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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诗河穿着一件深色长裙出现了,她对伊扎克笑了笑。这也许很像约会,可他们似乎都感觉不到应有的紧张。而伊扎克这才注意到原来诗河是很少穿裙子的。

      他们相视一笑,好像从彼此身上发现了另一个自己。

      开演之前人们陆陆续续地进场,伊扎克神闲气定地坐着,诗河则在旁翻动着手里的演出表。

      这样的景象似乎也有过,不过那个疯狂地翻动节目单的是他伊扎克。学校组织的民族音乐会,每人必到。小剧场里弥漫着郁闷和烦躁,在低吼了三百二十七次“kuso”之后伊扎克选择闭上眼睛。
      他的最后一眼落在不远处的卡嘉莉身上,她坐得很直,瞪大眼睛兴奋地看着舞台上奇奇怪怪的乐器,并且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长达一个小时。

      伊扎克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
      这出戏剧见证了不朽。

      他忽然记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叫做《十分钟年华老去》。这是上个时代的产物,分为大提琴篇和小号篇。他深深地记得那个西班牙的故事,一个睫毛浓密的小男孩在左手腕上为自己画上一只手表,然后把它靠近耳朵静静地听着,然后满足地露出笑容。
      那一个刹那,伊扎克看得见不朽的纯真。

      于是他想起初中毕业那年,一群人在课桌上拼命的乱画,用笔,用小刀画得乱七八糟。他们说,都要走了干嘛不留点东西。
      当时的伊扎克看都懒得看一眼,他们不知道每年毕业生的课桌都要翻新的吗?人就这样活得跟蝼蚁没什么两样,为了留下点痕迹还得顶上骂名。

      当然,这一切跟不朽毫无关系,和那个叫米兰·昆德拉的捷克人也没关系。

      他送诗河回家的时候城市的繁华吞噬了黑暗,而那黑暗却在人们心中滋生。他们并排坐着,却默然不作声。他想起很久以前身边的女孩子趴在图书馆的书堆里孜孜不倦地阅读,也是这般沉默。而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玻璃前种着一棵巨大的桂花树,简直就要伸进房子里来。他打着瞌睡,在秋季闻到的香气一直萦绕于身边,直到冬季来临。

      冬季。
      伊扎克看着挡风玻璃上落下的点点滴滴,打开了雨刷。他忽然想起一个关于雨刷的比喻,瞥见诗河半睁的眼睛,不觉笑了起来。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即使在冬季也那么温暖。

      时钟显示二十三点整。熄火。他靠着靠背,看着深色的天空。夜间的照明太过明亮,就算是晴天,在这里也看不见一颗星星;就算看见了闪亮那也不一定就是上帝创造的星星。他正在思索什么时候把材料鉴定报告送到研究所,却听见副驾驶的门被拉开了。
      一个女人坐了进来。

      她把领子竖地高高的,只露出了眼睛。而仅凭这双野兽般的眼睛伊扎克也认出了她是谁。他把双手从方向盘上挪开,压低声音说,有什么事吗?

      “还给你们一样东西。”

      米丽雅莉亚·哈乌从包包里掏出一个档案袋。“是我从迪亚哥那里拿走的,当时他醉得太厉害了。报价单的复印件。”

      伊扎克没有接。她脸色平静,手却在颤抖。然后他问了句,为什么?

      米莉直直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暗淡,说,我不想让我再沉沦下去了,这些东西都是魔鬼。我原以为即使是你们我一样可以下手,但是,我终究没能越过去。

      “越不过去,就回来吧。”

      她看着他,冷笑起来,言语忽然变得恶毒。
      “你以为记者都是吃素的?还是说这一行很好混?” 米莉眯着眼睛打量着他,“难以置信,他怎么和你一样,还活在过去?”
      她的脸上泛起嫉妒的神情,轻笑两声,扭过头去。
      接着她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是贫困的,一无所有。我必须奋斗。
      要说对不起太虚伪,但是请你转告迪亚哥,请他以后要多加小心。

      伊扎克想起当年这个把钱攒了很久才能买一本书的女孩子把她仅有的几本书翻来覆去地看直到完全背熟,而那个绿色头发的男孩子成绩很好,所以她把未来让给了他。一时间,他说不出上帝究竟有多残忍。

