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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一朵白梅发出微响跌落在檐廊阶上,幽幽的香气流溢。

      初春时节,寒意料峭。

      面前的总角少年捧着球,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冻得,还是热得,红得像一只苹果。

      那声音也仿佛苹果一般,脆生生,甜津津的。

      你的眼睛,好漂亮啊,幽盈盈的,好像西山竹林里头的荷塘一般。

      这时那少年看见他时说的第一句话。

      少年说话的时候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一双大大的眸子亮晶晶的。

      他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尴尬地握着扇子柄儿,想恐怕自己的脸此刻比这少年的还要红。

      竹御帘后面传来低低的笑声,里面的人向帘外的少年轻声说,呀,这样子说话可不好,敦康。

      然后又转向他,语气略带善意揶揄,说,呀,都已经是殿上人了呢,还这么害羞啊,这叫宫里那些女房们该如何是好呢?

      他被她这样揶揄,脸蛋更红了几分,又急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低声嗔怪地喊道,御匣殿夫人......

      御匣殿用桧扇掩了口,吃吃的笑,从御帘的缝隙中欣赏着外面的佐为腼腆可爱的脸。笑够了便正一正身子,正经的说,以后敦康就劳烦你了,佐为。

      脸上的热度稍稍退了些许,他敛了神色朝向帘内微微欠了欠身。

      这时敦康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问道,你就是藤原佐为?

      一对上敦康亮闪闪清澈见底的眼睛,佐为便不自觉地脸红起来,被他扯着袖子,点着头生硬地呜呜了两声。

      那么姨母就是将我劳烦给你了,那好。敦康理直气壮地说,陪我去蹴鞠吧。

      说完也不等佐为回答就一手扯着他一手抱着球向庭院中跑去。

      御帘里传出来一片吃吃的笑声。

      佐为被比他矮了一尺多的敦康拉着,跑得别扭,急急地喊道,亲王......

      话未出口便被敦康打断,他没有停下,却回过头来望了佐为一眼,认真地说。

      我的名字不叫亲王。

      我叫敦康。

      少年说,我叫敦康。

      少年说,我叫虎次郎。

      少年说,我叫进藤光。

      敦康......佐为将手伸向背对着他的少年头发,柔软的头发在夕阳中染成薄薄的山吹色,鬓角边用浓浓的山吹色绳结结着长长的垂发,和飘舞的白梅花瓣在风里纠缠着。

      纠缠不休。

      他的手指穿过他的发,穿过他的头,穿过他额前的空气,空空如也。

      光......

      佐为缩回手,在他身后无力的瘫软跪下。

      光......

      光在无光的夜晚,翻了个身,继续酣然沉睡。

      佐为把脸深深埋进手中展开的蝙蝠扇。

      ====================================================

      佐为,佐为,你知道这孩子的母亲是如何去世的吗?

      佐为不语,几枚雪白的花瓣飘落在他纯白的狩衣上,带有檀木香味的幽幽梅香从御帘里丝丝缕缕地逸出来。

      全平安京的人都知道,他们都知道,中宫姐姐她......御匣殿顿住,用袖子遮住口,轻轻地咳起来,御帘纹丝不动。但是他们也都不知道,他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御匣殿......佐为垂着眼睛,看见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指发白,微微发抖。

      都是同根生,相煎,又何必太急呢。御匣殿平下心来,叹了口气。细细长长,颤颤巍巍,到了临了打了个结,扬了上去,说到,佐为,你也是姓藤原的呢。

      佐为一怔,心头一紧。

      御匣殿看见他不知所措的神情,微微一笑,提高声音正经说道,你流着的血液,与敦康的,有几分是相同的呢,所以,这孩子,就劳烦你了。

      一阵风过,白梅花瓣如瑞雪纷扬。

      那年敦康十二岁,他十八岁。

      十二岁的敦康,像大多数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一般,能很快跟人熟稔了。然后佐为发现,他也像大多数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一般,爱蹴鞠,爱游戏,爱跑跑闹闹,爱跟人顶嘴,爱跟他抬杠,像大多数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不爱过分安静,不爱十分规矩,不爱坐在书桌前对着拐弯抹角的和歌发愁,也不爱坐在室内下太久围棋,相比围棋,他说他比较喜欢下双六棋。

      围棋的勾心斗角实在太费神。他盘腿坐在棋盘前面蹶着嘴望着佐为。真不知道像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家伙怎么能下得来?

