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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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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夜雨
旧的天地已经消失,他们带来的是新天新地。
过去的将被遗忘,现在的将被掩盖,未来的将被背弃。
一
清晨稀薄的青白阳光透过乳白色蕾丝窗帘的缝隙,斜斜射进窗子里,照在徐慧的脸上,她的睫毛动了动,翻了一个身,并未醒来。
隔壁房门悄悄开启,有轻微的悉悉索索声传出,有手杖敲在地板上的笃笃声,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徐慧一下子坐起,冻得哆哆嗦嗦地掀开窗帘,玻璃上结了雾气迷蒙一片,只见一个模糊的微驼消瘦的背影,慢慢踱出门去。
徐慧想,恐怕又是去到海边了。海风那样大,他身体又不好,还不注意,也不知海边有什么好,天天都要去。
过了片刻,徐慧就又睡着了。
外面下了雪。
在这个海岛上是极少下雪的,冬季倒是雨多,雪漪来到这里怎么也有二十多年了,只见过这一场雪。岛上的士兵都出了操,四下是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在这样清冽的空气里,传的很远。
雪漪依旧自顾自地向海边走,有时碰见部下们向他敬礼问候,他就站住,温和地回礼。他走得不快,由于身上衣服不多,就显得分外地冷,军帽压得很低,也没戴手套,没穿大氅,他想,这一通走完了,就赶紧回去,喝杯热茶暖和一下。
天可真冷啊。他想。雪虽然不大,可确实少见,不过,这样的雪,若是下在老家,那可不算什么。他的母亲曾对他说过,生他的那一年,直隶下了很大的雪,都没膝盖了,路没法儿走,白洋淀封了湖面,一冻到底,于是大家就坐着冰筏子,打着出溜滑儿在淀上走。直隶可比不上东北冷,但是那一年的雪,嘿,怎么也赶得上了。
雪漪走到了海边,冬日的大海,沉默诡秘,他抬头眺望,灰沉沉的阴郁的天,黑色的水,白色的雪,黑色的岩岸,一波波浪潮嘶吼着奔来,撞击在礁石上,粉身碎骨,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雪白细碎的浪花飞溅,泛起阵阵寒透凛冽的腥气。
司徒雪漪站在岸上,一手扶着帽檐,一手拄着手杖,静默着,垂下头,他身后,是一串孤零零的洁白雪上的脚印。
如果,如果那天,他转身回应秋素节的呼唤的话,会不会,现在就不一样了?
又一个浪头打来。
他抬头,望向远方。北面,隔海相望,他将自己的一切都遗留在远处。
现在,那里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完全不知道了。或者,毋宁说是刻意地不去了解。
在黄埔的近一年的学习,这一期的学员,在一个出奇严寒的冬日毕业。不久,他们将成为北伐战场上的新面孔,或者扶摇而上,或者深埋九泉,全看自己的运气。秋玉竹和雪漪在海边分别,带着各自的雄心万丈和惴惴不安,奔赴不同的连队,成为一名见习军官,临别,他们拥抱对方,拍着肩膀,雪漪急急转身走开,将海浪的轰鸣和秋玉竹甩在身后。他仿佛听见秋玉竹追了几步,但停了下来,他听见他在喊。
子寒。
海风卷走了他的声音。
雪漪确定他的确是喊了一声自己的字,但是,马上又闭了口。
雪漪脚步不停,他没有回头。
然后。
然后呢?
就没有然后了。
徐慧在这样问的时候,雪漪就这样答她。
徐慧的到来,不过就是几个月前。
总统何志清视察北部海防,海防司令兼新十七军军长司徒雪漪中将负责接待。
何志清也老了,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军校校长,铁血军人,一党之魁,如今在这弹丸之地,在夕祷晨祝和追忆往昔中蹉跎着他的晚年。
司徒雪漪上前两步,迟疑了片刻,才叫出声,校长。
何志清看着他,点点头,说:做得很好。
司徒雪漪端正地敬礼:校长过奖,此乃军人本分。
何志清拍拍他的肩膀,和悦地微笑,却冷不丁说道,子寒哪,你见老了。
雪漪愣了:校长?
