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飞来你的影》珊铭

22、第二十一章 逃

　　被男生喜欢的经历，陶西萌只有过一次，还是在小学里。那个斯文的同班同学，在放学的路上塞了张纸条给她。
　　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要逃走。像只突然受惊的小兔子。

　　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她在他的表白面前呆了几秒钟，听见公车进站，如蒙大赦般丢下一句：“啊，我要走了。”就跳上了车。
　　不敢看他。不敢回头。
　　就这样，逃走了。

　　接到沈翼成电话时，她刚收拾完行李，正对着那只小丑木偶发呆。
　　“还没睡？我今天忙疯了，才想起来要给你打电话……明天下午去T城找你好吗？”他在那头说。
　　“我们明天上午就出发了。”陶西萌缩进被窝，“或者就算了，我的傻瓜机也能用……”前几天收到沈翼成短信，说是因为事务所的项目会去S城，估计能抽时间到T城来，把数码相机带给她。数码相机的事情，大概是她从M城回来后，跟他在电话里闲扯时提到的，说想借他的佳能单反来玩玩。他倒是上了心。
　　“那我一早来吧，你去巴黎，不带好相机会后悔的，到时候又要怪我。”他声音里带了笑。
　　“好吧。”她闷闷地应一声。
　　“怎么，要去玩了反而不开心？”
　　“不是……我困了。”

　　草草挂了电话，其实她根本睡不着。天热了，窗外花草繁盛，屋里开始有很多蚊子。她爬起来大开了灯，四下追打这些嗡嗡叫的家伙。折腾到凌晨，终于让自己精疲力尽地睡去。
　　却又做起梦来。
　　那个男孩，低了头站在她面前，塞过一张纸片。潮湿的，像是沾了手汗。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讨厌我吗？
　　她拼命摇头，眼泪也落下来。
　　那……为什么呢？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可是，他又不喜欢你。
　　我知道。不要说了行不行？
　　不要说了。

　　窗上有淅沥的雨声。
　　闹钟还没响，陶西萌闭着眼。很多画面，很多声音，像被雾气笼罩的清晨，又像胡乱剪辑的电影胶片。
　　难道你心里有别的人选？哗，是谁这么强大，说来听听啦……
　　杨沁昨天的话又冒出来。
　　她苦笑了一下，抬起手背盖住眼睛。

　　门铃响的时候，陶西萌刚爬起来洗漱完，正急急忙忙地收拾最后一点行李。开了门顺手冲他晃晃牙刷：“你知道，法国酒店里有这些东西吗？要不要带？”
　　门外的沈翼成微微一愣，随即笑：“牙刷要带的。还有拖鞋，其他就不用了。”
　　“哦。”陶西萌把毛巾放回架子上。回头却见他还站在门口，正微笑着看她。
　　从M城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一如往常的神情，细格纹的衬衫，头发剪短了些，大概是淋了雨，蒙着一层细小的水珠。
　　“进来啊。”她说，转开脸不看他。
　　“几点要走？”沈翼成进屋把包放在桌上。
　　“还有二十分钟，他们来接我。”
　　“我来得还真及时……”他笑，“那，给你相机。”
　　“谢谢！”她接过来往小箱子里塞，“我起晚了，本来不会这么赶……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呢。”
　　“小懒虫。”他笑了一声，站起来去拉冰箱门，“有牛奶吧？帮你烧一点……再烤点面包煎个蛋？”
　　陶西萌呆了呆，低头胡乱应：“好。”
　　他对她一直都是很好的。
　　哥哥对妹妹，就应该是这么好的。

　　望着他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陶西萌有一瞬的鼻酸。曾经的憧憬，已经那么决绝地被粉碎了，为什么，还要心存希冀呢？或者，也并没有明确地期望着什么，只是对他的那种心情，好像无孔不入的空气，多年来习以为常，要忘记，又如何容易？

　　“看不出，手艺还不错。”她用大口猛吃来掩饰。
　　“当心烫。”沈翼成轻笑，摸摸她的头发。她不敢抬头。
　　突然听见他冒出一句：“你这画的是谢天桦？”
　　抬头就看见他正站在画架前，揭了盖在上面的纸端详着：“……没画完嘛。”
　　她几乎是冲上去的：“就是没画完嘛，不许看！”
　　脸上已经热起来。30分钟的头像速写，不知道画过多少回，那一次竟然没能完成。瞥见画上那双眼睛，她的心愈发地乱。为什么没画完？因为那一天，读懂他的眼神之后，所有其他明暗的细节，都在变幻不定的光影里混乱了……