      伊扎克真的说不出什么,只是接过档案袋,说,我会转告的。

      临走前米莉问伊扎克,当年你为什么消失地那么干净?你知不知道卡嘉莉很难过。

      伊扎克说,我这样的人,不要打扰她的生活比较好。何况,她也有了阿斯兰。

      接着米莉笑起来,那你知道阿斯兰·萨拉现在在哪里吗?
      不等他回答,她直接说道,他一年前就死了,飞机失事,和卡嘉莉一起。那时的他已经不再叫阿斯兰·萨拉,而是阿历克斯·迪诺。他们原本计划回国就结婚,可是事违人愿。

      米莉依然笑着,你知道你多愚蠢吗?如果当初你不那么懦弱,也事不至此。

      这是伊扎克最后一次见到米丽雅莉亚·哈乌。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沉浸于震惊中,完全麻痹。

      迪亚哥说,你真讨厌。
      他皱着眉头,紫色的眼睛里藏着些厌恶,说伊扎克你真是麻烦透了。

      他说,你若喜欢了就不会管那到底是什么,在别人眼里是怎样的。
      你喜欢喝的酒,你喜欢听的音乐,你喜欢的工作,还有你喜欢的女孩子。
      可你以为这一切对你而言都是无谓的,很容易放弃。
      其实你很痛苦。

      你在对自己催眠吗?你这个不伦不类的家伙。你什么时候说过真心话?

      七年以前他离开了他们。
      而很多年来他一直都收到着卡嘉莉的信,她把照片发到他的邮箱里,然后写些有的没的流水账。卡嘉莉总是在抱怨,海利欧波利斯的天空一点都不蓝。而接着她会留个笑嘻嘻的表情,说没关系,我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漂亮的蓝色。

      伊扎克看着这些照片,看着时光在她的脸上流逝而她越来越清秀的脸庞,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的距离和越来越开怀的笑容。他说这样不挺好的么,然后丢掉了那个邮箱。以往的照片被扔进一个文件夹。那天,伊扎克关上电脑的时候手心感到麻木的疼痛,然后他惊觉原来他还是有知觉的。

      而他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们会阴阳永隔。

      只不过因为航空公司没有按照规定定期检查飞机状况,尾翼上卡住了一颗螺丝,那架飞机上承载的生命就此埋入大西洋底。

      一年以前接到她的死讯时,他还在PLANT。他不记得那天是冬天还是夏天,天空是什么颜色,但他记得那天下了雨。雨滴打在他身上疼痛不止,好像要钻进他的皮肤,吞噬他的血肉。
      银发贴在了脖子上,水流蜿蜒而下。伊扎克的头发长得很长了,发稍碰到了锁骨,直指大地。

      他多么希望大地就这样崩开,让他就这样坠下。到哪里都好,只要别在这里。

      米莉的鼻尖被秋风吹得有些红了,而她的眼眶也是红红的。她说,如果当初你不那么懦弱,也事不至此。

      第二天傍晚,他回到曾经的校园,在那个城市的角落。

      他想象着卡嘉莉和阿斯兰如何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也许就如同多年前站在舞台上一样他们握着手,相视而笑,彼此安慰。他们会害怕,会不甘,但是没有什么能真正带走和相爱的人死在一起的幸福。他路过那个教堂,伊扎克并不知道这里曾经是他们约定地方。

      那里,阿斯兰却对卡嘉莉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夕阳下,卡嘉莉坐在台阶上,身体弯成了一个倔犟的角度。
      抬起头,女孩子含着眼泪笑着说,好的,我们不再回头。

      路边梧桐越发地高大,落叶纷飞。卡嘉莉曾经说过它们曾经高高在上,现在却甘于被人践踏。这是因为它们都爱上了大地。说话时她脸上在笑,可眼里悲伤。
      多年不变的景色和他的回忆重叠。他站在路中央,看着手表,心里默默倒数。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八点整。

