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记—花林》酒熏

1、甜泪

　　我是一个仙女。
　　哦，更确切地说，是学习仙术的少女。

　　我师承天下三大仙门之一的玄清门，目前在四长老座下，当一个不算聪明也不算太蠢的徒弟。
　　门派戒律森严，且收徒严格。我运气好，流浪到西尾山时救下一只小狐狸，后来才知道它是白胡子老头——四长老璇宁的宠物。
　　老白微笑着说我善良，有善缘，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徒弟。我当然愿意啦，有吃有喝有住。就这样，我被收入玄清门下，成了一个白衣飘飘、能掐会算的仙女。

　　成为仙女的日子其实很无聊。
　　每天早上在海云台端坐四个时辰，吸收晨起的新鲜朝气。
　　下午去静河间，和师兄师姐们一起听师父讲仙术的运用。
　　晚上呢，可以随便走走啦。但大家都会留在自己房中打坐，以求第二天检查功课进度时被师父夸奖。
　　我觉得修仙很没意思，于是常常溜出去游玩。

　　玄清门有十几座大山，无数溪流、树木、花野，虽然不能到外面去，看看山山水水也是好的。
　　我最爱的地方是花林。
　　四面环山，中央是一片平地，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因为有仙术维持，它们永远都那么美丽，娇艳盛放，随风摇摆，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独特风姿。
　　每天晚上，我都会坐在花林门口的一处高石上。这里，可以将整谷的风光一览无遗。

　　这天，趁着夜幕还未完全笼罩，我照例带着一篮的点心，坐到高台上发呆。
　　吃着吃着，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潋潋，你果然在这里。”
　　我往下看，“小玫，又是你。”
　　“今天请我吃点心吧！有重要消息告诉你哦！”她得意洋洋。
　　我哼了一声，“上来吧。”倒不是对她口中的消息感兴趣，只是我乐于与别人分享快乐。“这次的玉松糕，比以前更软哦。”
　　“是哦，”她含糊说着，慢慢咽下。
　　又吃了几块玉松糕，她以一种胜利的语气宣布：“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你说啊。”我懒懒催促。
　　“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说。”
　　“那就是，凌梵师兄的伴修要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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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你不激动吗？怎么不说话？”
　　“喂！潋潋，你不是喜欢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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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说话，只是用右手轻轻压住左手手腕。它又在疼了。每次想他的时候都这样。
　　“换人了？”
　　“是呀。”小玫认真道：“别看我只是个端茶送水的小僮，比不上你们这些正式弟子。但我有秘密消息来源哦。真的真的，要换人了！”
　　“那大概……门派里又要吵翻天了吧。”我喃喃道。
　　小玫赞同点头。

　　没错，凌梵师兄每一次更换伴修都会掀起争夺热潮。
　　只因他是玄清门最有前途的年轻翘楚，二长老最得意的弟子，掌门指定的下任接班人。
　　他长得清秀无俦，气质出众，仙术次次比试都是第一，只是性子淡漠，不喜与人结交，可这挡不住门派里所有年轻姑娘的爱慕之心。每次只要他出现，必定有人主动提出帮忙、同行等等，借口千奇百怪，只为听他说一句话。只要有他参与的事件，姑娘们都会蜂拥而去，只为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象。
　　但他拒绝了所有人，一心修炼仙术。可这样，更加让姑娘们不死心地追求。
　　每个人都想接近他。其中，最大的机会就是伴修了。

　　凌梵师兄天生体质异于常人，吸收天地灵气的速度是别人的十倍。每次修炼时，他周围的灵气浓度都会比别的地方高出三倍。
　　因此，门派特意问他，能不能修炼时带一个人在旁边，这样可以快速提高那人的修炼速度。
　　凌梵似乎对这些毫不介意，平静答应了。
　　于是，门派会挑出特别有天赋的弟子陪他修炼，名为“伴修”。
　　伴修人选不定，时间也不定，每一次换人，都会引得无数姑娘们争着前去，无一例外。

　　我默默吃下一块胭脂心，转头望向远处的花朵。
　　好美丽。
　　“喂！你怎么都没有流露出想去的渴望眼神？”
　　我无奈笑，“不可能啦，我天资一般，每天这么混混就行了。”
　　小玫哦了声。想了想，她问：“我其实蛮好奇的，你为什么也喜欢上凌梵师兄呢？”
　　“不可以？”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和那些眼高于顶的正式弟子不一样。”说到这里，小玫轻哼了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那么，你高看我了。”我闷闷回答。
　　“好啦！”她拍拍手掌，弄走残渣，然后跳下高台，“我走了哦！”
　　“再见。”

　　小玫离开后，我撑着脑袋叹了口气。
　　为什么喜欢上他呢？
　　大概，在几年前第一次相见时就喜欢上了吧。

　　那时我逃掉功课，整日晃荡。惊喜地发现了花林，于是以后每日都去观花绽放。
　　花总有一天会凋谢的吧，那么留下花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采花、研磨、制作香粉，每日专研不同花朵的香味，它们混合后的味道，搭配的不同效果。这样的日子过起来也趣味无穷。因为喜欢嘛。
　　我真心喜欢花的颜色。
　　粉红、浅紫、淡蓝、艳红……它们的颜色就像它们的生命。
　　在花林捣鼓这些，自然瞒不过师父。
　　他却只是叹气，纵容我的任性。“你呀，对某样东西太用心，会丢掉别的珍贵之物。”
　　“不会的。”我嘻嘻一笑。

