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丝三千》红糖

1、结怨

　　七白伏在树枝上，槐树的叶子恰好为他蔽去正午的阳光，他耐心等待着，做好的丝结盘在身下，那是个结实漂亮的七巧扣。
　　一只老蝉在他身下不远的地方嘶嘶鸣叫着。
　　远处响起马蹄声，笔直大道上渐渐有尘烟扬起，烟雾中逐渐显出一人一马的影子，七白将身体向下压，缩成一团，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老蝉却振振翅膀飞走了，可能是不想被接下来残酷的猎捕场面吓破胆。
　　嘁，真是见不得场面的东西。
　　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七白的腹下便有些燥热，有什么几乎喷薄欲出。
　　那人和马愈加靠近，及至在树前勒住脚步，那人做书生打扮，却有些不修边幅，头顶的方巾扎得歪歪斜斜，一身灰白色儒衫也略显凌乱，甚至露出里面浅白色的裤脚和一双阔口布鞋，他跳下马还在大口喘气，不住拍打胸口，仿佛在安抚这一路被颠出的胆子，他把那匹瘦得不成样的马牵到不远处的水渠旁，自己则来到树下寻了块方石坐着。
　　现在他的脑袋离七白藏身的树杈非常近，近到只要一抬头便能相互望见，可惜书生只顾着大口喘气。
　　真是没用！
　　七白心里这么嘀咕，他屏住气息，心思集中在小腹，将早已酝酿多时的热液压成细细一线从穴口挤出去，下面做着工夫，身上也不得闲，他缩起手脚将身体蜷成一团，一阵风吹来，他沿着树干向下滑，排出体外的热液粘成细丝，一瞬间就拉出好长，结实又柔韧，他随风摆在半空里，自认风姿无比优雅灵逸。
　　不一会就落在书生头顶的白布巾里，软乎乎，可惜有股子汗馊味。
　　书生像是感觉到什么，摇了摇脑袋，七白便被甩出去，继续在空气中荡啊荡，他暗中弩着劲，伸开手脚，待再次荡回去时抱住对方鬓角挑出的一缕发丝。
　　这人生得不错看，眉眼尤其俊俏，只是形状略微凌厉了些，有斜飞的势头，这令他看上去不似寻常书生，而且他的手指也偏于劲瘦，让人很难想象这样一只手会去执笔而非刀剑。
　　因存着这样的忖度，七白便有些分神，他对人是很好奇的，可能自己没有什么便格外在意旁人的吧，虽说他在蜘蛛里算好看的，但偶尔他也会想，其实手脚不需多，只要像人那样，上下各一双就够了。
　　就如目下这人一样……
　　七白卧在他的鬓发里，看他先后从怀里摸出几张草纸，一个油纸包，一只酒壶。
　　有那样的手也不错啊，分叉，修长，可以抓住东西，可以做更细致的活计，不像自己，想拿什么还得八爪齐动，多么不优雅啊，难怪三白和四白削减了脑袋都要做人，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吧，可是成了人还能不能做丝呢？如果做不成丝，那么漂亮的七巧扣不就白废了？还有十字结，如意扣……想到那些繁复精致的丝扣，七白走神了。
　　那不似书生的书生已拈起草纸，打开酒壶……
　　然而壶里装的不是酒，那塞子一拔开，一股腥气熏得七白头晕，紧接着只见那书生朝空中啐了口什么，和那壶中腥气接触，形成一捧红色的雾气，那雾像长着眼睛，直奔七白而来。
　　“啊——！！”
　　还没闹懂发生了什么事，七白重重摔在地上，被那雾气一熏，七白瞬间显了原形，一只足有猪仔那般大的黑底红纹蜘蛛，八只爪子还在空中瑟瑟抖动，
　　那俊俏书生已一扫先前的隽永文雅，他对七白怒目而视，眼中充满嫌恶：“哼，果真是个奇丑的孽畜，还不速速受死！”说着，他抛开酒壶，抹了抹嘴角，那里还留着一点朱砂红。
　　虽然身体又僵又痛，但听到这话，七白却窘得浑身发烫，他很想和对方争辩：我怎么丑了？我是我家最漂亮的蜘蛛！金黑的底，肚子上还有红色花纹嘞！是梅花形！
　　虽然心里翻搅着这些话，但发出的声音只是难听的嘶嘶声，配合那长满细刺的八只长爪，看起来更为可怖。
　　道士向后退了几步，“还挺有精神……”说着，从油纸包里撮出一把姜黄色的粉末，闭眼念了几句决，那红色的雾气瞬间化成水珠，雨一般落在七白身上。
　　浑身都很痛，像不小心掉到辣椒籽堆里似的，七白眯起眼，一片血红血黄的虚影里唯有那俊俏道士一双冷冽狭长的眼格外分明
　　——直到此刻，七白才意识到这书生是真的要他的命。
　　冰冷的剑戳进肚皮，很多滚热的东西在从那里流出，七白不争气的掉了眼泪，其实它并不丑，只是修炼之后个头变大了，没原先那么精致而已，是以平常才装成小小一只……它也不凶恶，它其实是吃素的，只是好玩才……才……
　　天空逐渐变得透明，之前的老蝉好像又回来了，只是这回仿佛贴着他的耳朵鸣叫。