何志清扭头遥望大海:我这是最后一次来了,以后就不来了。以后你在这里,能向北看看家乡,也是好的。不要像我,隔着海总是想着过去,你以后的路还长得很。
雪漪沉默着。
何志清转过身,打量了一下他,笑笑:听说你身体不好?得找人来看看。
何志清走后的第二天,从南边的军属医院调来一名医生,一名护士。医生住在防区,护士为了方便照料,就住在营区北面雪漪住所的隔壁。
护士就是徐慧。
于是,徐慧每天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被隔壁出门的声音吵醒,她知道这是这位老长官雷打不动的必修,既然长官没有要求,她也就很识相地没有打扰。
她多数时候,是做一个听众。
司徒雪漪在无事时,会将自己的过往一点点透露给徐慧,只是透露,他从不长篇大论地叙述,只是讲一些零散的片段,其中的人物,是他的同学们和朋友们,除他之外,其余都已不在人世了。他身边的很多人,来来去去,有死在惠州城下的,有死在武汉的,有死在上海的,有死在南京的,死在四川天上的,死在长沙山中的,后来的那些,更不必提及。
那些散落在记忆深处的吉光片羽,雪漪只是拿给她看,他平静地讲述着,殊不知连独自回忆的勇气都没有。
有一次,徐慧发现在书架下层的一本相册,这相册太大,比那些书整整大出两个边沿,徐慧蹲下,将它抽出来,吹去上面的灰尘。这本相册包着石青缎子面,线缝着上海的商标,估计是大陆的老东西,质量出奇的好,缎子不褪色,樟木骨架也轻巧得很。徐慧打开相册,发现只有第一页夹着一张照片,别处都是空白。
这一本相册里面,只有这一张照片。
照片里四个青年,其中一个明显看得出是司徒雪漪本人,秀整的眉目几乎没怎么变,剩下的三个都未见过。其中两个戴着眼镜,不像军人,更像是教书先生,另外一位,生的漂亮极了,笑容绚烂夺目。四个人身着军装,两立两坐,雪漪站在那位漂亮的青年身后,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叉腰,微微俯下身来,歪着头微笑。
徐慧想,这位老长官年轻时候可真高兴。
她将照片翻过来,背面左下角上是日期,摄于民国二十六年春三月,还有四个签名,字体各不相同。当她还没来得及辨认的时候,雪漪推门进来了。
徐慧一下子慌乱起来,尴尬又害怕,那大本的相册没处藏,雪漪一眼就看见了。
他并未生气,只是坐下来,指着照片上的自己说:“这是我。”
徐慧鼓起勇气,指着那两位戴眼镜的青年:“这二位是……?”
“是和我同一期的同学,坐着的是苏白,站着的是谢篆。一个死在上海滩,一个死在紫金山上,抗日的时候,殉国了。”
雪漪如果不被问到,他绝不会主动提及这一段过去,他相信,如果他们还活着,也是一样的。
惨烈地死在绝境中,和孤独地活在回忆里,哪个更好?
徐慧指着那个漂亮青年说:“这一位……倒是没见过。”
雪漪迟疑了一下:“当然,是见不到了。”
徐慧住了嘴。
雪漪仰头靠在沙发背上,眯着眼睛,直到徐慧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低声说:“一位故人。内战时去世了。”
徐慧又等了一会儿,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后来她不死心,一再追问,他好脾气地每问必答,但绝不肯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就这样,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雪漪面对大海站着,风声呼啸,他突然仿佛又听见有人在呼唤。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回头。
雪早停了,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靴尖。
总统何志清在一个月前去世,另外几位老前辈叹息着,快啦,快啦……
他想,如果都死了,他还在这里做什么呢?