      佐为气上脑门,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嘴,一口气迂在头脑里,只能涨得脸红。

      敦康看着他,得意地笑,眼珠子乌溜溜的。

      哦,对了,他还像大多数这个年级的男孩子一样,爱捉弄人,尤其,是捉弄佐为。

      他还对佐为说夏天快到了,等夏天到了我带你去西山看荷花吧,荷花可漂亮了呢,就像你一样。说罢了伸手去摸佐为像荷花瓣一样羞得粉红的脸。佐为站起来躲,他便追着佐为跑,边跑边哈哈笑。这一个小孩追着一个大人满园子窜,惹得府邸里的女房们都聚来凑近御帘看得吃吃笑。

      啊呀,亲王最近更加开朗了呢。女侍们这样说道。

      御匣殿持着扇子轻轻咳嗽,脸上一直挂着笑。

      敦康说佐为佐为,不要下棋了,你陪我去蹴鞠吧。

      佐为无奈说才下了一个时辰不到呢,这样吧,我带你下完这一局便去蹴鞠,好么?

      敦康连摇头说不要不要,闷死了,有什么好下的。

      佐为想了想,便拿话激他说,我看你连我这头脑简单的家伙都不如,说什么嫌闷,恐怕是怕难下不来。

      这激将对这般年纪的男孩子果然有用,敦康一听便跳了起来,气鼓鼓地说你说什么,下就下,我还真怕了你不成?

      佐为转念一笑,又故意轻飘飘地接着说道,等哪一天你若是能输我在十目之内,我就不再逼你下棋,天天陪你蹴鞠。

      敦康瞪着眼睛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反悔!

      佐为笑着点头。

      敦康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搬起棋盘就往外走。

      你做什么?

      敦康回头看一眼依然跪坐着的茫然佐为,又哼了一声,说帮我拿棋罐呀傻子,去外面下,屋里闷死了。

      背依着粗粗的檐柱,有种令人悲伤的熟悉感。庭院里精致井然,细细的白沙,古朴的石灯笼,白梅花瓣落在白沙中间像是消失了一般。没有一样是熟悉的,那种熟悉感却真真切切萦绕在心间胸口,缠叠不去。

      佐为把头靠在柱子上,看着低头冥思苦想敦康,稚气的脸上露出少见的沉静,萌黄色的衣服衬得脸蛋更加白皙。少顷,眉头渐渐舒展了开,两眼笑得一眯,一颗黑子正正落在那两根细细的线交叉点。

      佐为笑了,说啊呀,看来你输我少于二十目的那天是指日可待了呢。

      敦康看着佐为揶揄的笑脸,扁着嘴由笑转嗔,爬上棋盘去要抓佐为,佐为未来得及躲,被他一把揪住里柳色狩衣领口,两人一并滚进了檐廊下的白沙里。已顾不得什么礼貌身份,佐为就跟半笑半嗔的敦康玩笑似的扭打起来。

      啊呀,藤原大人也变得更年轻了呢。依然是那些女房们掩着口说。

      花瓣一片都没有少,在沙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在两人跌下时霏霏扬起。这白梅的香气确实清幽,不过若是身在这样浓密的花雨中,也是十分熏人的。

      佐为的脸埋在敦康的萌黄色袖子下面,白梅的香气透过布料浓浓渗进来。

      这个孩子......佐为怔怔地睁着眼睛,眼前是厚厚布料下透着微光的暗。在暗处,虚弱而强挺着的御匣殿认真地说,这孩子的血有几分跟你相同呢,佐为,劳烦你了。

      这孩子的血跟你有几分相同呢......

      喂!

      忽然眼前一亮尽是舞动的雪白迎面扑来,是敦康把袖子从他脸上拂开了。纷至沓来的花瓣落在他脸上,他眯了眯眼睛。

      佐为啊。“胜利”了的敦康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迷迷糊糊的脸。

      嗯?

      我喜欢看你穿白色的狩衣。敦康不高兴的扯了扯他里柳色的袖子。

      噢......

      还记得光是怎么描述他的么?一个戴着乌帽子,手里拿把扇子的,白衣服的鬼。

      光那时候不再怕佐为,一边说一边吐舌头,一脸调皮。

      佐为玩着手里的扇子,在镜子前面坐着。镜子里安安静静地映着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家具,浅蓝色的半拉着的麻布窗帘,大床,床上睡午觉的姿势不雅的光。佐为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的白色狩衣,抬头看镜子,看见的仍旧是,家具,窗帘,床,睡得死死的光。

      还有,一丝丝,不知道从何处飘来的,白梅香。

      现在是仲夏啊......佐为看一眼窗外灼烈的阳光,垂下眼睛。果然呢......

      那淡淡的白梅香,果然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

      梅园花落尽,一派萌葱。

      敦康拎起自己的袖子把鼻子塞进去使劲儿嗅,嗅了半晌说,你胡说,哪里有什么香味?

      佐为微微一笑,转过身子去向着廊下隔着御帘望着他们的女房们说,诸位觉得呢?