　　呆在花林很自由，也很平静。
　　直到有一天他的闯入。

　　“你是谁？”他挑眉轻声问。
　　“我是四长老最小的土地，潋潋。”我老实回答。
　　“新来的？”
　　“对。”
　　“怎么进来的？”
　　我一头雾水，走进来的啊。
　　他的目光滑到我的左手腕，那里有个白玉镯子，顿时流露出淡淡的恍然神色。
　　他换了个话题，“那我怎么没在正玄堂见过你？”
　　我尴尬一笑，“我不太爱功课。”自然也不会去别人视若珍宝的——每月一次掌门亲自讲课。
　　“不上掌门的课，就干这个？”他低头看我在石板上研磨的花粉，还有旁边堆放的十几朵花。那俊美精致如同画中人的面容，好看的眉眼，正微微拧着。
　　我狼狈得说不出话来。被这样的人一说，顿觉自己在做全天下最无聊的事。
　　沉默半晌，他问：“为何做这个？”
　　我一五一十把原因讲清楚，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样啊……”他竟低声叹息，“真是有心。”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以后，关于花粉的事，有麻烦就来找我。”他对我微微点头致意，便施展法术飘飘远去。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怔怔出神。

　　晚上的时候，我兴奋地和唯一熟识的朋友小玫说这件事，并开心地说那个人真的好漂亮，又好善良，而且，他还欣赏我的努力。
　　“你进了花林！？”她先是惊叫。
　　“怎么啦？”我不解。
　　“那里是凌梵师兄设下的禁地，除了小动物，明明所有人型生物都不能进去！”
　　我茫然。
　　“有禁制吗？”
　　“有啊！”她一副抓狂的模样。“你是怎么进去的？”
　　“我……我不知道。就随便走进去的。”
　　“不是吧！”她唉唉叹道。
　　我静了静，问道：“那个凌梵师兄是谁？很出名吗？”
　　她白我一眼，“你刚来，好多事都不懂。”接着，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凌梵师兄有多厉害，在门派里多受人欢迎，做了好多好多的善事，也拒绝了好多好多的姑娘……
　　于是我终于迟钝地明白，自己白天遇见的，是万人仰慕的门派第一人。

　　那么，明明设有禁制的花林，为什么我毫无阻碍就进去了呢？
　　这个问题，直到我第二次遇见他才得到解答。
　　他似乎半个月来这里一次，静静坐上一天，月色完全笼罩时才回去。
　　至于我，我就趴在那个石板上，专心研究我的调配。
　　偶尔，他会主动替我拂去青丝上的小叶片，淡淡道：“以后乱钻花林的时候小心点。”
　　我会说好，然后迅速低下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晕红了脸。

　　他是个极为出色的男子。永远那般清清淡淡，从不恼怒，从不责怪别人，那双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眸也总是带着看淡一切的宽容。
　　呆在他身边，心会静下来，然后细细闻花香，呼吸着温柔的空气。

　　“为什么我能进来呢？”那天黄昏时，我忍不住问。
　　他只是伸出他的一只手，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然后抓住我的左手，抚上那一只镯子，“因为这个。”
　　我眨眼，“我曾救过一个老人，是他送给我的。”
　　“他说了什么？”
　　“他说，只有我适合戴上。”
　　凌梵笑了笑。“只有心思单纯，至真至纯的人才能戴上。”
　　“我设下的禁制，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通过。所以你只能在这里看见小兔子。它们都是没有欲望的。”
　　我想了想，“你也能进来。那是不是说……”
　　“不是。”他截断我的话。
　　“……可你人很好啊。”
　　他望着我，竟轻轻露出笑容，“不是的。因为我有欲望。”

　　欲望，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例行研磨花粉，我最期待的就是他的到来。

　　后来每次他来，我都会拿出自己喜欢的点心请他吃。
　　他偶尔会尝尝，然后把剩下的都留给我。
　　他总是沉默着凝望那些盛开的花朵，一言不发，眼里流露出我看不透的神色。

　　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还是……在思念某个人？
　　想到这个，我的心就隐隐难过起来。
　　算了，不管怎么说，总有几天他是单独和我在一起的。

　　怀着这样的小欣喜，我日复一日地观花开花落。

　　可有一天，他不再来了。
　　我日日在花林等待，他的身影却不再出现。
　　终于，两个月后，我忍不住问小玫怎么了。
　　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能进入花林。这时我也才知道，原来禁制已经消失了。
　　这里也不再是我和他独处的空间。
　　我的秘密被打碎了。