      霎那间世界流光溢彩。
      隐在树枝中的路灯一齐放出光芒,路面上斑驳的影子晃动,昏黄之下他觉得他听到了歌声,而冷风在他耳边刮过带走温度。那一瞬间落叶仿佛跳舞的精灵,盘旋而上或直冲而下,在地面之上卷起一圈圈诡异而美妙的涟漪。残破的枝叶被风刮走,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道痕迹;头顶上每一片叶子都在闪耀着光泽,满眼金色。

      满眼金色。

      伊扎克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卡嘉莉和阿斯兰多年前共同的秘密,一个宛如奇迹般的瞬间。那一刻他的眼睛潮湿,路的尽头模糊。

      教室的对面是被拆掉的小礼堂,现在成了露天的小广场;桂花树依然没有改变,只是长得更高了;深秋还有飞蛾在路灯周围游荡,伊扎克借助着昏暗的光线看着这一草一木。
      忘记了,他早就忘记了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一处地方流淌着他的记忆。一切都不可思议起来,卡嘉莉的脸第一次变得如此清晰,她坐在双杠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或者拿着篮球仰头看着她怎么也碰不到的篮筐。那头金发飞扬着,一个转身后他看见那双清冽明亮的眼睛。

      他记起很久以前她笑着站在花坛里用巨大的扫帚清扫落叶,说,我想去海利欧波利斯呢,我唯一的亲人在那里。

      那一天他第一次了解到这个女孩子的家庭。一个被人从孤儿院领养出来的孩子是不会有这么快乐的眼神的,而卡嘉莉的眼睛几乎不带杂质。她说她的双胞胎弟弟被带到了那里,离这里好远;她说他有着紫水晶般的眼眸和浅褐色的发,笑起来温顺柔和。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有着梦想,只是深埋心底。

      曾经的教室还是那么熟悉,可是感觉已经发生了变化。虽然被修整过多次,伊扎克还是很容易地找到了自己当年的桌子——那张桌子的某条桌腿中间上被刮掉了一大块,即使上了油漆也很容易看出来。

      桌底曾经粘着口香糖的地方被磨得黑乎乎的,窗外的树影斑驳。也许只有忘记过的最难以忘怀。他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仰头看着黑板。岁月在陈旧的墙面上渐渐剥落,曾经的欢笑在粉笔的消磨中归于尘土,伊扎克的眼睛湿润着,听着窗户被风刮的抖动,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这是另一个时空。

      他没有猜到下一秒他会看到什么。

      那张课桌肚深处,勉勉强强地能辨认出几个字,刀刻下的痕迹深浅不一。他蹲下抚摸着它们,心脏漏跳一拍。

      十五岁的卡嘉莉用力地在粗糙的木头上一刀一刀地划着,伊扎克是个大笨蛋。

      月光明朗,风清云淡。忽然间他笑了起来,幼稚总会在一瞬咏叹出无尽的美好,而单纯经过时间的洗礼则染上无色的风霜。指端感觉着那曾经的感情垂死,伊扎克发出第一声呜咽,接着,开始恸哭。

      你真是个笨蛋。

      他眼睛迷离,记起迪亚哥曾经淡淡地说过,如果你爱的人也爱上了你的话,就是个多么伟大的奇迹。

      罗密欧的时间早就随着朱丽叶停在了十五岁。只不过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其实他已经死了。

      而这个男人,还是被拯救了,被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孩子带回人间。

      伊扎克辞职了。
      他收拾着东西,向同事们告别。他的脸色很平静,微笑着说也许我会去旅行,到处走走看看。我在这个地方呆得太久了。

      诗河藏不住满眼的惊讶,伊扎克说没事,我一直都好好的。

      电梯门开了,伊扎克走进去时听到身后的呼喊,他转身想按下开门的按钮,可手上的盒子太大了没来得及。那张脸蓦然地出现在电梯门的缝隙之中,随即消失。
      紧接着门上映出的是伊扎克错愕的神情。

      是我的错觉。伊扎克笑了起来,那个男孩子有着紫水晶般的眼眸和浅褐色的头发,也许是公司的新人。
      他这么想着,身心一路沉坠。

      也许,他该去找迪亚哥了。
      不过,有些东西是就算是进了坟墓也必须带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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