      那些女房们又聚在一块儿吃吃笑了起来,有人高声回答道,藤原少纳言说得不错呢,亲王的那个香味儿是打小就有的。

      敦康跺跺脚脸红着说,胡说!大概是你们谁把我的衣服薰了梅香拿来坑我的!说罢愤愤地跑开了。

      过了几日来到了御匣殿,敦康远远地看见穿着白色狩衣的佐为,就兴匆匆地跑来,一股很浓的黑方香气随风袭来。御帘里头的女房们用敦康听不见的声音低低的告诉佐为说,听说藤原少纳言要来,亲王昨天把衣物搁在熏笼上用最浓的黑方香丸薰了一夜呢!说罢,低笑。

      佐为听了一愣,也笑了起来。敦康走到跟前,一把抓住佐为上臂将他往自己身上拉,嘴里得意地说,你闻你闻,是什么味道?

      佐为低头仔细闻了,闻罢抬起头来一笑,说,黑方。

      敦康弯弯的眉毛高兴得一挑。

      还有梅香。佐为紧接着说,啊呀呀,难不成你单单熏梅香还嫌不够,拿了两种香丸薰衣服?这可真是赶得上式部笔下的香皇子了呢......

      敦康急得跳脚,说我没有薰两种香也不知道什么式部写的香皇子!

      嗯?那你就是承认了?你说,到底梅香是你自己的味道?还是那个比宫里最浓的香丸还要烈的黑方是你自己的味道?

      敦康语塞,红着脸甩袖子扭头走开,还装模作样地挺着胸扬着头,走到转角处被绊了一脚打了个趔决,站稳之后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佐为站在远处看着他笑意盎然,又扭回头逃似的跑了。佐为便故意提高声音放慢了语速说,不要溜啊——十目啊——敦康在那头不露脸,闷闷的哦了一声。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呢,不论是怎么样的小孩子,都只是小孩子呢。御匣殿欣慰地轻声笑道,佐为,你现在也越来越习惯跟敦康在一起了呢。

      佐为笑着欠了欠身,向敦康那里走去。

      那个春天是少雨的,群青色的天空总是万里无云,绽了新芽舒了卷叶的梅树欣欣喜喜地依着御匣殿的粉墙青瓦,风里头却总是有着白梅花的味道,忽隐忽现。

      佐为清理了的自家院子。在院子里种了几株白梅。新种的白梅还没有吐芽,在翻湿的土上孤零零地立着。佐为依在檐下的柱子上看着还绑着草绳子的梅树,梅树后头就是那群青色的天空。天上吹来一阵阵风,佐为仰起脸来嗅,仿佛白梅树真的开了花。

      佐为做了很多套一模一样的白色狩衣,不管在哪里,除了上朝,永远都是穿着白色的狩衣,于是就产生了藤原少纳言永远只换单衣不还狩衣的传言,然后所有人都很好奇为什么他的那套狩衣永远都是雪白雪白的怎么也穿不脏。

      佐为把自家的棋盘也搬了出来,放在檐下,学在御匣殿的样子,靠着柱子盘着腿,拂开松松垮垮的袖子,一手持着棋谱一手拈着棋子下。

      佐为发现这样子真的很舒服。

      每天都要去上朝,下了朝之后还经常要去清凉殿陪着今上下棋,下棋时周围还有一些面目不善的人盯着,那些时候总是正襟危坐着的,虽然他喜欢下棋,但是同样是下棋,相比而言,这样子,就舒服得多。

      但是又相比比这样独自儿自己对自己下棋,去御匣殿,跟敦康下棋,似乎更加舒服。

      敦康是个有慧根的孩子,悟性极高,一点即通,而且可喜的是他现在仿佛越来越喜欢下棋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为了去玩而敷衍了事,而是越来越能沉浸在那黑白的世界里。可惜了,可惜他是位亲王。

      而且,他是第一皇子。

      佐为抿了一口清酒,看见蔓草间有白色粉蝶飞过,像花瓣一样。

      敦康说,佐为,明天你不要来了,明天清少纳言要来教我读书。

      佐为轻轻哦了一声,心里想那个清少纳言,就是前中宫的老师吧。那天辞了御匣殿出了门,佐为看见一位女房从园外径直走来,看见他也不举扇子,欠了欠身子走进门去。她一脸憔悴,发梢枯黄,嘴角却还是高傲而又倔强的抿着。

      佐为忽然感到很悲哀,中宫,御匣殿,清少纳言,今上,还有,敦康。他突然很想抱住敦康。

      还有,敦康身上幽幽飘出的白梅花的味道。

      有一天敦康对他说,我不喜欢香皇子。

      佐为吃了一惊,夹着棋子的手都停在了棋盘上方。

      我也不喜欢熏。敦康说,我最最最

      佐为笑了,把棋子搁在一边,端起清酒来凑到唇边。清少纳言叫你看的?她怎么会叫你看这个?

