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之夜》黄衣喵斯塔

5、第 5 章

　　那一年的仲夏热得异乎寻常，即使已经入夜，层层热浪依旧似炉火般炙热难受。所有人都坐在门口的花园中纳凉，只有阿诺独自猫在三楼的房间里继续做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实验。无论是管家还是一般佣人，但凡提起他，总是带着一付既羡慕又不屑的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施了什么魔法，竟然得到了大小姐的芳心，从一个小小的仆人摇身一变成了姑爷。雅枫也总是对他惯着宠着，即使他成天把心思扑在玩人偶上，也从来不说什么，只是偶尔，会暗自嘀咕两句。
　　看了眼三楼的窗户，雅枫无奈地从躺椅上起身，拿了几片西瓜向房子内走去。
　　阿诺还在灯下不停地画着各类看不懂的符号和咒语，时而口中念念有辞，但每次他的努力换来的都是更深的叹息。抬起头盯着面前的人偶，他几乎有一种想要撕裂的冲动。依然清晰地记得四年前，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便仿佛陷入沉睡一般，再也没有说过第二句话，眼中也突然失去了灵气。
　　同样形成对比的是雅枫，傍晚当她回到家里似乎被洗刷了记忆一般，再也想不起关于这个人偶的任何事，除了知道那是她五岁生日时爷爷送的礼物以外。像是一夜间的突变，雅枫把多年来对人偶的爱倾注到了阿诺身上，虽然没有那么强烈，却隐约有些许相似。而KOJI却再没有介入过，只是静静地坐在枕边，此后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通过念力想与他交流，都像是被一道隐形的墙挡了回去。他已经无法确定KOJI是不是自行解开了封印，将自己的魂魄流放到了地府，但他知道虽然自己不曾被寄予过厚望，却和父亲一样倔强得可以，不找回KOJI绝对不会罢休。
　　继续埋头于研究，就连雅枫走进来都没有察觉到，直至雅枫将切好的西瓜送到他面前，阿诺才停下手中的活，不好意思地接过笑了笑。
　　“这些年你总是把心思放在这人偶上，我都快要嫉妒了，”雅枫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人偶，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理由，“我真不明白，它明明是以前爷爷给我的，怎么你比我更带劲？整天围着它转，连商铺的事快不管了。”
　　“我知道我错了，只要等我把KOJI找回来，一定加倍加倍地补偿你。你知道我是最爱你的，只是KOJI也让我放心不下啊。”
　　“又是KOJI，都不知道你说的KOJI是谁。”雅枫嗔怪着，顺手又送了一片西瓜到阿诺嘴里。
　　阿诺笑着没有回答，目光却再次扫向人偶。
　　“对了，看到小毓了吗？”雅枫不知为何，突然问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看到她，不知道这孩子又跑哪儿去了。”
　　放下手中的笔，阿诺轻轻吻住雅枫的前额说道：“她就爱到处乱跑，放心吧，我去找找，小孩子不会跑很远的，况且有奶妈跟着。”
　　雅枫顺从地点了点头，一个人先行走了出去，阿诺也紧随其后一边唤着女儿的名字一边下楼。在他刚走到一楼楼梯转角处时，忽然刮起一阵莫名其妙的狂风，而窗外，树叶丝毫未动。狂风顺着楼梯一路而上，渐渐减弱，尽管隐藏了自己的能力，阿诺依然在瞬间做出反应，直奔回去。
　　方才出来时虚掩的门此刻已经紧闭，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无法将其推开，似乎有什么人挡在里面，阿诺只得在门外大声呼喊：“谁在里面？回答我！KOJI？小毓？”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阿诺静默了一会儿，正当他准备召唤式神强行破门时，门却倏然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门缝中探出。
　　看到她的时候，阿诺立刻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随之放了下来。推开门，阿诺抱起女孩在她鼻头上捏了一下，问道：“怎么跑到这里面去了？”
　　“我在和奶妈玩捉迷藏呢。”小女孩调皮地眨着眼睛。
　　“小捣蛋，知道爸爸妈妈有多担心吗？以后可不许到处乱跑。”阿诺疼爱地抱住女儿往楼下走去，“和妈妈一起乘凉好吗？”
　　“好啊，”女孩甜甜地笑着，忽然没来由地问道：“爸爸，火是白色的吗？”
　　“一般来说不是，怎么了？”
　　“可木偶身上的火不是白色的吗？”
　　猛地一怔，阿诺立即放下女孩，“你说什么？”
　　“我看见木偶着火了，是白色的。”
　　阿诺倒吸一口冷气，瞬即放下孩子冲向三楼，这一突发举动让女孩有些惊慌失措，径自在底楼楼梯口放声大哭起来。
　　刚进门便觉一阵阴气直逼而来，阿诺定下神看向人偶，白色火焰将它团团包围，仿佛被吞噬了身体与灵魂一样，人偶在火光中渐渐变透明。
　　“KOJI！”惊呼一声，阿诺疯一般地扑向书桌。然而手才刚碰触到火焰的外沿，一阵异常疼痛的灼烧感已直穿骨髓。迅速收回双手，灯光下手指虽然没有被灼伤的痕迹，指尖却冒起了几缕青烟。
　　没有任何犹豫，阿诺顺手拿起桌上的纸，画上五芒星口中念念有辞，随着一声“去”，原本普通的纸顷刻间化为一个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人。它伸出手抓住人偶，然而阿诺也没有料到，式神在抓住KOJI的一瞬间立刻被白色火焰包围，不一会儿就灰飞烟灭。继续召唤各种式神，但无论尝试多少次，它们一碰到KOJI便立刻消散。