二
司徒雪漪一直以为,如果仗一直打下去,他和秋素节就会一直这样。
他一直当他的副手,从民国二十一年开始。八十八师二□□旅五二七团,淞沪会战后升为旅长、副旅长,进而转调五十八师为师长、副师长,进而是四十七军的军长、副军长,抗战胜利后,一纸调令,命他赴一零五军就任军长,他当场婉拒了。事后有人埋怨他太傻,他却笑着摇头。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老天爷让他和秋素节活着,就会一直让他们活下去,只要他俩在一起,就没有闯不过去的坎。
就这样。
不论他到哪里,雪漪都会跟在他后面,从上海,到南京,到登封,到吉安,到武汉,到长沙,再到桂林。一路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在暴雨泥泞中匍匐前进,在冥冥夜色中攀爬悬崖,在枪林弹雨里固守阵地,他们相识了二十年,从北伐的第一声枪响,他们的命运就牵扯在了一起。
他们相识了二十年,仗也打了二十年,终于击败了军阀,终于赶走了侵略者,终于迎来了和平,终于能和家人团聚,终于能停下来睡个安稳觉,于是,秋玉竹结婚了。
真正是如花美眷,新娘是世家大族的小姐,一个独立自新的大学生,集新旧女性的优点于一身,美貌聪慧,任谁见了,也要夸一句郎才女貌。
这对英雄与美人的结合,世人瞩目,连何志清都携夫人莅临祝贺。
四十七军驻跸南京,秋素节就任南京警备司令,雪漪依旧是副手,在抗战胜利的那一年,他们的事业终于在冲破重重血与火的考验之后,达到巅峰。
苏白殉国了,谢篆殉国了,和他们一样的千千万万同学同事都长眠在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当人们在锣鼓喧天鞭炮震地中欢呼庆祝拥抱流泪时,又有谁还记得那些静静安卧在地下的英雄们?
苍苍碧落,信映黄泉。
雪漪回到南京,徘徊在紫金山脚下,树木郁郁葱葱,鸟鸣啾啾,时间抹去一切痕迹,还有谁记得这里的激战?枪炮声远去,硝烟散尽,这里依旧宁谧安详如世外桃源。
何人一去长已矣?
何人弃躯埋荒坟?
山涧秋风正紧,雪漪裹紧大氅,奠了几杯苏白谢篆平日最爱的花雕。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雪漪从未对一句诗体味得如此深刻,几乎痛彻心扉。
记得在捞刀河的那一仗,危险之极,五十八师,一个三旅六团制的整编师,被鬼子联队围攻,生生打残了。记得战事最激烈的那天上午,一个营三小时内换了十一任营长,团级以下干部几乎死伤殆尽,补给跟不上,后来完全被切断,就这样,背对着捞刀河,没有粮食,没有弹药,没有兵员,大部队被挡在外围,五十八师师长秋素节和副师长司徒雪漪,领着幸存的数千士兵,咬牙切齿地硬挨下这一仗。
五十八师,就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捞刀河右岸,任日军狂轰滥炸,一步都没退。
其实,也退无可退,背后就是滔滔河水,他们别无选择。
雪漪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在河边坚守了二十七天,夜以继日地战斗,阵地的反复争夺,近乎疯狂的炮火,震耳欲聋的枪声,连对着耳朵大声喊话都听不见。爆炸扬起阵阵尘土,带着灼伤人的热度和血肉的腥气,旅长团长们都扛了枪填在前线,接下来就是他们了。每一刻,雪漪都在想,我是不是要死了?但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还是活得好好的。
师部的参谋们都放下了纸笔,拿起了佩枪,连女发报员们都做好了成仁的准备。雪漪记得,那时他手上紧紧抓着从日本人手里夺过来的三八大盖,腰间是一把点二五口径的勃朗宁,打得只剩下一发子弹——留给自己的。
秋素节一手扶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手揽住雪漪的肩膀,司徒雪漪垂着头,额角在不停流血,刚才日军突袭师部,被他们打了下去,但一颗子弹擦着他的额头飞过,击穿了钢盔,“乒”一声脆响,将雪漪带了个跟头,一下子仰了过去。
秋素节吓坏了,将他扶起来,揭开头盔一看,才松了口气。
没看到脑浆迸裂血肉模糊的场面。
万幸。
但流了不少血,雪漪头晕不止。
迷迷糊糊中,雪漪的眼前一幕幕浮现着当初刚入伍时候的画面,校长训话,用木头枪训练,缺衣少食,打架,对商团的战斗中互相扶持,饿着肚子高唱“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作奋斗的先锋……”
那时候,苏白谢篆还活着,那时候,大家还像孩子一般,为了明天血花剧社的排练而兴奋不已。