      是啊。敦康狡黠地笑了。她是这样叫我看的——如今京城中人人都在抄阅的式部所作的《光源氏物语》,你万万不要去看,那不是一本教导人的好书。

      佐为哈哈地笑了,说,京城中人人都喜欢光源氏,你为何不喜欢?

      敦康看着他认真地说,光源氏也好香皇子也好熏也好,他们都不懂得爱人,他们只晓得爱自己。

      佐为愣住,看着他的眼睛,又黑又凉得好像沉在浅浅水底的棋子。初夏的金色阳光似乎没有了温度,指尖面颊感到的,都是仿佛来自梅蕊的凉香。

      一个声音细细幽幽地飘起来——那么,将来能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一定很幸福。

      佐为吓了一跳,随后发现,原来,那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那时候敦康听了佐为的话之后就笑得很开心,很开心,他一开心就喜欢扬起头咧着嘴巴笑,薄薄的刘海贴在额头上面,迎着金色的阳光,使佐为在那瞬间看了总觉得他的刘海是山吹色的,定下睛来看时,他已经低下了头,头发,原来还是漆黑漆黑的。

      敦康说再过一个月荷花就要开了呢,我带你去西山的竹林里去看荷花吧,那里的荷花香味跟别处的不一样呢。

      他这次是认认真真地说的,不像上次那样,嘻嘻哈哈,还用手来捏他。

      于是佐为说好。

      不过那次他们没有看得见荷花。因为三天后,就传来了民间开始流行瘟疫的消息。

      等到瘟疫结束时已经过了三个月,他们来到西山的荷塘时荷塘里只剩下满塘黄了边的荷叶,和塘边茂密的葱葱芦苇。芦苇丛里时不时探出一两只小雀儿圆圆的脑袋,啾地叫两声,又隐了回去,在人看不见所在有一声没一声地相互唤着。

      敦康蹲在荷塘边上赌气,用手去摸老荷叶中间结得白白的蜘蛛网,一只小蜘蛛被吓得翻下荷叶边,挂着一根丝垂在半空中央。敦康皱了眉毛拈起那根蛛丝,把蜘蛛拎了起来放回在荷叶上,拍拍手,叹口气站起来,一回头,看见佐为正看着他笑得粉红粉红的脸蛋。

      先是傻,随后尴尬,再接着怒了起来。

      笑什么?这里都这样了,你还开心什么?

      这里这样了有什么关系?明年再来看就好了呀,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后年不行,还有在后年呀。

      这一年年的,你都成了老头子了。

      老头子怎么了,老头子便不可以赏花?

      敦康跺脚说不跟你说了,罢了罢了,看花不如看你!

      佐为皱起眉毛嗔道,又说这样的话,改天我告诉了你姨母去,叫她教训你!嘴角是气气地僵扁着的,一双眼睛在盈盈的笑,毫无震慑力。

      就好象那次在南禅寺。

      那是瘟疫刚刚结束的时候,佐为陪了御匣殿和敦康去南禅寺参佛。

      敦康在后殿看见墙壁上画着的飞天,就叫佐为来看。

      那是一群乾达婆。祥云袅袅,衣带飞扬,他们持着各种乐器飞在云端,脚生莲花。

      敦康指着为首的一位手持着笛子的,望着佐为说,这个乾达婆长得好像你。那位乾达婆画得慈眉秀目容颜出色,细看之下眉眼神色与佐为真的有七八分神似。

      佐为气地拿手指敲敦康的头,说,不许讲这么不敬的话!那时的那双眼睛,也是这么笑着的。

      艳阳高照,冷气呼呼运转,佐为端坐在明晃晃的镜子前面,拿扇子抵着下颚笑,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沮丧的转过身,对着光说,小光,你觉得我笑起来好看么?

      光正在窝在床上看漫画,听的这句话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用怪异的眼神盯着苦着脸的佐为,说,别相信我的审美,自己照镜子吧。

      佐为真的快哭了,吸着鼻子说,我是鬼,照不了镜子......

      光一见他要哭,脸色都变了,赶忙说,好好好

      可是佐为怎么也笑不出来,一张苦恼的脸折腾了半晌,做出了各种怪异的表情,看得光都快抽痉了,终于,哭了出来。

      光一阵风似的冲进洗手间,翻天覆地起来。

      那时候敦康也是这样的,他说佐为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就想吐。

      那时候他躺在榻上一脸逞强,不耐烦地挥着手,手苍白得像屋子外面的雪地一样,嘴唇也苍白的像屋子外面的雪地一样。

      佐为咬着嘴唇,两颊抑制不住地颤着,颤着颤着两行眼泪又下来了。他赶紧拿袖子擦了擦。

      敦康侧头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御帘外面,外面没有人。他老成地叹了口气说,佐为,你这样子要是被人家看了去,恐怕这辈子都别想有女子要了。

      佐为红着眼圈说不要就不要,我也懒得跟她们作那些麻烦的和歌,我宁可下棋,你还没能输我在十目以内呢。

      敦康翻了翻眼睛说放心吧,我在能输你十目之内之前是不会有事的,我平安京第一的大棋士!

