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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舒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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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负责看管的狱卒百般不情愿,我还是被那个人轻而易举地带出了还未坐热的监囚。
几次想开口请求对方也照顾一下风汉,转念一想又作罢。
要知道,连我都是花心萝卜充人参的冒牌货,再带上个天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奇怪家伙……万一被戳破身份,到时候一条绳上绑的蚂蚱跑不了他的罪名。
自己死也就值当是活该倒霉罢了,连累风汉也一起陪我砍头只当风吹帽,实在是过意不去。
于是我也就老老实实闭起嘴巴,且看自己的好运气能混到几时。
若说开始时,还只是得过且过的想法。待到马车穿过凌云山半山腰上的雉门,进入普通百姓根本不可能到达的外朝时,我的讶异已然随之上升到了一个高点。
凌云山,顾名思义是一处高耸入云的山岭。
然而它的名声大噪,可不仅仅只是因为它的高峻。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若说起凌云山那真正是满山跑神仙的神奇地域。
凌云山的山顶是王宫、朝廷所在的——燕朝,以及内朝,是高居于云海之上的国家最高权威之地。换句话说,就好象是深宫大内紫禁城的概念;
向下穿过云海是下级官员的居所,外朝;
再继续一路下行到山麓入口处,则是国府所在。
听说大学寮也在那里,不过我倒是没有注意。
从宫城入口处的皋门,一直到国府深处的雉门,都还是可以任由普通百姓进出的地方。但能穿过雉门进入外朝,至少说明这个人的身份远不仅仅是仕绅、商贾,而是能够在凌云山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中央官员了!
——难道是已故小宰大人残留下来的派系势力?
惑然不解地悄悄窥视面前的男人,在我心头就象是有一百只小老鼠一起抓抓挠挠,痒得不行。尽管先前还在为自己的项上人头忧心忡忡,此刻刚一脱离危险,我又习惯性地被好奇心所攫取。
与我对面而坐的男人依旧半阖双目,仿佛刚才那阵剧烈的咳嗽已经抽光他全身的力气,至于周遭发生的一切于他而言全部都是虚无。
马车行行停停,三五不时地有人上来诘询。
我不知道车夫给他们看了什么,总之看过之后那些庄肃的军士们无不露出惊讶、敬畏的表情。
——他究竟是什么人?
心中的谜团随着马车的不断上行,膨胀成一个让我感到就快要被好奇心撑死的氛围。
“不必担心……”
抖了抖耳朵,我这才讶然注意到男子不知什么时侯,微微睁开了眼睛。
“唔。”我含混地应了一句。
你看我的表情像是在担心么?
那是就快要好奇得发疯的样子好吧……
然而说完这一句后,男子又再次半阖双目,一副很疲倦几近无力维系的样子。
只有指尖微微抽动了一下,泄露出一丝内心的不平静。
我原本以为行程的终点会是在外朝。
然而在换乘过一辆精致朴素的马车后,——竟然出乎意料地进入了云海之上!
不但是云海之上,而且异乎寻常、极为顺利地进入了路门。
这意味着什么,我当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先前被祯提着耳朵灌进去的那些知识,此刻一一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作为一国中央权力的所在,凌云山云海之上的顶峰只有王的居所、以及少数高级官员的府邸,临近路门的地方更是只有侯以上的官员才能居住。所谓侯以上的人,除了分散在各地的州侯,便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人。而路门以内,能住在这里的人几乎不需多想。
——王、宰辅、王的亲眷……
眼前一人,又会是哪一种?
心头忐忑不安地不断瞄过对方波澜不惊的面孔,我甚至一度以为自己遇到了传说中微服私访的王上。微服私访啊!一种莫名的激动涌上来,但很快又退却。
他的神态看起来实在是太过静谧了,安详到让人无法感觉到王的威仪。
——刘王……咯?
我努力想要把景王阳子威风凛凛的样子,与眼前始终阖目冥思的男子作出比较,然而得出的唯一结论,让我自己也觉得哭笑不得:除了“漂亮”二字,很难再作其他感想。
“太师大人。”
车子停在了一处寂静所在,从蒙着薄纱的窗子望出去,是一片黑沉沉的夜色,正如这个忽然出现的男子一样的神秘莫测。
“太师…大人……?”
那个细微缥渺的声音再次询问。
而后坐在对面坐位上的男子迷蒙般张开双眸,静静地应了一声。
“已经到了吗?”
“是。请大人吩咐!”
