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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刚满周岁的思平坐在炕上,双手抓着一只黄澄澄的金锁,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歪着头研究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把金锁塞进嘴里试探性地啃了啃。红萸忙从儿子嘴里把金锁抢救出来,哭笑不得地:“傻儿子,这个不能吃。这是妈妈从天雄寺求来的平安锁,请高僧开过光的。你看,这上面还刻着你的名字呢。”

      三岁的思安把大头凑过来,抢着念:“我认得,这是‘平’字。跟我的那个‘安’字正好是一对儿,妈妈,这个给我玩几天好不好?”说罢一把抢过金锁,转身就跑。
      小思平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的东西被哥哥抢走了,哇地一声哭起来。红萸急得叫:“思安,快回来,把金锁还给你弟弟。” 思安只顾抡着金链子满屋子乱跑,边跑边发出”呜呜“的声音。冷谦推门进来,思安脚下没刹住,一下子撞到父亲身上。冷谦顺手把思安抄起来,照着屁股拍了几巴掌:“又淘气了是不是?又欺负你弟弟是不是?”
      思安一边挣扎一边尖叫:“妈妈,妈妈!”红萸心疼地把儿子抢下来:“孩子还小呢,你吓唬吓唬得了,怎么还真打!”冷谦气道:“你就知道一味惯着孩子,看看,宠出个小魔头来!”
      红萸沉下脸来:“你一年到头不着家,才回来,就对孩子又打又吼的,敢是看我们娘儿仨腻烦了?”
      冷谦无奈地:“掌门把我派到北边分舵,我也是身不由己啊!罢罢,我以后再不骂他一句,碰他一下,如何?”
      红萸沉着脸转身,给两个孩子擦干眼泪,仔细地把金锁挂在思平的脖子上。冷谦跟过来陪笑:“让我看看,这金锁做工真精致,在哪里买的?”
      红萸不理他。冷谦没话找话地:“呦,这上面还刻着字呢——你说老爷子给孙子起的名字,一个贪图安逸,一个平凡无奇,倒让人笑话咱家人不思进取。”
      红萸冷冷地:“思平,思安,平平安安地不好么。我可不指望我儿子出人头地,谁忍心让孩子一辈子在风口浪尖上搏命?只要他们能一世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

      冷谦挥舞着一根棍子,满院子追打十三岁的冷思安:“你今天一天又野哪儿去了?让你练功,一转眼就跑没影儿了!”
      冷思安边抱头鼠窜边嚷道:“爹,这还没出正月呢,我都辛辛苦苦练一年了,您不能让我歇几天吗?”
      冷谦怒道:“歇歇歇,一年三百六十天,哪天你不是在偷懒?你要是能有你弟弟一半用功,我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
      冷思安一边往干草垛顶爬一边抱怨道:“爹,我本来就不是练武那块料,您就甭指望我了。反正有弟弟给您光宗耀祖呢!”
      冷谦气得直咬牙,纵身跃上草堆,一把揪住冷思安的领子把他扯了下来:“我现在就打死你这个忤逆不孝的畜生,省得你活着给祖宗丢人现眼!”把冷思安按在地上一顿狠抽。
      冷思安抱头缩成一团:“别打了别打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娘,娘,快来救我!爹要把我打死了!”
      冷思平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哥哥被打得哭爹喊娘满地乱滚,鄙夷地皱皱眉:“爹,门口好像有人来了。”

      冷谦强忍怒气收了手,转头向门外望去。八岁的小思宁正在门口探头,见二堂伯发现了他,怯生生地走进来,细声细气地:“二伯伯,我来找思平和思安哥哥玩。”

      冷谦缓和了脸色,对思平道:“平儿,你跟思宁弟弟玩去吧。”冷思安也哼哼叽叽地爬起来,被父亲一棍子戳回去:“你给我跪着!今天晚饭不许吃了,好好反省一下你的错误!”
      冷思安呲牙咧嘴地跪下。小思宁牵着思平哥哥的手向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向跪在雪地里的思安哥哥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

      两个孩子正在后院里玩雪。忽然前院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一个男子喝问:“谁?”
      惨叫声戛然而止,然后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思平跳起来,跑到通往前院的小门门口,只见十几个拿着刀剑的黑衣人,一半围住冷思宁的父亲和爷爷,另一半,已经向这边冲了过来。
      思平回头就跑,后院围墙外也传来击剑声。思平顿了一顿,拉着已经吓呆了的思宁躲进院中的马厩。

      透过板壁的缝隙,思宁看到一个白衣青年带着手下走过来,冷冷道:“给我细细搜查,不要伤到一个穿青色棉袄,脖子上戴着金锁的十岁男孩子;其余人就地处死。”
      冰天雪地,漫天雪花,白衣人一脸寒霜,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象带着冰碴。