      平安京第一的大棋士啊!

      几天前从清凉殿出来,在渡廊遇上那位也很会下棋的右少弁,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故意撞了他一下,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

      听得佐为心底发毛,说了句过奖欠了欠身便走开了。

      虽然他与世无争,但是这宫廷之上,嫉妒他这样年轻就成为殿上人的,嫉妒他凭着一手棋艺就能叫今上赏识的,是多之又多。

      他在心里叹口气,想,我不要争什么名夺什么利,只要能给我留一个能让我安安稳稳下棋的地方,我就心满意足了啊。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佐为听了这句话傻傻一笑。

      他不喜欢自满,但是他也不喜欢过谦,他对敦康说论棋技,或许他不是平安京里面所向无敌的,但是论棋品,他肯定不愧为平安京的第一。

      敦康看着他孩子气的脸无奈的说,啊,不对不对,论棋技,你也是平安京里头头一号的,这样子说出去我脸上也有光彩。

      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跪着吃吃的笑,敦康忽然沉了脸伸出虚弱的手进胸口的衣囊里掏出一把蝙蝠扇来,放在佐为面前说拿去拿去,以后傻笑或者哭的时候用扇子遮一遮,连把扇子都没有,真不知道你这殿上人是怎么当的。

      佐为展开扇子,雕工上好的扇骨,一面贴了雪白的和纸,纸上没有画,却有隐隐异香散出。佐为闻了一会儿,惊道,是唐土的百步香呢,这样名贵的扇子你怎么好给我!

      敦康闷声闷气地说是啊,是百步香啊,这样女气的东西,自然是应该给你的。

      佐为刚要生气,敦康的脸色却骤然惨白一把抓住胸口侧了头去,佐为扇子也忘了放下,就吓得连忙抱住他的肩膀,连喊道来人啊来人啊。

      敦康按住他的手咬着嘴唇摇摇头,弯起唇角来望着佐为想要笑,刚启了唇,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半数喷在佐为干净的狩衣上,半数喷在雪白的扇面上。随即昏死过去。

      寒冬腊月,新年将至,谁也没有想到第一皇子敦康亲王会病得那样严重,而且,查不出病因。于是有人谣传说,亲王是被人下了咒。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自然是当朝的正一位摄政关白,当今中宫的父亲,藤原道长。佐为上朝时在紫宸殿看见藤原道长,一付气定神闲不可一世的模样。

      那时候,藤原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从五位的少纳言,第一次有了打人的冲动。

      然而只是冲动而已。

      他垂着眼泪,拿朱砂在扇子上斑斑血迹上点了,又用淡墨勾了枝干,将占了血的扇子修作一了一幅梅花扇,凑上去闻了闻,百步香的味道一点儿未减,还多了几丝别的味道,不是血液的甜腥,而是梅花花蕊的香味。

      闻着这味道,禁不住又要哭了出来。

      但是他守在敦康身边的时候是不敢哭的,可敦康一旦迷迷糊糊的醒来了,看见佐为哭丧的脸,还是总忍不住要逗他,一逗他,气血攻了心,便又昏死过去。佐为没有法子,就只好干脆不看着他,走到檐廊下面去看雪,看天,看小鸟,时不时回头瞥一眼屋内。

      当他站在檐廊下,对着早春的残雪暗自神伤的时候,来了一个人。

      人家叫他,安倍晴明。

      京城首席的阴阳师,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脸蛋白净秀削,红唇如画,穿着一袭跟佐为一样的雪白狩衣,走近佐为身边时微微一笑,眉梢轻挑,媚眼如斯。

      你好啊,佐为。云淡风轻的口吻,仿佛前世就是熟人一般。佐为愣住,望着他径直走近敦康房间里的背影,良久,才想起自己忘记了还礼。

      啊呀呀,这样啊,真是伤脑筋呢。又是那种悠闲的口吻,仿佛踩在云端上,又好像顺着水流一样。

      仿佛前世就是熟人一般。

      谁又能知道前世,来生又有什么关系?

      晴明对佐为说不要叫我安倍大人,叫我晴明吧。说着侧过脸去轻举扇子。

      晴明除掉了敦康身上被人下的毒咒,那时节又是梅花盛开,一片香雪海。

      站在院子里最大的那棵白梅树下面,晴明看着廊子下面披着衣服坐着的依然虚弱的敦康,对佐为说,佐为,你知道什么是咒吗?