　　手忙脚乱盖好那幅画，她坐回桌前大口喝牛奶。却听见沈翼成轻咳了一声：“嗯，那个，他不是在追你吧？”
　　被一口牛奶呛到，陶西萌连连咳出来。他过来拍她的背：“没事吧？”
　　“没事。”她站起来胡乱擦擦嘴，“嗯，时间差不多，我要走了。”
　　“小萌。”他拉住她胳膊。
　　那种语气，像是要同她谈什么。她一僵，鼓足勇气抬头看他。他的眼神犹豫不安，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从小到大，有关感情的话题，在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出现过。谈论隐秘的心事，并不是他们习惯的相处方式。静默的那几秒钟，忽然漫长得难以忍受。

　　手机适时地响起了。她扑过去接，却是杨沁通知她，车子马上就到。
　　“我要走了。”她挂了电话就去拿行李。
　　“我来。”沈翼成说，走过去帮她把行李提到门口，“窗都关好了吗？再检查一下有没有忘带什么……护照要放好。”
　　“咦，要带护照吗？”陶西萌睁大眼。
　　他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同学，你要去法国啊。”
　　“哦哦。”她猛醒，连忙又跑回房间，“护照、护照……糟糕，我一下想不起放哪儿了！”一着急，抽屉全被她拉得乒乓乱响。
　　“别急，这么重要的东西，肯定不会乱放，你好好想一下啊……”
　　“啊，在这里！”她叫一声，抓了那小本子冲他一扬，就见他叹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是她熟悉的笑容。宽容的，带了些宠爱的。她锁好门，再次对上他微笑的眼神，不由得也笑起来。
　　“你啊。”他轻轻拉一下她的小辫子，“还跟以前一样。”
　　“又拉我辫子。”陶西萌嘟嘴，“回来我就把头发剪了。”
　　他静静地看她一会，忽然说：“别让男生欺负你。”
　　她一怔，白他一眼：“除了你，谁会欺负我。”
　　他笑，望着她的神色却很复杂，像是怜惜，又像是带了歉疚。没等她看明白，他已经走上一步，伸手把她拥进怀里。
　　这个拥抱很紧，却又温柔，和以前都不大一样。她的心怦怦狂跳，手指慌乱着攥住他衬衫的下摆。从他的肩头望出去，屋檐外的雨水细密着飘落，天地间湿润地绿着，白玫瑰朦胧地绽开，而他的呼吸一起一落，温热却清晰地拂过她的耳际：“小萌……希望你快乐。一定要快乐，嗯？”
　　她愣了一瞬，眼前便蒙起一层雾气。这个怀抱，多么温暖亲切，却只是要告诉她，他不能给她想要的快乐。凉气四面八方而来，她有些发颤，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够逼回眼里的热。
　　“嗯。”只轻轻应了这一声，泪便差点涌出来。她抬起手抱紧了他，再不能说一个字。

　　“嘿，那谁啊？她男朋友？”
　　罗密欧嚷嚷了一句。杨沁头一抬，就看见车窗外清晰的那一幕。她忘了是在车里，哗一下站起来，头撞到车顶，疼得大叫一声。
　　“哎呀，你看你。”韩深拉她，两人的眼光却不约而同地滑向谢天桦。
　　却见他一推车门，直接下了车。

　　雨似乎大了起来，沈翼成坚持要帮她拿行李箱，陶西萌只好给他撑着伞，一路走到跟前，才看见谢天桦站在车后，定定地望着他们。她心里一跳，却见他伸手去接沈翼成手里的箱子，往后备箱里塞。
　　“上车吧。”谢天桦朝她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他似乎还跟沈翼成寒暄了两句，可陶西萌没听清，只看见他半湿的头发，还有那张在雨水里显得异常冷峻的脸。她有种莫名的不安，上车时却又撞到杨沁的眼神，竟也冷冷的。