　　小玫说，凌梵师兄以前的伴修回来了。
　　就是门派里无数男弟子的梦中情人——青梦，掌门之女，天纵奇才，人也漂亮，性格也好。前不久和幻离门最出色的弟子楚林做搭档，一入世修行。
　　真好，真好。听起来和凌梵师兄很配。真可惜，真可惜，她好像不喜欢凌梵师兄。
　　我这样想着，只觉白玉手镯像火烧一般，灼得我流下泪来。

　　我再也不能佩戴那只手镯了。
　　师父替我施法将镯子取了下来，因为我只要戴上，就会疼得死去活来。
　　真是累啊，当镯子取下来后，我竟感到无尽的疲倦。

　　于是不再整日呆在花林，每天按时随师兄师姐们修炼，只有晚上才会去那里坐一小会儿。

　　小玫有时会来，蹭我的点心吃。
　　作为交换——这是她坚持的说法。“我一定要告诉你哦，凌梵师兄……”
　　我知道，她是好心告诉我关于凌梵的事，可我虽然能笑着听完，可心里的绝望却像黑洞般不断下沉。
　　一段一段，深深沉入。
　　直至我无法呼吸。

　　托她的福，我知道凌梵师兄最近修炼进度很慢，青梦师姐屡屡不顾规定执意入世。
　　凌梵师兄又换伴修了，次数很频繁，他更换的伴修的事不再是大消息。
　　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要的，又是什么？
　　是伴修吗？

　　最近师父对我很满意，因为我的努力。
　　好像自己天资其实不错，通过勤修终于展现出来。我的修炼进度很快，没多久就赶上了大家的平均水平。
　　我努力着，总觉得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可这天，一个噩耗传来。
　　凌梵师兄冲击下一个境界失败，目前困于心魔之中，迟迟无法醒来。
　　师父告诉我，如果他十天内还醒不过来，就会永远陷入沉眠。
　　我仰着头，不说话，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因为我怕低头的下一秒，眼泪就会如决堤的河水汹涌而下。

　　我想，我还是很愿意付出一切去救他的。

　　当我去求师父，他只是叹了口气。
　　摸着我的头，他柔声道：“你的体质特殊，天生心静清凉。现在真正能救他的，的确只有你。只是，你确定要救他吗？你知道你要付出什么吗？”
　　我微笑着摇头，说；“我不在乎。”

　　爱情是世间绝美之物，它值得付出一切，然后留下种种不可思议的传奇。只有当局者才能品味其中种种甘甜苦涩，其滋味外人绝体会不到。
　　他们会震惊，这么会这样？因为旁观，所以他们注定理解不了。
　　甚幸。
　　我想我的爱像毒酒，只有我能独自饮下。甘之如饴。

　　师父告诉我，要救他，我会失去别人对我的记忆。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认识我。
　　我会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
　　还有，我会丢掉我视物的能力，再也不能眼观尘世风光。

　　我答应了。

　　救治的过程很顺利。
　　当凌梵师兄的睫毛微颤，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我摸索着打开门，从正玄堂走出去。从此以后，这里再没有人认识我。

　　同时，我还失去了我的眼睛。
　　哦，其实没什么的。或许是修炼过仙术的原因，我依然能感觉到有人的接近，物品的摆放，花落下的姿态。
　　我可以摸索着前进。我可以避开障碍。
　　只是，我再也看不见至爱的颜色。
　　那些粉红、浅紫、淡蓝、艳红……逐渐褪色，终于成为记忆中最后一道光芒。

　　我没有下山。
　　虽然大家都不记得我，可在山脚的时候，师父看见我，叫住我，并问我的名字。他的语气极其轻柔，像是在笑。
　　“潋潋……”
　　我听见他轻声重复。
　　然后我再次听见了当初那一番话。
　　“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然后，他笑着说：“不就收个徒弟嘛，怎么激动得哭了。”

　　我又回到了当初那番生活。
　　恍惚中，仿佛一切还未开始。

　　小玫用欢快的语气作自我介绍，我从篮子中摸出一块玉松糕递给她。
　　“哇！你怎么知道我最爱这个？”
　　然后她开心地笑，拍拍我的肩说从此就是朋友了。

　　我的生活终于波澜不惊，岁月静好。
　　只是，我不再去花林。

　　当有一天，我从溪水边路过。
　　遥遥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我。

　　我慢慢走过去，发现那人在花林。而且就坐在我从前最爱呆着的高台上。

　　“你是这里的弟子？”
　　我沉默，因为听出了声音的主人。
　　“……是。”
　　“那你知道，以前谁最爱坐在这里吗？”
　　我摇头。
　　“我是个瞎子。”
　　“抱歉。”
　　“没关系。”

　　之后陷入沉默。
　　终于，我感觉他跳下了高台，然后直直站在我面前。他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一种让人静下来的安宁。
　　他说：“我这里缺一个伴修，你愿意过来吗？”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的名字？”
　　“……潋潋。”

　　那一瞬间，花朵簌簌落下。
　　盛放了一生的美丽，终于有人能发现。于是死亦足矣。

　　如果爱上你只是一场梦境，那么醒来后能否重新睡去？
　　如果失去记忆，能否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