      不等佐为回答,又径自接着说,咒,简单的说就是一种束缚。他声音飘忽,仿佛不是说给佐为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而最简短的咒,就是名字。比如说,你叫佐为,他叫敦康,当他叫你佐为,你也叫他敦康的那一天起,你们之间的咒,就形成了。

      而当某一天你不在叫作佐为,或者他不在叫作敦康的时候,咒就解了。

      因为,当你不再叫作佐为的时候,你就不是佐为了。说罢仰头看头顶的梅花树,花朵从中阳光斑斑洒下。

      佐为愣了,说我不懂,如果我现在改了名字,不叫作佐为,我就不是我了吗?

      晴明转脸看着他笑了起来,笑得两颊绯红,说,还是这个问题呢,你啊......

      佐为看着他的笑颜,仿佛被冷泉水柱注了胸口一般,又是那种密不透风的熟悉感。

      这么说吧。晴明垂下眼,你还是你,不过你不再是佐为了。说罢瞟了他一眼,接着说,别要这么快说不懂,回去慢慢想,总会明白的,若是实在明白不了——他撇了撇嘴,哈哈笑着走开,留着怔怔的佐为在原处发呆。

      佐为走向敦康,一脸茫然的说,是个怪人。

      敦康不理他,拍拍身边的地板示意他坐下,然后夺了他手里的扇子玩,看见扇面上原来血迹斑斑处出开满点点秀丽红梅花,抑制不住笑意从唇角溢出来。

      身边坐的孩子披了两件厚厚的单,单下面仍然显出单薄的身子,身子上面散发出的味道却比往常要浓烈,不需要凑近鼻子就能清清楚楚闻到,仿佛那味儿就像是他的魂一般,一缕一缕的散了去,在身子虚弱的时候,魂魄散得更加地肆惮没有羁束。

      佐为被自己的想法吓得眼圈发红,敦康转了脸过来看他,缺少血色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的,挑了弯弯的眉毛说,我都好了,你还苦着脸干嘛。

      好了吗?

      仿佛一切都好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白梅的花瓣似乎是从去年开始就这样一直飘着,不间断的飘着,飘到了今年,而且还要继续这么飘着。天空依旧是群青的,几缕白云像扯了几尺薄纱,遮了天空半边脸,薄纱底下透出的些许颜色,比那无遮无掩的是更加的青葱可人。

      佐为却苦恼地对晴明说我家的白梅树一株都没有开花。

      晴明晃着扇子在佐为家的院子里踱来踱去,看着满院子枝叶繁茂的梅花树,笑道,等吧,等过了今年等明年,等过了明年等后年,若还是不开花,等个十年二十年,它们总有一天会开花的。他顿了一顿,用扇子掩住口,说,在此之前,你就先在屋里熏着梅香吧。

      晴明临走时从贴胸的衣囊里摸出一支笛子,送给了佐为,说,有空吹吹笛子给那些梅花树听,也许会有用。

      佐为很困惑的接了,晴明又加了一句说,这笛子的名字,叫做叶二。

      叶二。

      仿佛在那里听说过。

      就好像这位阴阳师的笑容一样,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念头就像一个黑黑的小石子,噗地扔进黝黑的深潭子里一样,悠缓而又迅速地沉了下去,沉得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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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二的音色不是一般的好,这笛子上仿佛俯了灵一般,吹奏哀怨的曲子能叫欢笑着的人不由得滴泪,吹奏平静的曲子又能够让躁乱的心情瞬间平静。当佐为问起晴明这叶二是何来历时,晴明总是笑而不答,他总是说,叶二只是一支普通的横笛,若是你心中没有叫人落泪叫人平静的本事,那笛子,便也没有。

      佐为持着叶二望着空中一轮圆月,和风送爽,衣决拂动。

      敦康笑着鼓掌说,这样好,加上这笛子就更像那个乾达婆了。

      乾达婆。

      初夏的时候,他们又去了一次南禅寺。

      那群乾达婆还是那样子,在寺里的香烟袅绕中固定着缥缈的身形跟姿势。他们低垂着修长的凤目,嘴角积蓄了莫测的微笑,仿佛告诉观者说等到看过他们的人都老了朽了化作烟了,他们还是这样明艳如初,与这南禅寺厚实挺拔牢不可破的墙壁一起,万古永在。

