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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泪落胭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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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四寂无声。案台上的烛火在夜风中忽明忽暗。观世音的雕像仍然静静地安坐在案台上,怜悯地俯看着世间苍生。
案前,一袭白纱的女子端跪着,两手合十,默默祈祷。
良久,白衣女子终于盈盈起身。烛光隐隐映出她不施粉黛的脸,神色间冰冷淡漠,却是绝世的秀美。
“但愿明日之战,他能平安归来。”那女子小声嗫语。随即,端着烛台离去,留下一室幽暗。
这白衣女子姓陈,单名一个瑶字。本是阴癸教教主之女,因其以琴为武器,冷血著称,加之阴癸教素来行事邪佞,与所谓名门正派亦有宿怨,因此江湖人称之为“琴瑶魔女”。自八年前出道后,为阴癸教铲除异己,更是杀人无数。一把瑶琴,一身魔功,魔音穿耳,杀人于无形,虽有绝世容貌,却是人人闻风丧胆的妖女。但最让人们不解的是三年前阴癸教新教主陈箫继位后,正当阴癸名噪一方之时,陈瑶却销声匿迹,从此绝迹江湖。一些好事者经多番打探得知现任阴癸教教主陈箫并非老教主亲子,乃是收养的义子。于是一时众说纷纭,有人说琴瑶魔女因不满父亲将教主之位传与陈箫,一气之下叛教而出;有人说新教主陈箫恐琴遥魔女势力坐大,日后谋反,遂将其监禁起来;也有人说琴遥魔女已觅得如意郎君,于是改邪归正在家相夫教子……
然而江湖毕竟还是无情的,当岁月流过,却依然没有琴瑶魔女的消息时,人们便开始淡忘了。他们开始谈论阴癸的新教主陈箫如何的阴险毒辣,如何的野心勃勃想称霸江湖;谈论某位江湖后起之秀如何的了得;谈论某位豪杰如何的博得美人芳心……而那个曾经叱咤一时的女人便被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
陈瑶执着灯走在静静的走廊,步履轻的似乎并未踩在地上。“吱呀”一声推开房门,白色的人影终于消失在走廊尽头。
吹熄烛火,陈瑶和衣躺上床。几天的忧虑让她难得的快速入睡,却依然不得安稳,柳眉仍旧微微皱着,不肯舒展。果然,才一炷香时间,陈瑶便满头是汗的惊醒。深呼吸两口以缓解受惊吓的粗喘,她起身,知道自己今夜又将一夜无眠。
推开窗户,陈瑶倚在窗边,任徐徐夜风吹拂在脸庞。
刚刚,她又做噩梦了。
梦里,她看见他满身是血,跌撞的来到慈心庵,然后在她面前慢慢的倒下,嘴唇翕动着,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而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身体缓缓滑落,倒在血泊中……
心口又开始绞痛。这毛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记不得了,反正也有好多年了吧。不过,最近却翻的厉害,她知道,她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举起手,借着月光看向自己白皙的双手,是啊,也许慈禹师太说的对,欠人的终究是要还的。这双手,沾染了太多鲜血,欠下了无数血债,大概,也快到要还债的时候了。她这样想着。可是,若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吧,也没有人再为他祈平安了。哎,他造的杀孽也不少,但愿老天能怜悯他,等到他成就他的野心后再去向他讨债。
叹口气,陈瑶抬头看向窗外那轮弯弯的月亮。记得,那年初见到他时,也是这样一个挂着新月的夜晚。勾起嘴角笑笑,很久了,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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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母亲尚在,每天都要教她练琴,叮嘱她一定要练成圣弦神功,然后找一个地位低微的人嫁,帮助他成功,让他一辈子都得感谢你,离不开你。
她虽然还年幼,却有着非孩童的成熟,即使不解为何母亲要天天跟她讲还这么遥远的事,但她还是牢记在了心中。
母亲很美丽,是闻名江湖的四大美人之一。但是,她知道母亲并不快乐,她也知道父亲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爱母亲,甚至是疏远母亲的。而母亲总是默然的看着父亲迎进一个又一个的妾媵,然后再一遍一遍的嘱咐她要练好武功,嫁给一个需要她帮助的男人。
那天,是她母亲的丧礼。
她的母亲,在父亲迎娶第九个小妾的那天失足掉入后院的荷塘,因为下人都忙着招待宾客,无暇顾及这个失宠的正室,于是,就这样香消玉殒了。但是,她知道,母亲根本不是失足,只是寻死而已。
一身缟素陈瑶跪在母亲的灵位前,将母亲的遗物一件一件的丢进身边的火盆里,看着它们被妖娆的火焰吞噬,也一并带走一代佳人曾有的快乐与痛苦。
“臭小子!还嘴硬是不是,给我打!”
