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今（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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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结束后，原本拥挤的船舱只消片刻便人去舱空，水手们各归各位，留艾米一人收拾碗碟。上百只碟子摞得高高的，女厨师两手托住最下端，深深吸了口气，如举重运动员般霍地端起，向门外走去。冷不丁地，脚下绊到什么，两手一松——
“啊！”
“小心！”
“……哎？”
没听到预料中盘子落地的破碎声，艾米眨了眨瞪圆的眼睛。一股温暖而强有力的力量扶住了她的腰。
“盘子都挡住视线了，”背后传来温润的少年嗓音，如仲夏夜的海风抚过耳际，“分两次搬，会轻松一点吧？”
女孩立即红了脸，挺直身子站好，双手把围裙抓得皱成一团，局促地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少顷，她结结巴巴地开口：
“谢——谢谢您。”
她伸手去接盘子，却被巧妙地闪过了。
“我们一起送过去吧，这样一趟就行，不好吗？”说完，维拉尔笑盈盈地注视着她。
“那可不——不行！绝对不行！”女孩涨红了脸，急道，“怎么能让乘客做这——这种事？您把盘子放——放下吧，还是让我来——”
“没关系的，要是被其他人看见，我会解释清楚。而且，”黑发男孩的目光愈发柔和，“我想能早点和你说话。”
“哎……哎？”
不待艾米回应，维拉尔便托着盘子，大步流星地向厨房走去。他搬起来似乎毫不费力，仿佛手里拿的不是上百只的脏盘子，只是薄薄的一张纸。
“不——不行！”女厨师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我的工——工作，我自己来。之后还要洗——洗的。只能请你耐心多等一会。”
少年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固执。
“看来再坚持下去，就是在侮辱你了。”他耸了耸肩，“好吧……我等你出来。”
艾米感激地笑了笑，快步走到维拉尔跟前，再一次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过盘子塔。她朝他微微点头，转身朝厨房走去。维拉尔目送她的背影，嘴角浮现一丝浅笑。虽然步子迈得还算稳，手臂的颤抖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不过，使她颤抖的是盘子的重量，还是刚才的那番话？他相信是后者。
“哎呀！”紧接着是一堆木器撞击地面的闷响。艾米跌坐在厨房门口的甲板上，揉了揉疼得火辣辣的屁股。
“摔痛了吧？”
“啊……”女厨师抬起头，对上少年温柔似水的眼神。他向她伸出手。
“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坚持帮忙的。”维拉尔皱着眉，嘴上却挂着一贯的温和微笑，“没受伤比什么都好。”
女孩双颊绯红，嘴唇微张仿佛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怎么回事？”不远处传来一声喊叫，急促而略显粗鲁。
艾米刚站起身，转头便看到大副约克风风火火地赶来，棕灰色的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一般——他看到她拉着维拉尔的手。
约克看了看维拉尔，又看了看艾米，面部表情扭作一团，不知是难以控制，还是根本没想控制。“你……”他扯着嗓子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女孩慌不迭地抽回手，红着脸辩解道：“没——没什么。碟子太——太多，不小心弄翻，维拉尔先生拉了我一把。没别的，约克你别误——误会。”
“拉了你一把？”肌肉结实的青年怒气冲冲地上前，拽住艾米的肩膀，朝她耳朵吼道，“你他妈的不会自己站起来啊？别见到个小白脸就想凑上去，贱货！”
女厨师扭过头，紧闭着眼一言不发。她并不是没动过那种念头。刚才只顾想着之后的约会，心突突跳个不停，结果连脚下的障碍物都没注意到。
“请问，艾米小姐做了什么值得您大发脾气的事？”
“啥？”约克猛一扭头，像只斗鸡似的瞪视少年，“你说啥？你的老婆想跟别的男人好，你能不生气？”
见状，女孩赶紧换到大副身边，赔罪般拉了拉他的衣服，低声纠正道：“是未婚妻。”
“原来如此。”维拉尔了然地点了点头，“贤惠的妻子和强有力的丈夫。真幸福啊——”
长长的语气词以一声轻轻的叹息画上句号。未婚妻一脸迷茫，未婚夫则尚未解除警惕。
“是发自内心的。真的很羡慕你们。”
说着，维拉尔绕过两人，两肘撑着船舷面对他们，视线落在甲板上黑乎乎的一点。
“我也有过一个喜欢的女孩儿。非常喜欢。因为不可抗拒的外力，我和她在几年前分开了。后来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唯一的线索就是这里。”
他转身俯视大海。天上只剩一道镰刀般的月亮，黑黝黝的海面均匀起伏，发出隆隆的闷响，仿佛其下潜伏着一只正在午休的史前巨怪，随时都会醒来。