心头悚然一惊,这个人……竟然是柳国三公之首的,——太师?!
不管是受到原先世界常识的影响,还是从祯卫的讲解来判断,在十二国的官位之中能够真正称得上是顶尖人物的,无疑负责辅助宰辅,以王的师从、谋士著称的三公,当列其中。
尽管实际上并不参与朝政,但三公的影响力绝不在冢宰之下。而在三公里,“太师”更是王倚为股肱之臣的重中之重,怎么却是如此年轻的男子?
——难道说刘王……其实是女人?
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我的心思就连自己也觉得诡异。只是除了这种可能性,我很难想到再有其他理由能让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男子,登上三公之首。
相传一代女皇武则天也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古怪的念头一经产生,便不可阻挡地飞快萌生出一大堆奇妙的想法。譬如,刘王失道的真正原因,不会是因为强抢天下美男吧?~>_<~
羡慕?诧异?鬼祟?我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的感受……
就在我愕然的片刻,对方已经缓步走下。
很快有从人上前,为他披上一袭青灰色的温袍。即使在这样的季节里,夜晚的温度也还是会因为山势的高耸而有所降低。但是带有皮毛的温袍?我想那种东西可能更适合在冬天里看到。
“不用感到拘束。”
对一直沉默地跟在自己身后的我这么说时,男子温柔的嗓音里带着微微的沙哑,就好象飘落的树叶摩擦过地面的声音。
“您是……太师?”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比起我面上惴惴不安的表情,对方自然是要沉稳得多了。
“请不要在意那样的事情……”
微微低垂下视线,那双带有奇异色彩的妙目始终在厚重的白石地面上逡巡。
——这家伙真的是男人吗?
狐疑地看了一眼身前之人不盈一握的纤细身材,再看看那层层缕缕轻散飘扬在肩后的如瀑青丝。有种很强烈的错觉,让我以为自己看到的其实是古代深宫内院里的大家闺秀。再加上先前在囚室时令人印象深刻的,那种欲诉还休、未语先愁的神情,微蹙的两道秀眉饶是让我这样电线杆神经的人看到,也有些隐隐不忍。
不会是女扮男装吧?
犹豫了一下,又觉得实在荒唐。这边是允许女子为官的不是吗?况且这样的高度……
瞻仰过对方伟岸修长的身材,我确定自己一定是头脑发昏。
而后,他忽然收住脚步。
他是收住脚步了,可一直埋头东想西想的我哪儿能反应过来,追尾事件自然是在所难免。
“砸么衲…(怎么了)?”
悻悻然揉着险些碰成柿饼的鼻子,这家伙果然还是男的,后背和城墙一样坚硬。
“抱歉,不要紧吧?”
虽然语气是带着关切的,盯著我的眼神却依旧平静淡漠,黑曜石般的乌瞳中流动的光华也显得有几分深邃骇人。我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在意、或其实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有种空洞地面对镜头念出台词的感觉。就好象无论怎样的事情都已经经历了无数遍,再也没办法让自己振作起半点精神。
“就在这里住下好了。”
不容我有任何意见,男子已经转身吩咐下人安排晚餐以及其他事宜。
环目四顾,这里应该并非三公府所在。
地处外宫一侧的三公府,名义上是太师、太傅、太保处理公务的地方。
一般情况下除非特殊需要,三公以及其他重要官员都会另外在内朝安排府第居所,并不会留宿于燕朝之内。但是眼前的状况让我有点摸不找到头脑,既然是过了路门,这里其实是在外宫里面吧?
既然是在里面,又怎么会允许王室外的人居住?
大概刚才经过的不是叫做路门的,其实只是看起来有点相象而已……对于凌云山上的宫殿只有极为模糊概念的我,也只能是胡乱地作出自己的猜想。
真后悔当初祯卫画图时,自己一直在打瞌睡。
而真正有认真听讲的使令们,此刻又都不知所踪……正所谓六月的债报得快啊!
墙角边若隐若现眼前的一片苍翠,忽然间吸引住我的视线。
饶是借着甚是朦胧的月光,我也能清楚地辨别出那是极其类似于自己记忆中某种植物的形态。
“竹子?!”
