作声。

      车外有人,郑国公府的护卫。此时不宜多言,何况,被他这样一搅,方才想说什么,她也忘了。

      她不说,他却开始说。

      车内暗昧,他就在她耳畔,喃喃诉说。

      “娘子,我好想你。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你答应过的,若我做错事,不生我气。可你一声不响就走了,我好难过,几天都没吃饭,也没吃药……”

      那声音轻柔,像个孩子委屈低哝。他拥着她,轻轻磨蹭,十分眷恋外,又多三分撒娇,二分耍赖。

      她安静听着,心越来越软。这是那个计云天,她熟识的琉璃少年。但此刻,他却在墨北,成了什么云先生。又在骗她吧?又骗她。

      她心里叹气,却恼不起来了。

      马车轻晃中,她闭上眼,感觉他的温暖,倾听他的叨念。听来听去,他委屈不断,反更像无辜的那个。

      唉……这人啊,她苦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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