　　“该死！”暗自咒骂了一声，阿诺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人偶，强忍住被火烧灼那锥心的痛，将人偶揽入怀中，随即仿佛虚脱了似的跪倒在地。
　　火焰在身边渐渐蔓延开，侵蚀着每一寸肌肤，甚至可以听到头发被烧焦的“咝咝”声。环顾周围，整个房间沦陷在一片苍白火海中，而门外，雅枫伫立在那里满脸焦虑。
　　雅枫看不见火，她唯一能看到的是阿诺怀抱人偶痛苦地倒在地上，面部似乎因为这种痛苦而扭曲。她叫阿诺名字却没有反应，好像他根本听不见似的，而当她进去的时候，才发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反弹了出去。试了好几次，每次都换来徒劳的结果。
　　“出去！从这里离开！”正当雅枫想办法如何进去时，阿诺突然叫了起来，“带着小毓一起离开！”
　　“你在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雅枫隔着面前看不见的墙拼命呼喊。
　　阿诺从地上晃悠悠地站起，一步一个踉跄走到雅枫面前，伸出布满火焰的手却无法碰触，费尽力气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也许再也无法偿还我欠你的了，一直都知道你爱的始终是KOJI，只是我太自私了，把你对他的记忆全都封了起来，也许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你的记忆全部还给你。”
　　阖上眼，阿诺转过身背对雅枫，眼角溢出一滴泪水，低声道：“真的对不起，雅枫……我爱你。”
　　关起门，阿诺结起九字真言手印，当他将所有法力倾注其中时，一道金光从手中炸裂开，照亮整间房间。刹那间，周围隐没进了一片金色的强光之中，随着强光的渐渐黯淡，白色火焰已经减弱不少，但仍旧遍布周围。火光中，他看见KOJI坐在窗棂上，而手中的人偶只剩下一堆焦炭。
　　“为什么要这么做？”KOJI望向窗外，语气中却充满责备。
　　“我只想知道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
　　“做孤魂野鬼，”KOJI满不在乎地回答，“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现在呢？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回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你的魂魄灰飞烟灭？”阿诺不无责怪地提高了声音。
　　“生命？你称这个木偶这个灵魂为生命？”冷笑了一声，KOJI从窗棂上跳下来走向阿诺，“好吧，就算是生命，又有什么意义？每天只能徘徊在最阴暗处，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得不到，这种生命要来干吗？已经受够了，再也不需要这个无用的魂魄，再也不想看见这世间的一切，对我而言，神形俱灭是最好的选择，所以让我离开，哥哥。”
　　阿诺遗憾地摇了摇头，“已经晚了，我曾和泰山府君作过交换，以我神形换你神形，以炼狱苍火为媒，化不朽之躯。”
　　“那根本不可能！”KOJI叫道，“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契约！”
　　“知道我们的母亲是谁吗？”阿诺问他，但还不等回答便径自说道：“是梦魇，我们本身就是人类与妖结合所生下的孩子，所以这个躯体与生命是近乎永恒的，也因此没有什么契约无法立下。”
　　KOJI拼命抓住阿诺的肩膀，大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为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我们不是人类，为什么我会死？”
　　“这是父亲在临终前说出的秘密，那时你已经不在了。母亲在生下我们之后法力尽失，最终被自己创造的梦所吞噬。但你知道，梦魇不可能从世间消失，所以母亲死后我们就成为梦魇的最佳人选。但成为梦魇的首要条件就是成为真正的妖，远离人世，也许你的死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上天的安排，希望你成为梦魇。”
　　KOJI沉默地跌坐于地，突然间仿佛一切都想明白了，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颓然地望着阿诺，望着火势在他身上渐渐减弱。
　　“虽然人世间充满了痛苦，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从中品味到身为人的各种幸福与不幸，希望能将生命还给你，就当是我对上天、对命运的一种反抗，就算必须成为远离人世孤独留在黑暗中的梦魇也无所谓。也许，我已经成功了，因为你无意中唤来了炼狱苍火，那是我召唤很久都没有召唤来的东西。”
　　随着话音的落下，阿诺缓缓拉起KOJI的手，将他拥入怀中，直到他的身影与自己重叠、消失在身体之中。与之相反的，是另一个魂魄乘上暗夜之车，离身体远去。
　　“KOJI，想把那句话还给你，”黑夜为YOJI披上黑色斗篷，那张逐渐远去模糊的脸绽开一丝落寞的笑，“要好好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呆立在原地，KOJI突然重重跪下，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