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香》粥粥

1、第 1 章

　　我和箫暖恋爱过三个月。
　　箫暖算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两家父母是朋友，所以我们孩提时代每个假期都会一起玩。我和他一起埋过树上掉下来的小麻雀，把柳枝折下来到处栽，他教会我骑自行车，也曾经把我从土堆推到地上，摔破我的膝盖。
　　最深刻的痕迹在箫暖额头上，我们玩抛东西的游戏，我丢了半块砖头到天上，很凑巧地弄破了他的脑袋。这半月型的伤疤，是我和箫暖的回忆见证。
　　本来这么熟，是无法恋爱的。
　　那年箫暖来我工作的城市脱产学习，我们恢复了联系，我发现他工作了一年，比大学的时候更帅，衣服也穿的不那么邋遢了，脸似乎能洗干净了。据箫暖说，我留长了头发穿上长裙，也能让他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我们都初到这个陌生城市，就彼此这么一个熟人，自然而然经常混在一起，骑自行车呼啸着找各个犄角旮拉的小吃，周末带了干粮去附近的山上探险，在我的宿舍里头昏天黑地地看影碟。
　　〈恋爱中的莎士比亚〉这片子并不好看，格温尼斯的男装扮相也太扎眼，我就不信莎士比亚看不出来她是假扮男装。所以我安心等着他们上床——小时候电影里头的亲热镜头一出现，奶奶立刻用手遮住我的眼睛，然后支使我去给她买东西，弄得我一次都没有看全，从此落了毛病，看电影对亲热镜头是无比感兴趣——箫暖知道我的爱好，每次给我带碟来，都要说：“里头有亲热镜头，大概**分钟。”后来他又嘲笑我：“胆子这么小，要看这种镜头去看三级片呀。”我虽然和他玩笑惯了，真要我看三级片，还下不了决心。
　　话说回来，我那天和箫暖坐宿舍的地毯上看〈恋爱中的莎士比亚〉，他正在吃爆米花，咯咯吱吱的，我全神贯注等电影里头的两个人上床。
　　忽然箫暖凑过来吻我，一点都不带迟疑，坚定从容，位置也找得准确，猛地扑在我的嘴唇上，我一时迷糊了头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等我回过神来，赶紧推开他。
　　他笑：“元嘉你第一次接吻吧。”
　　这话真是弄得我很生气，我抓起地上的玻璃杯就泼了他一脸的可乐，同时心里可惜我的地毯，后悔不迭。
　　那天的后半部分，箫暖都在清理我的地毯，而我坐在沙发上抱着公仔质问他吻我的动机。最后的场景我多年难忘，他扔了抹布走过来，一把把我从沙发上拎起来，重重地吻我，我清晰地听到牙齿撞击的声音，然后听到他说：“我爱你。”
　　我和箫暖恋爱了。
　　恋爱后的生活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看影碟的时候我可以躺在他怀里。箫暖说，恋爱的好处是再演亲热镜头的时候我不用傻乎乎地看了，他可以用实践来教育我。每次说到这个，我都要掐他，这话能说出来么，意会就够了。
　　日子绸缎一样过去。
　　我的工作很清闲，每天的活也许只需要我干3个小时，可是我把它拉长到8小时来做，觉得无聊又舒服，一边自责一边享受。箫暖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我，有时候下了班我沿着小路走回家去，看夕阳和染红的云。想着小时候看的琼瑶电影《问斜阳》，觉得自己幻化成了吕绣菱，然后呵呵傻笑，觉得箫暖可不像能到非洲去猎狮子的人。
　　结果我真认识了一个猎狮子的人。
　　箫暖和我玩一个游戏，每个周末去一家咖啡馆，彼此装做不认识，然后互相介绍，最后高高兴兴地携手回家去。那天我去的时候，箫暖没有到，我坐露天的椅子，看大海哗啦啦一下一下冲刷沙滩，心里安乐舒适。一个人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下来，我心里偷乐，学扑拉通狗狗默念：“演出开始了。”然后用无比凄凉的声音说：“你觉得人类很可悲么？”
　　结果一个陌生的男人说：“小姐你是和我说话么？”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咖啡几乎掉到地上，回头一看，坐我旁边的并不是箫暖，而是个魁梧粗大的男人，须发浓密，肌肉健硕。
　　我吓傻了，觉得他像家里贴的门神，我只懂得把刚才的台词重复了一遍：“你觉得人类很可悲么？”说得磕磕巴巴。他笑起来，雪白的牙齿冲破卷曲的大胡子：“你在这么舒服的傍晚问这个问题？”
