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下午茶 ...
-
1980年1月29日。
这一天,是莫艾莉修女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的一天。由此为分水岭,圣十三修道院跨过一道看不见的门槛,它的命运将会彻底改变。
重又登上钟楼时,正是黎明时分,一条年幼的生命已悄然消失于这世上,却没有任何人发现。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除了他的姐姐,几乎没有人关心那个不幸的小男孩的生死。那个时候,她和昨天那两名修女解开沉重的门锁,推开有着猫爪黑板音色的生锈铁门。太阳第一缕晖光透明地打在钟的古铜色外壳上。钟的下端露出四只细瘦的腿脚——听到有人来,那四只脚仿佛在脚踝和膝盖上安装了提线,由长久的静止状态生硬地抬起,而提线在此刻被剪刀咔嚓剪断,于是腿脚通地一声砸回地面,连身子一起,从钟罩里摔了出来。
看到眼前此景,她不禁扬起一抹赞赏的微笑。昨晚日落之后,就再没听见钟声。还以为他们那时便已丧命,原来是那两个孩子相互抱在一起,钻进钟里躲避寒风。虽然腿和脚长时间露在外面,早已冻僵,然而脏器所在的上半身得到保暖,因而能撑过一个漫长无光的冬日。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光吸收层到达时限,已经消失,但两个孩子还不知道这点,又或许是冻得太僵,在黑暗的钟罩里待得太久,仍旧紧闭双眼,紧紧抱着对方不放。
莫艾莉蹲下身,附耳轻声道:“睁开眼睛吧……早晨到了。”
两双黑亮的大眼睛不约而同地睁开,睫毛如扇子一般忽闪了几下,好像在确认眼里的对方是真实,还是天堂的幻影。
“欢迎回来,淘气的孩子们。”院长向他们张开怀抱。
大八木雪夜首先从地上爬起,咬着嘴唇,看上去非常痛苦。站起来,嘴唇动了两下,似乎在呢喃,声音却湮没在风中。她一瘸一拐地上前抓住莫艾莉的胳膊,把它当做扶手般朝楼梯口走去。离得近的修女要拦她,院长微微摇头制止。
“真是个好姐姐。”莫艾莉目送她的背影,自言自语似的道。
这时,维拉尔·林奇也站了起来,擦擦地拖着两条腿,缓慢绕过修女身边,没碰任何一个人。经过莫艾莉身边时,他似乎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唇边浮现一抹细微的微笑——几乎不能称之为微笑,而应称为面部肌肉的抽动。等他完全消失在三人身后,莫艾莉才回过神来——她居然被他震慑住了。
“这之后呢?那个女孩——呃,抱歉,叫什么来着?”对面的中年男子低下头,用食指按了按太阳穴,似乎在努力回想。他身着灰色斜条纹西装,内衬纯白衬衫和暗红色领带,染成棕色的短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宽大的额头和下垂的眼角已爬上数条皱纹。虽然已现沧桑之色,但从那双含笑的黑眼睛中,仍能看出当年的英俊潇洒。
“雪夜,大八木雪夜。”莫艾莉修女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如何,再来点红茶吗?”
“哦,谢谢。对,我想起来了,大八木雪夜。”中年男子交叉着双手搁在桌上,没有要动红茶的意思,注意力全被故事吸引了去,“看到已经亡故的弟弟的瞬间,那孩子是什么反应?唯一的亲人死了,一定相当难受吧。”
“怎么说呢……”院长把茶杯放在杯碟上,闭目沉思起来,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当的形容方式。过了十几秒,她才睁眼道:“那孩子……就像茧。”
“茧?”
“不……准确来说,是在茧里沉睡的蛹。而她的弟弟,就是包裹着茧的那层硬壳。”修女说,“只要有那层壳,她就能坚硬得让人难以接近……但只有剥掉茧壳,她才能成长为真正的蝴蝶。就在那天,那层茧壳由于外力而裂开,使她得以完成最关键的一步成长。但是,破茧为时尚早了点,过早地暴露于外部世界,对蝴蝶本身是一种很大的危险,甚至会因此而丧命。”
“有趣的比喻。”灰西装男子手肘撑着桌面,两手合十抵在鼻尖,“那只早产的蝴蝶,后来有没有翩翩起舞?我很好奇。”
“那孩子很幸运。有一样东西代替了茧壳,让尚未发育完全的蛹得以安全地完成最后的蜕变。”
“哦,是说维拉尔吗。那小子怎么了?”