“是……之前问的那个女孩？”艾米说不上来自己现在的心情。说出口，才发现语气中既有几分嫉妒，又有几分伤感，还带有几分好奇。好在这只是她的自我感觉，一旁的未婚夫并未察觉未婚妻语气中的变心。
少年轻轻点头。“是不是还不好说。毕竟你不知道她原来的长相。最好能由我亲自确认。”
“亲自确认？要怎么做……”
“很难。”
“这样……”艾米有些遗憾地附和道，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
维拉尔脑中浮现一位年轻女性的面孔。很难，但不是没有办法。
“所以，我想尝试另一条线索。那就是，”他指了指船下低吟着的大海，“使冻岛沉没的凶手。”
艾米的小耳朵仿佛不相信听到的话一般竖了起来。约克也扬起了浓重的眉毛，诧异地说：“你想捉‘熔岩鲸鱼’？”
黑发少年闭目合眼，像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似的说：
“我想把它找出来，问它，在冻岛沉没的时候，有没有一个那样的女孩逃出来。”
未婚夫妻.交换了一下眼神，继而不约而同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别说傻话了。”艾米用力摇头，“鲸鱼不懂人话，再怎么问也没用的。”
“从来没人能捉住它。”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副忽然开口，表情阴沉。
维拉尔极为缓慢地睁开眼，向这个粗壮的汉子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做出等着听故事的听众所应具备的最敬业的表情。
“我那个酒鬼老爸，有一次喝醉了酒，不小心夸下海口，吹牛说自己能把熔岩鲸鱼的头骨带来让大家伙瞧个新鲜。他死爱面子，大家一起哄，他就头脑发热……一个人把船开到熔岩鲸鱼最常出没的海域，就在这南边五十公里的地方。老爸准备了当时最厉害的捕鲸工具，还有磁带和录音机……哦，录的是熔岩鲸鱼求偶的声音。人耳当然听不到，鲸鱼听得到。夏天它们会发情，听到这种声音就会靠过来。
那时我还小，被留在岸边等。老爸的船在海平线上，豌豆大的一点。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具体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远远的海平面蹭地抬高，就像从海里冒出一座山似的……再一眨眼，老爸的船已经看不见了。
两天后，我去海岸边拣豚螺——岛上的小孩子都得自己找吃的，不然就会慢慢饿死，大人们没那么多食物养活不干活的人。拣了一会，发现沙石里躺着一堆白色的东西。以为是什么没见过的大鱼的骨头，跑近一看，原来是人的骨架。还不是完整的，只有从脖子到膝盖那一段。白森森的骨架，挂着几片衣服碎片，其中一片上有一块黑的指纹样痕迹——我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是什么。
那个痕迹，是我小时候趁老爸睡觉时用颜料按上去的。他发现之后很生气，等他来打我的时候，我就藏起来，让他找不到。他从我眼前经过，一点儿也没发现我就躲在衣柜里……他越生气，我越开心。
后来他还是把我从衣柜里拖了出来。那一次真是咬破嘴唇，拼了老命，才忍住没求饶。
把骨架连同衣服碎片交给我妈的时候，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我妈没怎么惊讶，她早料到他会有那种下场。她对着那堆东西一声不吭地坐了一天，然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那也没什么奇怪，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喷着满嘴酒气打她了，她当然高兴。
最后，还是我把他埋了的。我把那堆东西包起来，绑上石头，坐邻居的船，在那座海中的山出现的位置把包裹投了下去。
你猜怎么着？看着那东西慢慢往下沉，我朝它大喊：‘老爸！要报仇自己去，别指望你儿子！但愿那家伙被你的骨头卡到，哈哈！’”
夜风呜呜作响，带来海盐的味道。黑发黑眸的少年弯着腿坐在甲板上，静静注视着对面的一对。约克背过身，前臂抵住船舱的隔板，眼睛抵着前臂，浑身颤抖。小耳朵的女厨师一手搭着他的肩，一手轻抚他的背。
“以前从没——没听你提起过，”她在未婚夫耳边安慰道，“哭吧，哭出来会好——好受一点。”
大副精壮的身躯渐渐平静下来，转身拥抱女孩。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那跟老爸有什么两样？”
他松开手，对少年冷冷地道：“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这下你明白了吧？想抓那种怪物，根本是痴人说梦话。”
这个时候，凭栏远眺的少年偏过头，温和地微笑了。
“录音带。”
“……啥？”
“录有熔岩鲸鱼求偶声的录音带，请问这艘船上有吗？另外还有捕鲸工具。回去取大概来不及了，稍微能用的就行。”维拉尔扬起头，“酬金加倍支付。如果刚才没听错，是这南边五十公里的地方吧？”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今（二）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