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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二章 错认真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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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看清那人面目,拓支莫宝心中莫名一悸,但他决意不再给对方可乘之机,立刻反转铁矛,夹马冲上前去。来人早有准备,也同样挺起长矛挑向拓支莫宝,出手如电,竟是一招不加掩饰的直刺。
交手只一回合,便欲将他挑落马下,居然是还以如此连寻常士兵都躲得过的粗简招式,轻视之意显露无疑。拓支莫宝心下既惊且怒。惊的是此人孤军深入,尚如此嚣张胆大,怒的是自己居然就真的险些无法招架。
拓支莫宝当下不敢分心,打起十分精神与来人过招,很快发现这人武艺在自己之上。拓支莫宝从不惧怕挑战,也不害怕失败,无论再强的对手,他总能凭借自己的应变找到几次主动出击的机会。然而这次他发现,即使穷尽心智,他勉强不至落败,但却无法找到一次反客为主的机会,只觉每次出手都在对方意料之中,而自己的处境却异发凶险。
不出片刻,拓支莫宝手中铁矛越来越沉重凝滞。这种无论自己怎样做都被牢牢牵制的滋味,极其苦涩。平生第一次,拓支莫宝隐约竟有了一种绝望的感觉。这绝望如此令人失措,一旦涌现,便如排山倒海,使他竟然无法张口向自己的亲兵求援。
父亲!拓支莫宝在心里喊了一声,眸中微潮,竟想起自己战死的老父。难道自己一生壮志,却要在此处终结?被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人刺死马下,却毫无还手之力……
心灰意冷之时,拓支莫宝忽觉身上压力骤然轻松。只见那人正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仿佛看透了他此刻所想。拓支莫宝知是对方手下留情,更觉苦痛,脱口道:“尊驾既已将我逼迫至此,为何不教我败个痛快?”口中说着,奋起铁矛,再度拍马冲来。
那人不答,更不恋战,闪身让过矛尖,再战几个回合,便即抽身欲走。拓支莫宝无法阻拦,见那人如火的身影冲入了己方阵营,一路旁若无人地斩刺开道,直如行云流水。再看那些魏军骑兵,个个如虎狼见了猎物,将匆忙迎战的拓支部军队打得措手不及。
只此一刻,己方已处颓势!秋风扑面,拓支莫宝脸上一凉,忽然回复冷静,随即挥动手势,令亲兵跟随自己。拓支莫宝紧咬牙关,拍马上前,他在交战场地中驰骋来去,同时呼喝着各种口令,总算多少稳住了部分士兵的阵脚。
等他做完这些,心中计算增援军队多久能到时,却发现那名与他对战的魏军将领已将队形收缩,渐渐停止进攻,显然打算撤离。那将领威风凛凛地骑马立在中央,魏军黑旗上鲜红的“越”字与“凌”字,令人望而却步。发现拓支莫宝的目光正看着自己,他竟朝他点了点头,同时露出微笑,仿佛在说:“你的援军我就不打算照会了。”
拓支莫宝检视自己身周,叹了口气,知道今日被突袭得手,士兵气势已颓,对身边一名亲兵道:“你去跟夏侯先生说一声,不必带军来了。”他说罢纵马来到前方,高声朝那人道:“尊驾要走了么?”
对方一笑:“莫宝将军,后会有期。”
拓支莫宝对被对方认出身份并不意外,也不动声色地应道:“裴潜将军,请转告越王,我拓支部不会被几次骚扰而吓退。”
对方闻言挑了挑眉毛:“何以见得我是裴潜?”
拓支莫宝道:“能打越王旗号,又如此年轻勇猛,除了他麾下的裴将军,还能有谁?”
对方不置可否,笑道:“不敢当,魏营中强过我的不下百十人。”说着一声令下,数千魏军齐齐转向,离去得如时一般迅速。不少拓支部人这才如梦初醒,若非地上横卧的部族人尸体,怕是真会以为做了一场白日噩梦了。
拓支莫宝见状,知道魏军攻心之效已显,断然道:“今日这些参战士兵,全部发配去养马,不得与诸部接触,更不得擅讲今日之事,若有违令者,一律斩首!”
拓支莫宝回到中军营帐,夏侯莼与江越正在陪魏国使者下棋。夏侯莼见他面色沉暗,如此天气,衣袍竟被汗水湿透,急忙起身关切:“怎么样?来者何意?”
拓支莫宝冷冷望向两名魏国使者:“这倒要请教使者了,为何你们魏军一边假意示好,一边却乘机突袭我军营,害死我数百部下?”不等二人开口,他猛然大步走来,一把抽出斫刀,插在田衢离和冯栩面前的棋盘上,“今日,我便用二位之血,祭奠我逝去的族人!”