　　“七仔，不可以随便下山呦。”
　　“为什么啦？”
　　“唔……等你修出人身子再出去。”
　　“为什么啦？”
　　“唔……你这个样子，会有人怕。”
　　据着一整串槐树花开心大嚼的黑壳蜘蛛听到这话，停下咀嚼的动作，有些吃惊的叫道：“咦？怎么会？！我这么漂亮！”
　　在它对面，巨大的灰白色狼蛛顿了一会才缓缓说道：“咳，七仔当然最漂亮，但是人啊，看到和自己不一样的生灵，会觉得丑陋。”
　　黑壳蜘蛛似有所悟的将身体向暗处缩了缩，低声道：“我变得小小的出去还不成么。”
　　“七仔……”大蜘蛛伸出两只歩足，朝它牵了牵，搂抱似的纳入怀里：“听大哥的话，加紧修炼吧……”

　　——你这个样子出去会有人怕，会觉得丑陋。
　　——变成小小的出去就不会吓到人啊！
　　对于大白的叮咛，七白从没放在心上，可是大白却没告诉他：人在觉得怕时，未必都会选择逃走，还有一部分人会反过来伤害它们。
　　记得第一次在树下做丝时被一个小孩看到，小孩嗷的大叫着跑走了，不一会领来一个高个男孩，那个男孩看到七白先是不屑的哼了一声，鄙夷道：“不过是只蜘蛛，瞧把你吓的，没出息！”然后他捡起一根树杈，把七白辛辛苦苦做的如意扣给捅了个稀烂，七白气得直哭，张牙舞爪的想和男孩争辩一番，矮个的孩子登时高呼：“好，好可怕——它它站起来了！”
　　高个男孩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但仍硬鼓着劲道：“不就是一只蜘蛛嘛！看我戳死它！”说着，举着尖尖的树枝便向七白捅来。
　　七白是练过的，寻常小孩的木棍当然伤不到他，但他也不想伤人，眼看那沾着自家蛛丝的树枝递过来，他选择了逃跑，身后传来小孩的笑声：“蜘蛛果然没什么好怕的，哥哥你真棒！”
　　“哈哈，看我把它踩烂！揪出它的肠子，看肚子里到底存了多少丝——”
　　孩童的话语令七白心惊，仿佛尖利的木棍已经捅进了肠腹，痛得冰冰凉，他慌不择路沿着枝桠往深处逃，孩子们越发撒了欢的抓着树枝摇晃，他不敢再动，肚皮牢牢贴在树上，生怕被撼下去，被揪出肠子……
　　那一定很痛，比跟六白打架被钳到眼睛还痛。
　　后来四白对他说：遇上人，你须比他们还凶，万不能逃，一逃你便露了怯，被追到也就罢了，扯烂了肠子回来让大白给你医，若是没追到，还要在背后笑话你，是个肮脏胆怯的孽畜。
　　七白记下了四白的话，往后他便再不避人，偶尔遇上面善的，还要张牙舞爪捉弄一番，非逼得对方哭叫：“有妖怪——”为止。

　　“哼，看你再出来害人。”道士利落的收回剑，皱眉看了眼剑尖上缓缓滴落的鲜血，把葫芦里剩下的液体倒在上面。
　　他是乌衣观的弟子，这是第一次独自下山游历，奉命去除那吸干主人一家五口血气的雉鸡精，顺着山道回返时察觉到妖气，便来探个究竟：敢在福寿岭作恶的妖孽，真是不知死活！
　　原来是一只丑陋的蜘蛛，不止丑，还很狡猾，当自己扮作书生就好欺负么？
　　道士将剑收回身后，看了眼地上一动不动的蜘蛛身体，撇了撇嘴，这东西还曾趴在自己头顶上，真是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