      思平趴在瑟瑟发抖的思宁耳边,轻声:“他们很快会搜到这里。你换上我的衣服,一会儿我出去把他们引开,你跑到我家藏起来。”
      思宁瞪大眼睛问:“那你怎么办?”
      思平镇静地:“他们一追上我,我就表明身份。冷秋说过不能伤我,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思宁颤声道:“不行,那样太危险了。”
      思平皱皱眉:“你没听见冷秋刚才说的话?他们不敢杀我,但是你被他们发现就死定了。快把衣服脱下来给我,再磨蹭就来不及了。”脱下棉袄扔给思宁。
      思宁颤抖着手解开外套的扣子,两个孩子交换了衣服。思平又从脖子里摘下金锁替思宁挂上,握住思宁瑟瑟发抖的肩膀,用力摇晃一下:“小宁,别怕,哥哥不会有事的。”
      眼见两个黑衣青年拿着剑朝马厩走来,思平跃上一匹马的马背,用匕首在马屁股上一刺。马儿受惊,踢开马厩门狂奔出去。一个黑衣青年拔脚急追,另一个却继续朝马厩逼近。思平伏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抱住马脖子,回过头大吼:“思平,快跑!”
      思宁跳出马厩狂奔,黑衣人见了他的装束,愣了一下,转过头去追思平的马。
      漫天风雪中,思平一人一马,越奔越远,渐渐变成一点,消失不见。

      ***

      冷思安抱着肩膀哆哆嗦嗦地跪在雪地里,忽然从墙头跳进来一个雪球般的小人,落地之后跌跌撞撞跑了两步,便脱力跌倒在地。
      冷思安挑起半边眉毛,讽刺地:“呦,思平乖宝宝什么时候也会翻墙了?”小雪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借着月光,冷思安看清他的面孔,诧异地:“思宁,怎么是你?你怎么穿着思平的衣服?”
      冷谦提着灯笼从屋里出来,看见思宁也是一愣:“思平呢?”
      思宁瞪着乌黑的大眼睛,呆呆地:“冷秋带着好多黑衣人闯进我家里。他们杀了我爹和我爷爷,又杀了我娘和我妹妹,然后还要杀我。思平哥哥替我引开追兵,让我一个人先跑回来。”
      冷谦急步走到思宁面前,捏住冷思宁的肩膀:“思平往哪里跑了?”
      泪水从思宁瞪大的眼睛中一串串落下来:“我不知道。我只顾拼命跑,没有回头。”
      思安从地上跳起来,拔出剑来:“爹,思平有危险!咱们快去找他!”
      远远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冷谦低喝道:“别动!都别出声!”将思宁抱起来,藏在院中的干草堆里。敲门声响起,冷谦一手提灯笼,一手提剑,来到门口,隔着门问:“谁?”
      一个低沉的声音:“是我,冷秋。”
      冷谦打开门,只见冷秋面色凝重地立在门口,身后站着几个穿黑衣的弟子,个个面沉似水。冷谦强作镇定地:“这么晚了,掌门冒雪光临寒舍,不知有何吩咐?”
      冷秋沉默地侧过身,两个弟子抬着一副担架进来,在院子中央轻轻将担架放下。
      冷思安惊叫一声:“思平!”奔过去跪倒在担架旁。

      草垛里的思宁生生咽下一声惊叫。透过柴草的缝隙,思宁看到担架上双目紧闭的思平,柔软的黑发垂在苍白的脸颊边,秀气的眉毛惯常微微蹙着。胸前大片的血迹已经结冰,月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思宁拼命克制住身体的颤抖,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凉下去,凉下去。

      冷谦冲过去握住小儿子的手,一搭脉搏,便知已经无救。红萸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看到担架上浑身鲜血的思平,身子晃了晃,晕倒在地上。冷思安兀自摇晃着弟弟:“思平,思平,你醒醒!”一手按住思平额头,试图灌注一点内息进去把弟弟唤醒。
      冷谦厉声道:“思安,够了! 把你母亲送回房去。”慢慢放下思平冰冷的手,缓缓站起来:“掌门,我儿子犯了何罪?”
      冷秋沉痛地:“令郎的死,是个令人痛心的意外。冷伯贤和冷叔晦想要谋害我,我带人上门捉拿,二人指挥家人负隅顽抗,已被我和我的手下当场格毙。当时令郎正在冷叔晦家玩耍,大雪之中,看不清人,被我一个弟子误杀。如今我带着几个弟子向表哥谢罪来了。”
      冷谦冷冷道:“掌门亲自登门道歉,冷某如何敢当。冷伯贤冷叔晦谋害掌门,罪大恶极,当株连九族以儆效尤。我是二位长老的近亲,掌门可要将我也就地正法?”
      冷秋垂下眼睛:“十三年前,冷秋受人陷害,被废掉功夫逐出冷家,是二舅和您冒死收留我过了一夜,不惜耗费功力替我疗伤续命。冷秋曾发誓,他日回到冷家,一定会报答二舅一家的救命之恩。如今表哥说这样的话,让冷秋如何担当得起?”
      冷谦悲愤至极,忍不住冷笑:“难为掌门还记得这些陈年旧事。当日我和我父亲从雪地里把你抬回家的时候,可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把我儿子的尸体抬进门来!”
      冷秋沉默一会儿:“这件事,我一定给表哥一个交代。”抬起头环顾左右,一字字道:“谁的眼睛看错,挖谁的眼睛,谁的手杀错,砍谁的手。”