情不自禁下脱口而出。
对于能在这种地方骤然见到自己熟悉的景色,我着实小小吃了一惊。
常世的确有很多和那边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东西。有些是随处可见的,像是树木花草、家畜鸡禽……而有些则是极难遇到的罕有类型。就好象此刻竟然见到竹子,那种惊讶不亚于看到一只熊猫从自己的面前路过。
“咦?你知道?”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个不类常人的男子眼中,看到生动而又欣喜的光彩。
“嗯,只是没有想到能在这里也见到。”
“你在哪里还有见到过?”
显然是过于激动地扳住我的肩头,以至于有些隐隐生痛。
“呃……”
我不禁语塞。
在原先世界里哪里都有看到过,不过说出来就穿梆了。
颇为心虚地回避开对方兴奋的眼神,鬼知道竹子在这里也是那么稀罕的东西,要是让他知道我们那里都是用来喂熊猫的,不知道会不会吐血的说?
我刻意的沉默,立刻引来了可怕的后果。
“你不是小宰的女儿!”
对方突然冷下面孔,语气之中带有几分肃杀之意。
“谁、谁说不是……”
支支吾吾地嗫嚅了两声,我不安的视线开始闪烁游移。
他静静地看着我,忽然问道。
“你是海客?”
“不……”
孱弱地想要吐出否认的话语,但在对方黑沉冷冽的目光下竟然有种难以启齿的感觉。
“难道你是山客?”
“我……”
“是山客没错吧。”
——完了,他眼睛开始放绿光了!
倒吸一口凉气,在我还未能想清楚自己是该顽强地否认,然后被戳破身份;还是管他的先承认下来,大不了精忠报国(= =)的关口,对方忽然间轻泣呜咽着把我抱了个严严实实,力道不是很大,但却是有如锁紧的钢圈般难以挣脱。
“一百五十年了呀!整整一百五十年……”
湿润的泪水顺着肩头的衣衫渗透开,男人像是在诅咒什么似的,反反复复念着“一百五十年”。
——喂喂,我还没有那么老好吧……
这样的数字,听在我耳朵里只是单调的一段很长的时间。然而在他,却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在撕咬这个可怖的数字。
“终于见到故乡的人了!”
男人中邪一样直勾勾目不瞬地盯著我的面孔,双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也是华夏的子民啊!”
一百五十年……
从那时还是满清统治的华夏流落到十二国常世,足足一百五十年!
现在我终于真正理解这个数字对于舒篱,也就是被称为太师的那个男人有着怎样重要的意义。
“是吗?已经没有皇帝了么……”
像是叹息般不无惆怅地点了点头,舒篱轻声喃喃道:“没有的好,没有也好。”
“您到这边之后,怎么会……?”
对于这个传奇般的人物,我只有满心好奇。
无论是海客也好、山客也好,任何来自于异世界的人都会因为语言不通的问题,成为比浮民还要悲惨的受排斥对象。记得乐俊曾经说起过,当初景王到这边时尽管通晓常世的语言还是吃尽了苦头,可想而知舒篱当初必然免不了也曾经历过一段痛苦的时期。
——大部分的外来者都沦入社会底层了。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也好,这就是再清楚也不过的现实。
“嗯……那个呵……”
他没有答话,只是用清澈的眸光直直定视著我,仿佛在请求我不要问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见他不愿提起,我也便打个哈哈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其他。
“呵呵,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
“感谢上苍,这一定是天意!”
“呃、天意么……”天意说我是麒麟?那也算是吧。
“所以,请一定要留下来!”
“什么?那样不太好吧……”我有些犹豫。
“不要担心,这里我可以保护你的安全!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知道,在这里没有人能回答我的疑问。海客……”他皱了皱眉头:“倭国过来的都是些让人厌恶的家伙!知道吗,我一直在期待这一天。相信上苍会听到我的祈祷,带来故乡的消息!”
急切而又哀恳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此时的舒篱,再没有先前那种空洞淡寞的眼神,就象个得不到满足孩子样不断地试图用脉脉盈动的目光打动我的心。在他白皙如玉、细腻光洁的面孔上,有种如易碎的陶瓷般脆弱的神情,甚或带着些许神经质似的惶惶不安,却又是不容反抗的顽固与执拗。
“好……”
微微点了下头,我对于自己的决定只感到一阵茫然。
对方莫名惊喜欣慰的眼神里,似乎隐藏有某种涌动的暗流。
也不仅仅是他而已呢!我不自禁在心底暗暗叹口气。没有错…进入路门后的整个王宫里都弥散着一种让人心悸的氛围,淡淡的仿佛血腥初起的味道。
——柳国……么。
好像又惹上麻烦了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