“得知弟弟的死讯,姐姐几乎陷于崩溃。失语症持续了整整一年,直到今年春天才有所好转。说来奇怪,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失语症。每当我们在场,那孩子就像一只人形娃娃,双目无神,表情呆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总是把自己缩在角落里,一旦有人走到她周围三步范围以内,她便会像保护幼仔的猫儿一样猛扑上去……”
“难以想象,”男子往后一仰,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大拇指相互绕着圈,拉长一边嘴角,望着地毯某处不断摇头。“难以想象。”停止摇头,他又重复了一遍。
院长点头表示赞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维拉尔能和她交谈。”
“哦?那小子以前可没怎么关心过别人,就算他的父亲死了,他大概也会无动于衷。冷酷的孩子!”
“我也不是很明白。”莫艾莉修女垂下眼,“或许,在钟楼上的那天,让他们对彼此产生了‘共患难的同伴’的认同感。不过,之前雪夜在地下室的时候,维拉尔为什么会特意放她出来?无论如何,这两个孩子之间,存在比常人更强的羁绊……这是唯一能确定的事实。”
“是吗……”男子端起茶杯,痛快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呢?蝴蝶怎样飞舞?”
“动人心魄。”修女吸了口气,缓缓睁开眼,露出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她和他,已成为这所修道院真正意义上的王。”
“王?”
“没错。不光在那帮孩子里,就连我们这些大人……也难以不被他们两人的光辉所折服。”
“还有这种事!”听者满脸的难以置信。
“是的,千真万确。这件事要细细说起,足够消磨一整个下午……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改日再详谈,您意下如何?”
男子虽然不情愿,但又不想显得过于急切,便抬起手腕看表。镀金的时针分针在夕阳的余晖中闪闪发亮,指向七点过五分。“也是,下次再谈吧……我该去看看我那不听话的侄子了。”
修女眯眼笑道:“瞧您说的,唯一能让他听话的人,也只有您了。”
“哈哈哈,他很喜欢我,这是真的。我也挺喜欢他,多聪明的一个孩子。”男子边戴上与西装同色的卷边毛呢帽,边环视房间,以免有东西落下。
“您的手杖。”莫艾莉从他身后用双手递上。
“哦,谢谢!我就说总觉得忘了什么似的。”男子把手放在修女手上。修女装作帮忙开门,迅速而不动声色地挣脱了他的手。灰西服盯着她的背影,扬起眉毛,不悦地撇了撇嘴角,却没说什么。走到门口,他拄着手杖,侧身摘帽致意:“谢谢招待,和你聊天真愉快!”
莫艾莉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脸上带着修女特有的职业性微笑。
“您太客气了,林奇先生。”
送走远客,莫艾莉修女一面收拾杯碟,一面抬头眺望窗外。蓝紫的夜色如温水一般流进室内,蝉鸣渐息,树叶的影子贴着高墙无声舞蹈。沁人心脾的夏日夜晚!
夏天,美好的季节。
时间过得太快了。莫艾莉不会忘记一年半前,有个名叫夏天的小男孩,生生冻死在隆冬的清晨。
一年半前,当那两个孩子在寒风呼啸的钟楼上接受一天的惩罚时,有人在暗地里蠢蠢欲动。大约是以为雪夜必死无疑,那天夜里,与雪夜有一箭之仇的莉莉和奎地,夜里潜进夏天的房间,抢走了没什么抵抗力的小男孩的被子和枕头。小男孩死于清晨第一缕阳光溜进房间之前,在只有床单的小床上蜷缩成一团。床单上遍布咳出的鲜血,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曼珠沙华。
寒冷要了夏天的命……名字竟然预言了命运,真是讽刺。
因为这个打击,“蛹”整整蛰伏了一年。半年前,在钟楼下的空地上,发现了莉莉和奎地双双摔死的尸体。虽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但几乎毫无疑问地,这是姐姐为了弟弟的复仇。莉莉和奎克死亡的那天,恰好是夏天的祭日。
令人敬畏,值得期待。
安排这两个孩子参加今年的毕业生见面会吧……从成绩上看,他俩完全可以提前毕业。
不……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两个孩子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能够轻易地吸引人们的视线,使人们甘愿跟随他们。若这两人为敌,必将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而若达成联盟,则无人可与之为敌。她的惩罚似乎促成了后一种局面——自从那两人结成坚不可摧的同盟,就逐步爬到了势力金字塔的顶层。全修道院上下都为之倾倒。如今,只有她的话他们偶尔还能听进去。而她喜欢他们,不是一般的喜欢,简直可以说是溺爱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不可避免地沦为了两人的忠实信徒。
想到这里,莫艾莉走到墙边,撕下一页日历。时间指向1981年7月31日。
无奈而又欣慰地,院长深深呼出一口气。
修道院的国王和女王,今年不过才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