转瞬间,便生死相隔天各一方。
雪漪仿佛看到苏白向他温和腼腆地微笑,好像是又回到了淞沪的战场上,日军飞机遮天蔽日,炸弹泼洒而下,到处都是火海,碎尸,废墟,残骸,嘶喊,爆炸,轰鸣,浓烟。中国的军队失去一切优势,只能被动挨打,没有枪支弹药,失去制空权,没有坦克战防炮,剩下的,唯有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手中一杆拉不动枪栓的汉阳造。苏白那时候负了伤,靠在一间民房里倒下来的房梁上,雪漪扶着他,看他沉默安详地上刺刀,然后系好颈间的风纪扣,整理武装带,戴上军帽,帽檐的阴影下,一双眼睛熠熠发光。那一本正经的认真样子,好像是赴一个跳舞会。
苏白站起身,提枪走出去,外面是秋天正午酷烈惨白的日光。
他就这样融进一片阳光中。
然后他的回忆就终止了。
停留在脑海的,不过是摔碎的眼镜片和在地上漫延横流的大片血污。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触摸死亡。
那是当初北伐东征尚未有过的无奈与恐惧,悲壮与哀伤。
捞刀河是第二次。
他和秋素节背靠背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搂着步枪,战事稍歇,这一波攻击的结束,预示着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击,而他们这一支孤军,将要地久天长地拼下去,直到最后一人,最后一弹。
出生入死多少次,雪漪自己都记不清了,但这次,他尚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何其幸运。
三台军部、战区司令部和重庆的电报机同时发报。
这是最后一封了。人人都明白。
秋素节在他身后,一字一顿地口述电报,在静夜中分外明晰。声音清越,朗然轩昂,他依旧斗志满怀。秋素节是纯粹的军人,死亡于他,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是光荣,是理想,是孜孜以求的愿景。
为国捐躯,军人之幸也。
雪漪又想起去年,谢篆站在紫金山巅,负手而立,大衣的下摆被寒风卷起,他开着玩笑,一手指着脚下的紫金山说:是处青山可埋骨。
雪漪当时的心中就生出不祥来。
他果然死在南京城下。
那么,秋素节呢?自己呢?
雪漪强迫自己将思绪撤回来。天要亮了,一两声爆炸传来,新一轮的进攻又开始了。
就这样令人疲惫到麻木,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雪漪时不时就抚摸着腰间的勃朗宁,目光遥遥注视着不远处的秋素节。
当他们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绝境中的时候,转机乍现。从南边来的增援部队终于赶到,外围的部队也突围进来,战场局势被彻底改变。
雪漪又摸了摸腰间的枪,心想,连这样的情况,我们都能活下来,可见,以后也是一直要这样活下去的了。
这是一次毫无疑问的大胜利。秋素节成了万众瞩目的英雄。
数年转瞬而逝,战争结束。
他们成为胜利者,不单单是对于日本鬼子而言。对于他的同学们,他的竞争者们,他活下来,在这场单纯的角逐中,成为最终胜利的人。
他和他沐浴在巨大的荣光之中,而他却和他的妻子站在一起。
从此以后,他由她来陪伴,她来给他留夜宵,他那书轴满室花满坞的家,终于迎来了女主人。
从此以后,自然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雪漪有时候想,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一个人到底能给另一个人以多大影响呢?
他懒得敷衍自己,更懒得敷衍别人。
他再一次接受调令,接任新十七军军长,远赴苏北。
他烦得透顶,干脆眼不见为净,秋素节那一脸幸福荡漾的无知无识更令他气闷。
他想,如果当年他回应了他的呼唤,会不会就有所不同?
他觉得自己简直在发梦。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都过去了。
有时候素节在电话里埋怨雪漪,共事二十年,你竟然说走就走!
雪漪干笑不止。
素节还在大声抱怨:你真是薄情得可以!
雪漪满不在乎地说,我不能总是作副手吧……
素节愣了愣,才说道,抱歉。
雪漪朝空气挥挥手,大度地一笑:老同学啦!见外!
雪漪用靴尖抵在苏北冰凉坚硬的土地上,他将听筒放下,靠在桌边,静静抽完一支烟。
三
战事又起。
不知秋素节对此作何感想,抑或根本不想。
雪漪接到部署的命令的时候,还在不停地想,仗不是都打完了吗?