　　“别告诉我——你喜欢沈翼成。”
　　途中第一次停车休息时，陶西萌刚下车，就被杨沁冷着脸拉到一边。
　　听她问出这一句来，陶西萌呆了呆，低头看自己的脚。
　　“有没有搞错啊？他可是我姐的男朋友！”杨沁有些激动，冲着她就叫了出来。
　　雨点零星着落下来，视野里仍然一片湿润的模糊。陶西萌沉默半晌，轻轻说：“是啊，他是你姐的男朋友。”
　　话出口，语气里的那份忧伤和落寞，让她自己也微微发怔。很多事情，并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了，是不是？
　　“你……”杨沁呆了片刻，大大叹口气，“怎么这样啊！那谢天桦怎么办？”
　　看她不回答，她忍不住晃她胳膊：“喂，我瞧谢天桦可没哪点比沈翼成差了，你总得考虑下吧？哎，他有没有跟你表白？你该不会已经拒绝他了吧？喂喂，说话行不行？你急死我了！”
　　“你这么紧张，是不是还喜欢他？”陶西萌忽然心里一动。
　　杨沁一呆，脸上就红了：“那什么，他曾经是我的头号候选嘛，总是会多关心点啦……而且，”她支吾了一阵，忽然又看住她的眼睛，“说心里话，我只能接受他和你在一起，除了你别的谁也不行，你懂不懂？你要是让他和舒茄在一起了，我可不饶你，听见没有？喂！”
　　陶西萌怔怔地看她一眼，扭头就走。别添乱了行不行？
　　天空灰蒙蒙的，雨怎么就下个没完呢。

　　行程过半，雨势终于转小，谢天桦把车停到高速公路边的休息站，大家纷纷下去吃东西。陶西萌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就发现自己掉队了。这个休息站很大，餐厅超市就有好几家，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她心里反而有些轻松，沿着走廊慢吞吞地走，挨家店进去转一圈。
　　是害怕面对他吧。一想到他在等她的答案，她根本不敢去正视他的眼睛。
　　正弯了腰看一个大玻璃窗里的蛋糕，有人拍她的肩。
　　“怎么你在这儿？”是罗密欧，看着她笑眯眯，“他们都在麦当劳啃汉堡呢。”
　　“哦，我等下过去。”陶西萌冲他笑笑，拿出相机来对着蛋糕拍了两张。
　　“你喜欢蛋糕？那咱们干脆进去尝尝呗。”罗密欧似乎兴致勃勃，“我正想找东西填肚子呢。顶讨厌汉堡了，你说跟肉夹馍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肉夹馍好吃……”
　　陶西萌眨眨眼。他语速快，她还没回答，他已经凑近橱窗眯眼睛看：“这是家咖啡店嘛，蛋糕瞧起来挺nice，那么大块，好像也不贵……”大概想看清价钱，他又凑近一步，脑门却砰一下撞上玻璃，“哎唷”叫了一声。
　　陶西萌忍不住笑起来。

　　“西西去洗手间怎么那么久？”韩深看一眼谢天桦，转脸问杨沁。
　　“会不会找不到我们？”杨沁朝门口张望了一下，“要不然去找找她？”她说这话，眼睛直看着谢天桦。
　　“西西？这名字挺有趣……对了，上午那个是她男朋友？”大奇随口问道。
　　“什么呀，是她哥！”杨沁叫出来。
　　舒茄在旁边轻笑了一声，不说话。
　　谢天桦站起来：“你们慢慢吃，我出去看看。”
　　大奇朝他背影望一眼：“这家伙今天不大对劲，装什么酷哪？”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她和罗密欧正对面坐着，吃蛋糕。她在笑，很开心的样子。
　　谢天桦觉得胸口有些闷。他站了一会，转身朝雨里的停车场走。上了车，用力关上车门，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慢慢才摸出烟来点。
　　摇下车窗，雨水的腥气和着烟雾，一起扑到脸上来。
　　从小到大，还没有过这么深的挫败感。
　　昨天陶西萌的反应，其实让他有点后悔。辗转了一夜，想着或许应该考虑个更好的表白方式，诸如马可那样的；一会儿又觉得什么方式都不重要，如果她真的喜欢自己的话。早晨看见她和沈翼成的拥抱之前，他一直忐忑不安，看见那一幕倒冷静了下来。她的神情，怎么都不像已经放下了那个人的样子。难道根本就没有可能？心底的凉意在大雨里涌上来，一直漫到四肢百骸。
　　谢天桦用力抽了几口。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原来还是……

　　“你怎么在车里抽烟哪？”大奇爬上车嚷嚷了一句。
　　谢天桦头也不回：“那你别上来。”
　　他的声音有些哑，态度也是从未有过的生硬。众人都愣了一下，杨沁转脸去看陶西萌。
　　他在生气吗？陶西萌咬住嘴唇。
　　“对不起，下雨天开车比较心烦。”谢天桦把烟头丢出窗外，“上车吧，我们争取早点到巴黎。”