      仿佛有一阵冷风吹过,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站出来,走到冷秋面前跪下,颤声:“师父,是弟子看错了人,误杀了思平。弟子领罪。”
      冷秋冷冷道:“既然你承认了,就自己动手吧。”

      另一个年轻人冲出来,跪在那人前面:“师父,这次行动是我领头。我没有及时阻止燕师弟动手,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
      冷秋冷笑一声:“韩青,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韩青一个头磕在地上:“师父!扶兰刚刚有身孕,请师父念在燕家仅此一脉遗孤的份上,饶恕燕师弟的过失。弟子愿代燕师弟受罚。”
      燕展翼含泪向韩青道:“小师兄,你不要再为我说情了。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展翼不敢有怨。”向冷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师父,原谅弟子不能在师父师娘跟前尽孝了。”
      冷秋转过身去,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远处的苍茫大雪。
      韩青颤抖着嘴唇,绝望地叫:“师父!”
      燕展翼猛地自插双目,围观的人不由自主闭上眼睛。睁开眼时,燕展翼已经痛苦地雪地里翻滚,雪地上两个血淋淋的眼球。
      燕展翼喘息半日,颤抖着爬起来,摸索着从身边拔出剑,咬牙向自己的左腕斩落。鲜红的动脉血从断腕处喷涌而出。燕展翼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韩青扑过去替师弟止血。过了很久,展翼才醒转过来,用仅余的一只右手紧紧攥住韩青的衣角,虚弱地:“小师兄,麻烦你,帮我,完成剩下的……”
      韩青从地上捡起带血的长剑,双手握紧剑柄,高举过头,一双手在半空却只是发抖,无论如何砍不下去。
      冷谦一直冷眼旁观,内心深处,他愤恨地希望有人能给他的孩子偿命,可是眼前惨烈的一幕并不能让他体会到丝毫报复的快意。这个失去双眼的年轻人,至多不过十六七岁,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却和思平一样,被卷进这一场本不该属于他们的斗争中。

      冷谦终于开口:“掌门,算了,这孩子并非有心为恶,罪不至此。”
      韩青热泪盈眶,回头望着师父,一脸哀恳,冷秋沉默地挥挥手。韩青手中的剑“当”地一声落到地上,伏地泣道:“谢谢师父,谢谢师伯的宽宏。”

      冷谦站在那里,忽然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小儿子鲜活的一条生命,就这样算了吗?可是他已不敢再多说什么。他们这一支武功最高的两位长老一夕毙命,连带着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皆被斩草除根。他和他的家人之所以能活着,不过是因为冷秋尚念旧情。冷谦回头看看仍然跪在思平尸体旁的思安。这个一向顽皮惫懒的大儿子,此刻前所未有地沉静,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像他的弟弟思平。那双和思平一模一样的黑色眸子冷冷盯着冷秋,仿佛要把这张脸刻进灵魂深处去。任何人在一个十三岁少年的眼中看到如此刻骨的仇恨,都不禁会心生寒意。
      冷谦走过去,抬脚狠狠踹在冷思安肋上,怒吼:“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替你弟弟去死!”
      冷思安痛得弯下腰去,一口血涌上喉咙。他咬牙把血咽进肚子里,擦擦嘴角,慢慢直起身来。他看看担架上双目紧闭的思平,十一年来,他的生命几乎都在跟这个弟弟的斗智斗勇中度过。他千方百计地欺负他、揍他,然后被父亲揍得更惨。思平总是幸灾乐祸地站在旁边看着他挨打,然而每一次当父亲打得太狠的时候,思平都会替他解围。他深恨这个处处比他优秀的弟弟,可是,他的死依然令他痛彻心扉。

      冷谦转向冷秋,求情道:“掌门,我们家只剩下这个废物了,也不指望他能怎么样。只希望掌门看在他是个废物的份上,无论如何给他留条活命。”
      冷秋勉强一笑:“表哥这么说,真叫冷秋无地自容了。表哥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您放心,只要我在冷家一日,定会保他一日平安。”
      冷谦缓缓躬身:“如此,我代犬子谢谢掌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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