又是一次大规模会战。就在苏北开打。就像当年的台儿庄,同是一个舞台,只是演员换了人。雪漪费了极大力气,才说服自己,将枪拿起来。
他不知道,这次是否还会像以往那样幸运,他要如何,才能让自己的士兵们向着对方开枪。
也许,秋素节是不一样的。
他早就说过,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天职就是服从。不必想其他。
早春三月,随着莺飞草长,战争的帷幕再一次拉开。
四十七军军长秋素节,和新十七军军长司徒雪漪,以及其他在刀剑下滚出来的幸存者,都重新抖擞精神,整装上阵。
战事刚一开始,四十七军就陷入了被动。
秋素节所部是先头部队,精锐中的精锐,然而,中路大军向前推进,左右侧翼却徘徊不前,很快,中路就远远走在前面,自然而然地被对方包围孤立了出来。新十七军被抛在后面,当雪漪接到电报的时候,四十七军已经和对方交火了。
秋素节的部队被逼到了山头上,与左右翼和新十七军都隔离了开来。
山是石头山,寸草不生,子弹打上去变为跳弹,连飞溅的石头渣都成了伤人的利器,很多人就这样被打死。山陡路滑,重武器拉不上去,都留在山下,工事根本挖不成,一铲子下去,就磕在石头上,士兵们只能用枪支手雷和手榴弹勉强支持。
由于山上没水,补给切断了送不上来,水冷的马克沁机枪的枪管严重变形,早已报废。没有子弹,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药,这三万人就在这里干耗着命。
就这样,秋素节支持了五天。
情况前所未有的危急。新十七军数次强攻都没有将包围圈打开缺口,左翼李霞所部和右翼黄韬所部依旧在原地观望。
雪漪多次电告左右翼,然而得到的回复是他们也遭到了攻击,自顾不暇。
李霞与秋素节早有龃龉,二人性格不合,而且李霞沽名钓誉,嗜财如命,人多不齿其为人。而黄韬,不说也罢。
况且,你如何能够要求在这种境况下的支援?
雪漪知道,现在的指挥部已经乱成一团了。
两年前,秋素节和雪漪刚刚回到南京,素节看着那些接受大员们穷凶极恶如狼似虎的嘴脸,突然说了一句话——
这天下……怕是要完。
一语成谶。
苏北的战况不可收拾,何志清亲自过问,但局势已经无法扭转了。
在秋素节部坚守山顶的第五天,雪漪终于盼来了空中支援。但是战场上硝烟滚滚,下面根本看不清,无法确定四十七军军部的确切位置,而且当时战事胶着,阵地上敌我打得难解难分,如何空投物资?更勿谈火力支援。
雪漪的心犹如刀搅。他就在空军四大队的运输机上,粮食,水,枪支弹药装了满满一机舱,但就是无法空投。他坐在窗边,透过玻璃向下看,除了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焦灼几乎将他的理智焚毁。
数名报务员在不停调频,但无法和四十七军军部取得联系。
雪漪想了一下,命令飞机降低高度。
副官和机组人员都陷入沉默。
一旁的副队长邢远低声说,军座,这不现实,低空气流太强了,而且我们随时都会有被击中的危险。
飞机副驾驶员在一边嘀咕了一声:简直要我们玩命啊。
他一把推倒邢远,抽出佩枪,顶上驾驶员的头颅。
这一切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副驾驶员倒抽了一口冷气,耳边响起司徒雪漪冰冷的语声:还要老子重复一遍?降低高度!
邢远急了,叫了一声,军座!
司徒雪漪怒喝:降低高度!
邢远高声回答:是!
他听到副驾驶员小声抱怨:psycho……
他顾不了那样多了。
他本来就疯了。
飞机急速下降,在硝烟与稀薄的云层中穿梭,气流越来越强,因而颠簸不已。
雪漪背靠着玻璃窗,
他欠起身,透过窗子向下看,依稀能看见团团爆炸的火光和简陋的掩体,山反侧面的一个小小的突起,依稀就是四十七军军部。
飞机依然无法空投,地面目标太小了,而且,他们随时都有被击中的危险。
对方发现了他们,猛烈的炮火瞬间笼罩了飞机。
飞机险些被击中,剧烈颠簸摇晃着,丁零当啷一阵乱响,雪漪一下子摔倒,一台报话机倒下来差点砸在他身上。
顿时响起一片惊慌的尖叫。
邢远爬过去,将他扶起来。
雪漪靠坐在舱板上,将钢盔重新扣在头上。
邢远叹着气,扶住雪漪说:“军座,这样飞机根本没法子空投……依卑职看……还是算了吧……”
他们在炮火中躲闪着飞行,机舱内根本坐不稳,驾驶员素质过硬,在这种情况下依旧冷静沉着。
雪漪也知道,空投的可能不大了。
那怎么办?