灵堂外传来一声喝叱,陈瑶置若罔闻,依然专心致志的把最后一件遗物扔进火盆。
“怎么样,知道大爷的厉害了吧!这样吧,要是你给大爷可三个响头,今天就饶了你,如何?”
“快磕头!”“磕头认错!”一阵起哄后,却没有回应之声。
“咳呀,你小子倒是骨头硬啊!没关系,给我继续打,看你能熬多久!”
看着那件母亲最钟爱的浅绿色外袍燃烧成灰烬,赤红的火苗渐渐熄灭,陈瑶终于站起身,走向那喧哗处。
“你们不知道今天是我娘的丧礼吗?为何在此大喊大叫!”冷冷的话语从年幼的陈瑶口中吐出,却不失威慑力。
一伙人被喝得停下动作,散开来转过身看向陈瑶。那带头的人首先开口,“哟,原来是大小姐。小的正在管教有些个不识抬举的臭小子,若是打扰到小姐,还望见谅。”话虽说得谦恭,语气却颇为嚣张。
此人名叫何凯,二十出头,长得也算端正,却是一身痞子样。他妹妹本是父亲第三房妾氏带过来的陪嫁丫环,父亲收了她后,倒也颇得宠爱。加之年初又为父亲生了个胖小子,地位更是日渐高升。而何凯便仗着自己妹妹受宠,在教里作威作福,宛然把阴癸当作他的地盘。
陈瑶再看向何凯口中的臭小子,大约十一二岁,满身都是尘土,嘴角还挂着血迹,脸上也多处瘀伤,再混上血和尘土,已完全看不出相貌。只是一双烧着火焰怒瞪着何凯的眼睛分外惹人注意。
何凯好似也察觉到他的瞪视,转头叱骂:“瞪什么瞪,看我不挖了你的眼珠子!”说罢,还真的举起手戳向男孩。
“住手!”陈瑶忙喝止。
手指停在男孩眼前不到一公分处,“怎么,大小姐还有何吩咐?”
指指那男孩,陈瑶冷声道:“放了他!”
“嘿嘿,大小姐,这些管教下人的事可疏忽不得,您年纪尚小,不懂的。还是回去扑扑蝶,捉捉迷藏玩吧。”说完,更是矫情的哈哈大笑起来。
“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让他兀的止住笑,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不知何时已掠到他跟前的陈瑶,“你……你……你……”你了半天却吐不出句完整的话。
陈瑶美眸冷扫过他,“还不走!”
“好,好,你厉害,咱们,咱们走着瞧!”终于回过神来的何凯,似乎却忘了自己的身份,结巴的丢下句撑场面的壮语,带着手下匆忙的离开。
那些人一离开,男孩就不支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陈瑶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用那双桀骜不驯的眸子回望着陈瑶,却并不答话。
见他无意回答,陈瑶也不甚在意,转身便要走。
“陈箫。”待陈瑶已走得几步,身后传来男孩不大却清楚的声音。
那一天,初相遇。陈瑶九岁,陈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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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伴着“叩叩”的敲门声,门外传来泠儿的轻唤。
三年前,陈瑶退隐江湖时,只带着瑜姨来到了慈心庵。瑜姨是陈瑶母亲林素妍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林素妍去世后,瑜姨也一直照顾着陈瑶。然而,去年的一场大病带走了这个至今未嫁,一生都在全心全意服侍陈瑶母女的女人。瑜姨死后,陈箫便把泠儿安排来陈瑶身边。泠儿本是阴癸教徒,但她入教时间尚短,对教中事务也所知不多,虽然曾听过“琴瑶魔女”这个名号,却始终未把眼前这位整日吃斋念佛的夫人与那杀人不眨眼的阴癸左护法联系在一起。当然,她也不解过那样雄心勃勃的教主怎会有一位淡然如斯的夫人。但是,不解归不解,该做的事,她还是做的很好。像现在,天才刚亮,她就已经来服侍夫人起床参加慈心庵例行的早课。
陈瑶被泠儿的叫唤声从回忆中拉回了神。才发现,居然天已泛白。陈瑶关上窗子,淡淡地应了声“进来吧”。
泠儿端着盆洗脸水走进来,就见到陈瑶衣装整齐的站在窗边。她知道夫人常常睡不着就会站在窗边发一夜的愣,想必昨夜夫人又是一夜未睡了。
放下水盆,泠儿拉过陈瑶在桌边坐下,边把锦帕浸湿边道:“夫人是担心教主才睡不着的吧?”