      只要有供奉他们的香气。

      乾达婆,八部天龙中的乐伎,靠吸食香气存活。

      敦康指着那个持笛子的乾达婆笑,那垂着眼睛的乾达婆也望着他笑。敦康身上飘出淡淡的梅花香味,跟寺院里浓烈的香烛味道混在一起,熏得人头脑发晕。

      佐为说敦康,还是你身上的香味儿好闻。

      后来看到满塘荷花,嗅着漫天的荷香时,他也是这么说的。

      在茂密的孟宗竹竹林里,大片的阳光透不进来,只有少许落在青翠翠的竹叶边上打了个滑,像珠子一样沿着叶茎跌落下来,落在林子里头被踩出的一条狭狭的土路上,又一路滚了下去,撞在了嫩草叶上,明晃晃地碎了一地。这明黄的碎片儿还蹦跶蹦跶地满地跳着,落在蒲公英毛茸茸的头上,惊得小伞儿们都絮絮地散了去,飘啊飘地粘在人的头发上。

      敦康拿一只手掸头发,一只手拽着佐为的袖子,嘴里还絮絮叨叨说,跟着我走,别乱跑,有蛇的,竹林子里头的蛇你没有见过吧,青绿的跟竹子颜色差不多,被咬一口要死人的。

      佐为嘴里面嗯嗯地答应着,笑呵呵任由他拽着跑。

      总算今年是太平的呢,少纳言回家探亲去了,宫里头也没有事情。敦康心情极好。

      转了几个弯,从凉爽竹荫里走进一个豁口,一大块明晃晃的阳光泻了下来,两人眼前一亮,然后被水里的夏虫有力的唧唧声撞了个满耳。

      满池子精神的碧绿,托着大朵大朵粉红,花瓣迎着灼灼的太阳,却仍然嫩得一把可以掐出许多汁水来。荷花荷叶的清香跟乱飞着的蜻蜓满天飘着,从大片的荷叶蒂下探出了头莲蓬头也是嫩嫩的,羞答答地瞅着人。

      仿佛跟去年不是一个地方。

      敦康深呼吸了几口,愉快地说,香吧。

      佐为打开了扇子扇着,看他粉扑扑的脸,笑道,还是你身上的香味儿好闻。看他要生气,连忙改口说,我是说,还是白梅花的香味好闻。

      敦康还是气,说你这么喜欢白梅花喜欢闻我身上的味道,干脆搬到我家来与我同住好了。

      佐为说好,你去与御匣殿讲了,我便搬过去。

      敦康僵住,呐呐说我跟你开玩笑呢。

      佐为摇着扇子一笑说我也是跟你开玩笑。

      敦康干着脸转了话题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晚上再走,晚上的时候这里才特别好看。

      佐为答应了一声,捡了块干净青石坐下,从衣囊里掏出了叶二,敦康在他身边的一株粗竹子上倚了。两人一道怔怔地看着荷塘。

      佐为吹了下午笛子,敦康也听了一下午笛子。

      笛子声音在竹林梢上盘旋,随着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又跟着新月一寸寸升了上来,渐渐的荷花朵儿闭了,夏虫们加劲地鸣了起来,塘子里的蛙也跟着鼓噪起来,而夜晚,在叶二曼妙音色的笼罩中却显得愈加静谧。

      佐为垂着眼睛嘴唇贴着笛孔,一点儿都不觉得疲倦,仿佛他就是应该这样吹着,而且应该永远这样吹奏下去,就像那群乾达婆一样,持着笛子,安安静静地在看着他的人面前,在一片醉人的并且是他赖以生存的氤氲香气中,永恒下去,直到香烟散尽,高墙颓塌,落花成泥,池水干涸。

      敦康看看专注的佐为,又看看月下的荷塘。不知何时荷叶上多了大颗的水珠,滚滚圆的,镀了一层月光的银辉,风一吹动,银光随风滑动,像是满天的星子都跌在了荷塘里,化了一池子幽幽地流着光。敦康轻轻叫了声佐为。

      佐为将嘴唇从笛子上移开,转过脸来,一双眼睛难以形容。

      果然像呢!敦康笑了。你的眼睛,果然就像这夜晚的塘子一般,幽盈盈的,还有荡一抹光。

      佐为笑了,走过来牵住他的袖子,说该回去了。他逆着光,敦康看不见他有没有脸红,不过他觉得,佐为应该是脸红了的,因为如果佐为听了这话不脸红也就不是佐为了。

      回到牛车上时敦康对佐为说明年还来这里吧,佐为点头。

      佐为刚想说以后每年都来吧,扭头看时敦康已经睡着了,车轮被绊了一下车身一颠,颠得敦康整个身子扑靠在了佐为肩膀上,他的垂发拂在佐为鼻翼边上,痒痒的。佐为索性转了身子,搂住他的肩膀,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胸膛上。敦康嘴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嘟着脸颊,噘着湿乎乎的嘴唇,露出平时难得见到的像女孩子一般稚气的娇憨。

      佐为叹了口气。往常跟他在一起,有时真的会忘记了他只有十三岁,他平时少年的脸上,有时在不经意间会露出过于老成的神情,虽然只是在一瞬间,却叫人难以忘却。佐为看着他卸下了一切的柔嫩面孔,不禁怀疑这一年多以来,他是否真的了解了这个孩子。

      忽然,敦康的头往他下颚下面钻了钻,喃喃地叫了声,母亲......