现在,增援或打通补给线都已不再现实,四十七军根本无法再坚持二十四小时,如果没有补给,或者全军覆没,或者战败被俘,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四十七军的胜败,是整个战局的关键,如果四十七军覆灭,那么整个苏北会战都将失去再进行下去的意义。而雪漪带来的空中支援,则是最后一丝拯救四十七军的曙光。
现在,连这点希望都将消失。
飞机多次试图接近空投目标,但多次都被愈加猛烈近乎疯狂的攻击逼得在空中不断攀升,在炮火中穿梭躲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雪漪感觉,时间和生命仿佛指间沙一样飞速流失。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台报话机。
也许,是生是死,就在这几分钟了。
他欠身看看下面的战场,那里已是一片火海,不断有沉闷的爆炸声传来。
一个报务员突然惊喜地大叫:“接通了!”
雪漪飞扑过去,一把抢过话筒:“素节!”报务员们忙七手八脚地帮他戴上耳机。
“素节!素节!我是司徒雪漪!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邢远发现他的手在抖,几乎拿不住话筒。
话机另一端是一片寂静。
雪漪的心一沉。
外面的爆炸声隐隐传来。
“素节……?”他迟疑地叫了一声。
机舱里的人都安静下来。
“……子寒,是我。”熟悉至极的声线时断时续,微弱得难以为继。
雪漪的手几乎抖得拿不住话机,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尽量稳住声线。
“请……请将确切坐标报告给我方,以方便投放补给。另外,另外,李霞部和黄韬部已经向你部推进,请耐心待援,务必再坚持——”
秋素节在另一端微微苦笑了一下:“不,不必了……”
雪漪急切地大喊:“我们现在就可以空投补给,要多少有多少!你们还能再坚守五个小时!五小时后,新十七军将打开外围缺口,你方的攻势将会减弱!难道,你连五个小时都坚持不了?”
“恐怕不行了,子寒。对方已经完全占领了我们的阵地,现在,幸存的都在指挥部外围拼死一搏,空投已经不现实了,这一仗……已经完了。”
雪漪的脸一下子白了,邢远连忙扶住他。
秋素节的话依然断断续续地传来,但雪漪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自从投身行武,未尝不一日枕戈待旦,以图将身报国,能从抗日战场上活下来,于我而言,已是莫大满足……现在捐身,也算死得其所。然家邦多难,海内喧沸,夫复何言?子寒,所有人中,你是我唯一知己,只可惜……未来的路还长得很,请你与诸同志务必同心协力,矢忠矢勤……另外,请回去转告校长,我等虽死,然气骨不堕,绝不投降,今日成仁,可谓快哉!子寒,你……作了我二十年副手,难为你了,也要多谢你……今后党国大业还望君等勉力为之!子寒,保重!若有来世……”
耳机里的声音断了。
那一刹那,雪漪恍惚地想,如果当初,在黄埔岛上,他回应了他,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吧?
二十年都这样坚持下来了,连捞刀河那样的艰难险阻都一起闯过来了,为什么,现在就这样突然结束?如果两人还在一起,都在四十七军,是不是这次就能转危为安?
如果不能,死在一起也好。
话机从雪漪手里滑落。
若有来世……然后呢?
邢远看着雪漪的目光有些发散,连忙晃着他的肩膀:“军座!”
雪漪艰难地转过头,看着邢远,仿佛是才认识他,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地笑笑:“原来是你啊……我没事……”
话音未落,阵地上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远而沉闷,一波波地随着空气荡开,形成一个无形的巨大漩涡,爆炸的波涛将所有其他声音一齐吞噬,连大地都在震动,犹如第一声春雷,自天边滚滚而来,挟万钧之势,将阴沉的天幕撕裂。
飞机仿佛被这声爆炸冲击得震颤。
邢远忙凑到窗边,向下望去,看见阵地上原四十七军军部所在地腾起大火,不停地传来爆炸声。
四十七军军长秋玉竹殉难。
传奇一般的四十七军的生命就这样结束。
报务员们开始小声啜泣,邢远叹着气,心里发酸,眼眶发热。
雪漪静静伏在座椅上,一动不动。
邢远小声地叫道:“军座……?”