　　我被他的笑容感染，不得不跟着一起笑。半个小时以后，我知道他叫武桑，是摄影师，世界各地拍照观光。这样的职业真让人向往，我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知道他刚从肯尼亚回来，和狮子有一段亲密接触。
　　“你们带了几只猎狗？五只？八只？十三只？”“六只。”武桑说。“六只大型猎犬，它们凶猛无比，有次，活活咬死一条大蟒蛇，那蛇事后磅了磅，有八十三磅。那六只猎犬什么动物都敢斗，包括人。”他停了下来，喝了一口咖啡。非洲的草原似乎就在我的眼前，脑子里头忽忽地掠过草原，蛮荒，蚊虫，猎犬，饥饿而贫穷的非洲人，蟒蛇，狮子……我抬起头来，接触到武桑含笑的眼神，眼神里有着什么东西，我一时看不出来。
　　“哥们每次勾搭女孩子，都讲这些故事吗？”箫暖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我抬头，看见箫暖抱着胳膊靠着柱子站着，满脸的不高兴。武桑皱眉头，我看到他胳膊上的肌肉滑动了一下，老天！可别打架呀，箫暖那细胳膊可不是对手！我赶紧站起来，拉住箫暖，把他介绍给武桑。
　　武桑笑：“原来是男朋友啊。”他站起来伸手去和箫暖握手，箫暖不肯，武桑只好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后来我们三个人喝啤酒，对着海面上的满天星光，听大海的潮声。
　　谁也不知道这个晚上那么重要。
　　箫暖马上要考试，我只好暂时从他的心目中退居二线，让位给复杂的方程式。
　　过了几天，武桑给我电话，原来他的作品要出集子，出版社弄了个时髦的玩意，希望文字和画面各占50%的比例，武桑说：“元嘉，听箫暖说你的小说得过奖，你帮我写这些文字吧，我真是力不从心啊。稿费一半一半，如何？”
　　我很动心，虽然假意推了一推，没有10分钟我就答应下来。下了班就跑到武桑的工作室去，和他一起挑照片。我还特意带了一个录音笔，把武桑口述的每张照片后面的故事录下来，回家整理。一时忙得天昏地暗。
　　周六箫暖来了，一进门就嚷嚷眼睛疼，躺倒在我的沙发上。我赶紧拉他起来：“别乱躺呀，弄坏了我的稿子。”从他身子底下抽出一沓纸。
　　箫暖问：“什么宝贝东西？”他翻了两张，抬头说：“你写这个？是给武桑的？”
　　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他，然后得意地说：“很棒吧？”
　　箫暖哼了一声：“这人如果真是存心做正事，你帮忙也无所谓，如果胆敢打你的主意，我要他好看！”
　　我笑，使劲揉箫暖的头发，摸摸他额头上的伤疤：“怎么呀，没有信心呀？”
　　武桑的书筹备得如火如荼，我去他工作室的时间更多了，后来几乎每个晚上都泡在那里，我挑了很多照片来配文字，又企图把它们串成一个故事。武桑大部分时候都跟我侃他的非洲游记，后来慢慢开始聊他的经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人，他的人生似乎完全是是为了玩乐，又在玩乐中长出果实来。
　　他为了学烧砖，就混到乡下的砖窑里去做苦力；为了学摄影，跟在一个大师后头拎了三年的摄影包；为了锻炼野外生存能力，甚至和鄂伦春族一起打猎。他真是个精彩的人，随口说出来的野外故事都让我这个城市土豆憧憬向往。
　　箫暖忙得找不到北，已经两个礼拜没有来我的宿舍了。我也没有时间去找他，为了那本摄影集，睡着了都在想妙词。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我在宿舍整理稿子，忽然有人敲门，箫暖总算有时间来了，我赶紧去开门，却看到武桑站在门口。
　　他穿着T恤和摄影背心，背着硕大的登山包，腿上是厚厚的仔裤，蹬着双登山靴。我奇怪：“你怎么来了？打扮成这样干什么？”武桑笑：“不让我进去么？让我背着包站门口？”我赶紧把他让进来，心疼地看他把登山靴上的泥巴蹭在我的地毯上。武桑放下登山包，叉手叉脚坐到地毯上，仰头说：“元嘉来杯水喝。”
　　我给他倒了杯水，看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把空杯子朝我一伸，我接过来又给他倒上，说：“你怎么渴成这样啊，到底怎么了？”
　　他笑，用手指头叉到头发里头，捋顺他的头发：“我要去尼泊尔，来跟你道别。”
　　我扔了个垫子到地毯上，坐到他旁边：“尼泊尔？！那你的书怎么办？”
　　他笑：“有出版社在，怕什么！你把文字稿定下来就和编辑联系，交给他就是了。”
　　我好奇：“你去尼泊尔干什么？”他说：“登珠峰啊。我先到绒布寺——绒布寺是举世公认仰望珠峰的最佳位置——接着前往珠峰大本营，然后我就可以向地球的颠峰挺进啦！元嘉你想想，夜幕在黄昏慢慢笼罩群山，唯有珠峰的顶峰在夕照下犹如女神的金色皇冠一样在天空中闪耀，雄踞世界之颠，地球唯我独尊。星光灿烂伸手可及。。。。。。”