陈瑶未搭话。泠儿却自顾自的继续说:“其实夫人不用这么担心的。依泠儿之见,虽然对方也是一代高手,但毕竟上了年纪,教主一身神功,一定会胜的。放心吧夫人。”
“胜也好,败也罢,对我来说没有分别,我只希望他能平安回来,仅此而已。”接过泠儿递过来的锦帕,陈瑶淡淡地回答。
泠儿一愣,“难道夫人不希望教主称霸武林?到时候,您可就是武林盟主夫人了!”
陈瑶冷冷一笑,“要是稀罕那个位置,我现在也不会待在这里了。”
在泠儿诧异的目光中,陈瑶已拿着那串檀木珠链走出了房间。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一如往昔,陈瑶跪在正堂,和几位师太一起做早课。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经文尚未念完,手中的珠链却突然断裂,檀木珠子“噼噼啪啪”的散了一地。
陈瑶倏地睁开眼,看着一粒一粒滚落的珠子,却似一滴一滴的鲜血。“难道他……”立刻站起身,口中嗫嗫自语:“不!不会的……不会的!我整日吃斋念佛,每日都虔诚的向佛忏悔祈福,他怎么可以有事!”说完,伸出两手,五指张开,立刻一阵劲风刮过,散落的佛珠又全都吸回到她手中。
“施主。”待风势减弱,慈禹师太走向陈瑶,“云何名忏?云何名悔?”
见陈瑶转头看向她,慈禹继续道:“忏者,忏其前衍;从前所有恶业、愚迷、憍诳、嫉妒等罪,悉皆尽忏,永不复起,是名为忏。悔者,悔其后过;从今已后,所有恶业、愚迷、憍诳、嫉妒等罪,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是名为悔,故称忏悔。”
“可是师太,我来到慈心庵三年,屏弃前尘,虔心求佛,为何佛祖却不佑我所求之人?”
慈禹摇头,“哎,施主始终凡心难脱,你只知忏其前衍,不知悔其后过。以不悔故,前衍不灭,后过又生。前衍既不灭,后过又生,何名忏悔?施主这样执著,怕是不仅保佑不到你所求之人,可能还会害其入万劫不复之境复!你自好好想想吧。”说完,慈禹领己着其他几位师太离去,仅留陈瑶一人站在空空荡荡的正堂之上。
“害其入万劫不复之境……害其入万劫不复之境……”陈瑶脑中反复回响起慈禹师太的最后一句话。心口又开始绞痛,额上已析出一层薄汗。
当泠儿来到正堂之时,见到的就是陈瑶捂着心口倒下去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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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秋,就接连几天阴雨绵绵。
陈瑶拿着剑,向后院的树林走去。她喜欢这种天气,更喜欢在这绵绵细雨中练剑,感受舞动时雨丝划过肌肤的疼痛。
远远的,陈瑶就听见林中有人舞剑。仔细一看,那人练的正是阴癸的独门剑法阴冥,但却练得不得法,有些地方明显错误。
陈瑶提剑纵气上前,只两招,手中剑已抵在那人喉边。离得近了,这才发现此人是上次那个陈箫。虽然这次他脸上的伤已经愈合,露出了原本俊逸的面容,但就凭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陈瑶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移开剑,“你是阴癸弟子?”陈瑶冷声问道。
“不是。”很干脆的回答。
“那你为何会我阴冥剑法?”
“偷学的而已。”犹豫了一下,陈箫还是决定照直说。
“哦,原来如此。”接着,陈瑶话声一厉,“我是说阴癸怎会有如此不成材的弟子,一套剑法练得是乱七八糟。”
陈箫不语,只是恨恨的看着陈瑶。
陈瑶对他的瞪视视若无睹,径自沉思着什么。
陈箫见她半晌不语,遂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刚走两步,陈瑶开口叫住了他。
他却只顿了顿,复又再举步。
“你不是很想学功夫吗?我可以帮你。”陈瑶不急不徐地冷声道,料定他会停下。
果然,陈箫转过身,沉默地看向陈瑶。
“我会让爹爹收你为徒,并把娘传授给我的所有武功都教给你,让你以后能出人头地。”边说,陈瑶边走向他,“但是,你必须发誓七年后娶我,这一世都不能离开我,也不能再有别的女人。你——愿意吗?”
陈箫用那深邃的眼盯视陈瑶良久,然后,举起右手,“我陈箫此生只娶陈瑶为妻,永不负她,若违此誓,今生不得出头之日!”
陈瑶弯起嘴角,“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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