那刀口一抹暗红,不知饮了多少亡魂之血,出鞘后便杀气四溢。然而两名魏军使者都像没看见一般,一个还在凝神思索棋局,另一个则漠不关心,倒是对面的江越倾身去看那刀身,惊奇道:“好刀,这要放在兵器行,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等拓支莫宝再言,夏侯莼急忙向田衢离道:“使者可知今日之事?”
田衢离眼皮也不抬道:“不知,也无法解说。在下只知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莫宝将军震怒之情可以体谅,但两军本来便在对峙之态,相互打杀乃是常态,若是双方相安无事,我们也不必前来了。”
拓支莫宝本是试探,见状收起怒意,客气道:“在下冲动了,还请二位使者见谅。只是两位来得实在是巧,不得不让人有所联想。”
江越感兴趣道:“恕我冒昧,不知道来袭的魏军当头者是谁?在下在京城做生意多年,兴许认识那么一两个。”
拓支莫宝道:“江先生,来者气势凌厉,我猜是越王麾下个年轻气盛的将领。”
江越“哦”了一声,道:“那就不太熟悉了。”同时目光艳羡地望向期盘,“将军的刀……”
拓支莫宝顿时有种此人想把他刀拿去换钱的危机感,忙把斫刀收回:“抱歉惊扰了诸位,我失陪了。”
他匆匆出门,夏侯莼跟出来,担忧地看他脸色道:“你怎么了?我不认为你是容易冲动的人。”
拓支莫宝脚步匆促,继续往前走着,直到离得众人远了,他才回身拉住夏侯莼,表情凝重道:“夏侯兄,你知道前来突袭的是谁么?”
夏侯莼感觉到拓支莫宝话中的一丝苦涩,便道:“是谁?”
“是越王凌悦本人!”
“你说赵彦?”夏侯莼微微吃惊,“他居然会亲自前来,而且来得这么快,这么隐蔽。”
拓支莫宝自责道:“是我的疏失,过于自信,以为魏国定以关前迎战为重。即使有小股魏军长途跋涉前来突袭,也足以应对。我没有想到,魏军主帅竟然会亲身前来,更没想到对方气势太盛,令我几乎无法招架。”
夏侯莼沉吟良久:“就算你想到了,怕也无法改变今日之事。赵彦此人有谋略是一面,更为重要的是他极强的战力,他惯于身先士卒并非只为鼓舞士气,乃是有充分自信。即使你准备充分,此人应也有能力将不利局面扭转,结果只有对本部士气影响更大。”
拓支莫宝此次战败,虽觉沮丧,却未失傲气,闻说难免有些不悦:“夏侯兄偏向中原我能理解,可是如此说来,我便没有胜算了么?难道他还是神人不成?”
夏侯莼看着他道:“我不知道与赵彦一战给了你多大刺激。但就算败了又有何不能接受?胡羯人率军挑衅在先,驱彼百姓如牛马,常常得意忘形;败了便愤怒怨恨,仿似是被别人冒犯,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事。”
拓支莫宝一时失语,明知夏侯莼口中的“愤怒怨恨”并不是形容他,但自己族人素来所为,他心中岂会不明?想到此处,不免感到一阵惭愧。说来也怪,惭愧之心一起,拓支莫宝心中阴霾反而渐渐散去,面对方才失利亦觉坦然起来。不由对夏侯莼又多了几分敬重感激:“夏侯兄,你说得对,我不该这样放纵情绪,亦不该因一时失利而灰心。只是……”他说着却又出神,忽又不可抑制地记起自己与赵彦交手的情景。那样的神气,那样的身手,怕是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的罢?
夏侯莼对他的心绪变化都看在眼中,审视地望着陷入沉默的拓支莫宝:“我问你一句,你心中的志向,到底是要重振胡羯,还是要坚决与中原政权为敌,从而报当年被击败之仇?”
拓支莫宝一怔:“夏侯兄何出此问,你应知我从未因当年之败而仇恨中原。我所做的一切,自然只为振兴胡羯。”他垂目叹息,“否则,我何必隐瞒真相,故意将越王说成是一个魏国的新生将领。”
夏侯莼与拓支莫宝多年交心,自然明白他为胡羯经营之苦心:“这么说,你并非故意试探魏国使者,除你之外,并无人知道来的是赵彦本人?”