　　下午六点多，他们已经进入巴黎市区。谢天桦这一路风驰电掣，甚至没有停下来休息。雨势已歇，众人都精神起来，对着新鲜的巴黎街景评头论足。谢天桦却一直沉默。车到塞纳河边，他直接买好游船的票，就说让他们自己上船去玩，他要送舒茄去亲戚处。大家都愣了，纷纷说还是一起吧，又乱七八糟出主意。舒茄说自己可以坐地铁回去，谢天桦摇头：“你有两个大箱子呢，怎么坐地铁？游船上有英语解说，你们怕什么？一小时后我还回这里接你们。”
　　“可是……”陶西萌忽然开口。谢天桦的目光投过去，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他以为她会说什么，可她并没有说下去，而是又低头避开了他的眼光。谢天桦心里一阵刺痛，转身就上了车。
　　“其实你用不着送我。”舒茄坐进来。

　　一路几乎都是沉默。到了目的地，谢天桦卸下行李，准备道别。
　　天已经黑了，路灯正一盏盏地亮起来。舒茄忽然笑：“看见你现在这样子，我才知道我当年什么样。不就是失恋么，有什么了不起，别垂头丧气脸上好像结了冰一样，你以为这样很好看哪？”
　　谢天桦抬头，牵了牵嘴角。
　　“忘了？这可是你当年劝我的话。我都记着呢，原样奉还。”舒茄歪一下头。
　　谢天桦终于笑了，朝她做个开枪的手势。
　　“这样吧，我牺牲一下，给你个hug安慰安慰好了。”舒茄一扬脸，张开两臂。其实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她希望他没有听出来。
　　谢天桦笑着，走上前轻轻抱她一下：“谢谢你。”
　　他未免放手太快，她甚至来不及感受他的体温。舒茄有些失望，嘴上还在说：“别把自己弄得那么不开心，天又不会塌……”
　　“知道了。”谢天桦挥挥手上车，“玩得开心点！回来我去接你。”

　　夜幕下的巴黎灯火明亮。尽管天气并不好，塞纳河边却仍然游人如织。谢天桦停了车，在游船码头四下张望。
　　有人喊他的名字。转脸看，几个人都在长椅上坐着，好像还开了牌局——
　　“嘿，正好可以赶上下一班船！”杨沁已经跑过来。
　　谢天桦愣住：“你们，还没去？”
　　“是啊，我们的旅游小分队，少了你这队长怎么行。”韩深过来搭他的肩。
　　大奇和罗密欧在后面喋喋不休：“可不是，别说英文我早忘光了，就算它有德语解说我这听力也够呛……”
　　“对啊，法语更听不懂，别被人开到大西洋里卖给海盗了……”
　　韩深把船票一晃：“说好就是一起玩的嘛，虽然你老兄也不知坐过多少趟游船了，我们还是决定等你，而且替你出船票——不过你要替我们讲解哈！我们要听中文的！”
　　一时间，谢天桦说不出话。看看这几张雀跃的脸，他终于忍不住笑，伸手轻轻捶了韩深一拳。大家哄笑起来：“上船了！”
　　韩深在甲板上拉了他一下：“是西西坚持要等你的。”谢天桦一怔，抬眼去看已经走进船舱的小小身影。杨沁在她旁边，这时候回头来嚷嚷：“西西说天黑了有灯，塞纳河才会更漂亮，看来不错哦！对了，刚才我们买了热狗当晚饭，西西多买了一个留给你呢，快拿出来呀！”说着就推陶西萌。
　　“嗯……不是我，是韩深买的。”陶西萌把热狗递给他，仍然低垂了眼帘，很局促的样子。
　　“是你提醒的嘛，说要给天桦也带一个……”
　　“你别说了行不行啊！”陶西萌急得脸都红了。
　　杨沁吐一下舌头，又冲谢天桦使个眼色。
　　“嗯，我们到顶层去吧，可以看得更清楚。”谢天桦把话题转开。楼梯口灯光很亮，陶西萌转身的时候，他看见她的睫毛忽闪了一下，两颊还带着有些窘迫的红。

　　心底忽然就柔软起来。
　　既然放不下她，为什么不更有耐心一点呢？
　　谢天桦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起来。眼前仿佛豁然开朗，塞纳河两岸辉煌的夜景，在徐徐的夜风中扑面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