　　我哈哈笑：“你吹什么牛皮！你这身装扮去登珠峰？”
　　他拍拍我的脑袋：“在拉萨有朋友等我，到时候就一切都有了。”
　　我看他原来来真的，倒有一点担心：“你要注意安全啊。”武桑转头灼灼地看我：“元嘉，你担心我么？”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好说：“作为朋友都会担心的嘛，毕竟是登珠峰啊。”武桑眼珠转开，自己低头笑笑：“是啊，作为朋友都会担心的。”他打开登山包，掏了一个纸包给我：“元嘉，我认识你有一个月了吧？这个礼物送给你，你一定喜欢。”我接过来，打开纸包，看到一个用木头雕的公鸡，威武雄壮，雕工质朴。我问：“这什么东西？”“我从肯尼亚带回来的木雕，公鸡是他们的国鸟。”
　　我把木雕放到地上，端详了半天，武桑问：“你喜欢吗？”
　　我点头：“喜欢，非常喜欢。”
　　武桑沉默了一会，突然站起来：“元嘉，我要走了，你等我从珠峰给你带块石头下来。”
　　我仰头看他，武桑清澈的眼睛柔和地看我，我忽然有点心跳，不知道该怎么迎接他眼神里头的柔情。他伸手过来：“赖着干什么？赶紧起来，起码送到门口吧？”
　　我把手放到他的手里，让他拽我起来，忽然一脚踩到公鸡，我趔趄了一下，一把被武桑搂在怀里。
　　他仔细地看我的眼睛，我一时沉迷，只会发呆。
　　门忽然开了，箫暖笑嘻嘻地举着两只菠萝走进来。他楞在了门口。
　　武桑放开我，低头拎他的登山包，箫暖忽然把菠萝扔向武桑，武桑的额头立刻渗出血来。我大声喊：“箫暖你干什么！”扑过去察看武桑的伤口。武桑低声说：“没事，元嘉不要紧。”我愤怒地回头看箫暖：“你疯了么？这么重的菠萝就这么扔过去？！”箫暖盯着我，一言不发。我发现我捂不住武桑的伤口，血滴到我的袖子上，我赶紧拿上武桑的包，撞开箫暖，要送武桑去医院。武桑推开我：“元嘉不要，我自己可以处理。”他又转头看箫暖：“你不要误会。”箫暖冷冷地说：“你小子靠这招骗了多少小妞？”武桑的额头上的青筋暴出来，但是咬咬牙忍住了。他转头对我说：“元嘉，你保重。”拎了包大踏步地走了。
　　我气得无法自持，使劲推了箫暖一把：“你怎么这么疯啊，那么重的菠萝！”又不放心武桑的伤势，我哆哆嗦嗦地拿了抽屉里的钱，想去追武桑，箫暖拉住我，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敢出去，就别怪我！”
　　我回头看他，觉得他的脸狰狞得要命，真是可怕，推开他我跑出去。
　　我没有追上武桑，回来的时候，只看到地上的两个菠萝。
　　我接到箫暖的电话已经是三年以后，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我一点没有觉得陌生。他轻快地说：“嘉嘉？我来你这儿了，一块儿吃顿饭吧。”我也愉快到说：“好啊，箫暖你请客，我最近荷包羞涩。”他哈哈笑：“于翘和我一起来了，正好让你看看她。”
　　于翘是箫暖的未婚妻。爸妈早就跟我提过了。
　　我穿着果绿的麻布宽袖长褂和牛仔裤，踢拉了一双草编的拖鞋就去了，酒店是我选的，很正宗的私房菜。箫暖和于翘已经到了。他们两都站起来和我打招呼。箫暖穿着卡其裤和白T恤，于翘穿着白色的背心和牛仔裤，圆脸大眼睛，摸样很可爱。
　　我笑嘻嘻地和他们握手，在箫暖对面坐下。两个人都忍不住仔细打量对方，彼此嘲笑对方老了不少。
　　我们嘻嘻哈哈说小时候的事情，箫暖展示他额头上的伤痕给于翘看，让于翘找我算账。我们谈爸妈一辈的乐事，又侃这个城市的风土和过去游历的心得，我告诉他我们曾经去过的那些小店现在的状况，又推荐他们去新的小店尝正宗的风味。于翘没有怎么插话，默默地吃喝。
　　箫暖问：“说说你吧，还是一个人？”
　　我笑：“一个人自在呀。”
　　他微笑着夹了一筷子菜：“那个武桑，他怎样了？”
　　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去世了。”
　　箫暖的筷子一抖，抬头看我，我笑了笑：“你走的那年，他登珠峰出了事故。”
　　吃完了饭，箫暖送我到楼下，于翘噘着嘴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们。我努嘴：“箫暖，回去要哄于翘了，她好像不太高兴。”箫暖笑：“我没有告诉她我们曾经。。。。。。，她一定看出来了。”
　　我仰头看他，箫暖的额头上也有皱纹了，我含笑看他：“别告诉她实话，女人不需要实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