      一串冰凉的水珠滚进佐为的脖子。

      佐为愣住,随后抿嘴,闭上眼抚着他柔软的乌发,听车外空廖廖的狗吠更声。

      以后我们每年都来这里吧。

      然而,有个词叫做无常。

      是年秋,红叶祭之后三天,御匣殿病倒,卧床不能起。

      京城的御医,阴阳师,包括晴明看过之后都只会摇头。经也讼了法也作了弦也鸣了,御匣殿还是像一片秋叶一样日益枯萎了下去。

      敦康为御匣殿斋戒了,抄了无数遍法华经,甚至跟佐为到各大寺院里求了平安符叫御匣殿在胸口掖着,他说姨母,姨母,你会好起来的,有那么多菩萨保佑你呢。

      御匣殿只是笑,手里紧紧握了求来的平安符,望了一眼敦康,又望了一眼佐为,说佐为要好好管着敦康啊,说着又望了一眼敦康。

      是年冬,除夕,天降鹅毛大雪。

      御匣殿往生,享年三十岁。

      那晚,敦康把额头抵在佐为肩上,在院子中站了好久。

      他嗫嚅着说你知道,其实我一直想叫她母亲。

      佐为没有动,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雪花落在衣服上,头发上,脸上,前仆后继的,急不可耐的,包裹住仿佛在雪地里化作了一对顽石的两个人。

      两个人,一瞬间白了头。

      雪花像洁白的花瓣一样舞动着仿佛献在神前一般的最庄严华美的舞姿,纷纷扬扬撒落,将午夜的天地映出白亮的一片,纯净而妖娆。御匣殿的一切在此刻是无比的清晰,清晰得胜过任何一个艳阳高照的白天所能见到的,静默的殿堂,静默的御帘,静默的庭院,静默的石灯笼,静默的梅树。而它们又在肉眼见到的静默的底下放肆地喧闹着。喧闹得让人听不见别的声音,包括死者那处传来的高高低低断断续续虚假的,或者真实的哭泣。

      铺天盖地的白雪很像梅花盛开的时节,真的,真得很像。纵然雪花清凉得没有味道,但是身边丝丝清晰,分毫不差的是白梅清洌的寒香。

      美得让人窒息,美得让人忘记寒冷。

      死死握着扇子柄的右手已经冻僵,但丝毫不觉得冷,佐为淡淡地抬眼望御匣殿廊下挂了一排的灯笼,灯笼里透出惨黄的火光,薄黄色的灯笼纸上画着祈求平安的符,扭扭曲曲,歪歪斜斜,像是几条扭打在一起的蛇。

      有雪花落在佐为眼皮上,佐为抖了抖睫毛。

      忽然,一只同样是僵冷但是略带温热的手抓住佐为的右手。敦康在他掌心捏了捏,说冻僵了啊,佐为,我们进去吧。

      敦康抬头,两扇沾满雪花的睫毛底下一双眼眸子直视着他,却深似海。

      那一刻佐为才发现,敦康的身高长了那么多,眼睛竟然已经到了他的鼻子下方的位置。所以那时候佐为没有回答说好,或者不好,而是文不对题地感叹说,敦康,明年,你就能比我高了呢。

      那时候,佐为仿佛看见敦康笑了,敦康居然笑了。

      但是佐为也不能确定是否是看花了眼,因为那一笑,是在敦康一转首之间的事情。敦康那时候听了佐为的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仍然紧紧牵着他的手,转身向屋里走去。在那一转身之间,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像一片雪花一样落下,混迹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那时候佐为看见仰着头看雪的虎次郎,会看得脚在地上生了根。

      虎次郎在笑,笑得好象薄雪晶莹娇小的雪花。真是一个奢侈的笑容,那样无遮无掩的,长久不落的,展现在他面前。

      他赤着脚站在浅浅的雪地中央,苍白的夜色中脸颊红得像一团火,一团业火。他一边咳一边笑,他喊佐为,佐为,这是今年的第一次场雪啊!雪花落在他燃烧着的脸上,一刻都没有停留,就化成了水,沿着颊边淌下来,好多好多雪花,化作了好多好多的水,从他脸上流下来,好像泪水一样。有着白梅的味道的泪水。

      这团火把他的生命化在了水里,一点一点,很快的流干了。

      你看见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但是没能看到今年的最后一场雪。我除了教你下棋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佐为所能做的,只有在虎次郎消散了魂魄的芳香的冰冷躯壳边上,用扇子遮住脸。扇子面上点点殷殷红梅,散发着白梅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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