拓支莫宝缓缓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是族人中识得中原字体的不多,只期望可以瞒过大多数罢。你知道么?我与越王凌悦对战之时,甚至生出了此生无望的渺茫之感,那种压力足可致命!所以我故意将他认错,然后喊出他麾下将领裴潜的名字,为的是令参战族人不致像我一般身心溃散。而越王那样身份的人,如被认错,也必不屑分辩,我可以利用的,也仅是这点。”说到这里,他微微自嘲,“夏侯兄听到这里,会不会觉得好笑?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光彩。”
夏侯莼显然并不觉得好笑,他冷静道:“如果堂堂拓支部首领,败于一个并不甚出名的年轻将领手中,我不知道哪个更不光彩一些。”
拓支莫宝苦笑:“的确。可是夏侯兄也明白吧?被魏军主帅亲身击败,与被一名年轻将领击败相比,冲击不可同日而语。很快,这件事就会传到各部首领的耳中,如果被人知道了我今日惨败于越王,势必动摇所有人的信心,给那些本来便惧怕魏人的人以退缩的理由。如果击败我的是个不知名的人物,他们只会嘲笑我的无能而已。”
夏侯莼体会到拓支莫宝的苦涩,叹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要想重振胡羯,未必一定与中原为敌。”
拓支莫宝笑了一笑:“我知道这是夏侯兄所不乐见之事,可是这些年胡羯人怎样生活你也看到了。仇恨,惧怕,这些情绪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消解的。我的确只想振兴胡羯,然而要达成此愿,必须借助一场胜利。不击败中原,我便没有办法树立威信令族人信服,胡羯人也永远摆脱不了悬在头上的阴影。”
夏侯莼闻言,知道无法劝服,抛开这话题道:“那你下一步打算怎样?魏军使者还在营中,你不想听听他们来意?”
拓支莫宝皱眉道:“静观其变,先留他们几天,还是烦你和江先生暂做陪罢。如他们果有要事相告,可以随时传话给我。”
夏侯莼送走拓支莫宝,回到军帐中,却见化名江越的江原正在跟田衢离积极攀谈,仿似对方不是自己臣下,而是其出于商人本能想要结交的对象,不由无语。江越却这时回过头来,显得十分随意:“夏侯兄,莫宝将军有没有提起前来的魏军将领是谁?我和田、冯两位大人正在讨论到底是谁这么不知死活。”
夏侯莼面色沉冷地看着江原,他一方面无法消弭拓支莫宝进攻中原的决心,一方面却不得不瞒着拓支莫宝容纳江原在此胡搅,根本无法预知会带来什么影响后果,心中烦恼,于是回敬道:“你对魏国比我熟,难道猜不出么?”
江越无辜道:“猜不出啊!我只是个小小商人,全倚赖你在此混口饭吃,夏侯兄可不要欺侮我。即使问问,也不过为满足好奇心罢了。”
夏侯莼拿他毫无办法,冷淡道:“这件事很快便会传开,不妨先告诉你,来者是越王麾下裴潜。”
江越脸上毫无异色,啧啧赞道:“果然还是我大魏国的军队厉害,本来瞧这拓支莫宝将军还有两下,岂料都不是我方一个小将军的对手。”
夏侯莼顿觉看不下去,借故告退。以江原身份才智,还有对赵彦的了解,即使事前不知,他岂会猜不到真相?居然当着自己臣下,假装到如此程度,实在叫人忍受不了。
田衢离尚不明真相,倒是淡定:“江先生虽然投奔胡羯乞命,不想仍有爱国之心,田某十分刮目相看。只是后一句差矣,裴潜将军是我越王帐下首屈一指的大将,怎么能用小字形容,未免轻看了。”
江越笑道:“田大人也差矣,这小将军我见过两面,比你我都小了十岁有余,怎么不可称小?过去我在京城卖酒,他还来坐过,可惜尚未沾杯,半路又被人喊回去了,可见也还被人当小孩看待。”
田衢离正色道:“江先生本意我了解,然而在胡羯帐中称呼,若被他们听去生出轻视之意来,便要不妥……”
这二人咬文嚼字得兴起,冯栩终于听得实在忍不住,轻声咳了一下,低低道:“小不小的又有什么关系,难道田大人真以为来的是裴将军么?”
他话一出,江越先大惊小怪地听见了:“不是裴将军能是谁,你的意思拓支莫宝将军在撒谎?”
田衢离望望冯栩:“你也这么想?”
冯栩点了下头,视线转向帐外:“我了解他。”
江越的表情明显严肃起来,他将声音放得比冯栩还低:“既然二位心知肚明,不知方不方便告知在下?”
田衢离并未隐瞒,伸指在桌上划了一个“凌”字,笑道:“江先生既然在京城待过,不应该没有听过此人声名。”
江越恍然般点点头,若有所思,接着他抬头注视着田、冯二人,欲言又止的目光瞧得二人不由莫名紧张起来。有一瞬间,二人几乎肯定对面这江越并不如表面简单,接着田衢离和冯栩都被他一句话问呆:“你们觉得这消息值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