雪漪依然悄无声息。
他扶住他,一手探往他的前襟,却蹭了一手湿漉漉的粘腻。
他一惊,连忙抽回手,迎着光一看。
全是血。
四十七军全军覆没,军长秋玉竹,副军长蔡锦和,参谋长魏岳,并旅团级干部二十余人皆自尽殉国。
以彻底的惨败而告终。
后来有很多经历过那段时日的老人们回忆,那天下午,响晴白日,天高云淡,天气好得很,但指挥部爆炸后,几乎是转瞬之间,就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继而拳头大的冰雹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天黑得不见五指,狂风暴雨,霹雳一个接一个落下,仿佛要将世界摧毁一般。
雪漪明白,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一切,包括高唱校歌的少年意气,惊涛拍岸的青葱韶华,铁马金戈的壮志豪情,生死血火的相互扶持,他生命中的记忆,都远去了。
他记得一清二楚,秋素节死的那天,他吐了血,吓了邢远一跳,但片刻后他清醒过来,用手背抹了一把口角的血渍,冷静地命令驾驶员回航。
他用水漱口,又换了军装上衣,摘下追随了他整整八年的M1935德制钢盔,换上军帽,带好手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无处告别。
天已经放晴,刚才的一切,爆炸,惊雷,冰雹,闪电,仿佛是一场梦一样,现在散去,了无痕迹。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不断有人来到,有人离去,不论他们扮演的角色各是什么,最终都要褪下戏服和面具,各奔东西。
澄澈的夕阳透过重重云层直射下来,橙黄红紫,将天幕渲染得深深浅浅,令人错以为九霄之上就是天堂。雨后的空气清新干净,机场的水洼反射着明亮炫目的光彩。
他走出机舱,遥望辽远的天空,低头环顾四周,看见副官参谋们围拢过来,有人走上前递上电报和指令。
他面无表情地看完,神色平静地说:撤退。
之后,又曾有过数次大的失败。雪漪已经习惯了。
边打边退。退到哪里才算结束?
谁也不知道。
这样大规模的溃退,恐怕中国几千年都不多见。
雪漪几乎就是在断后了。
北方丢了,中原丢了,首都丢了,南方丢了。
从未如此狼狈。被人追赶驱逐,如过街老鼠。
很多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败。
雪漪从不去想,他只是想想,下一次在哪里打,打多久,还有多少土地可以丢。
他们退至海边。
那些政府官员们争先恐后地渡海涌上那个弹丸小岛。雪漪在福建沿海布防,隔着海,眺望那个岛屿,烟水茫茫,海天交接的一线看不见任何东西,那里就是自己未来要去到的所在。
他想,也许自己不必过去。这就是最后一仗。
但是,天未遂人愿。他竟然打赢了。
又一次背水一战的胜利。
只是,胜利来得太晚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做好准备,但是上天开了个玩笑。
战事进行得异乎寻常的胜利,他轻而易举地击溃对方。然后从容地渡过海峡。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获得了巨大的赞誉。
这其中曲折,他不想再回忆。于是,回忆又中断了。
他到岛上,接到何志清的任命,由他来负责北部海防,守着这里最后一道防线。
期间曾经有人推荐他为国务委员兼国防部大臣,他突然想笑,于是拒绝了。
后来,他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守在这里,无论风雨晴晦,可以时时眺望彼岸,虽然一无所获。
再后来,他隐约得知,在大撤退时“起义投诚”的原空军飞行四大队副队长邢远死去了。当然,陆陆续续还有很多这样的消息传来。
后来……
后来什么?
徐慧偏过头来,目光炯炯地投向他。
他摆摆手,没有啦,这就结束啦。
大概一个月前,总统何志清去世了。他的儿子捧着骨灰,双目通红地对雪漪说:“父亲的遗愿,是葬在这片海里,他说,要等着看我们回去……”
雪漪蹙着眉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片雪漪时时徜徉徘徊的海岸,何志清的儿子撒了骨灰。
他的故事,他们的故事,终于落幕了。
剩下的,是全新的年轻人们的故事。
他微笑着拍拍徐慧的肩头,背着手踱出门去。
尾声
徐慧是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的。
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映得室内十分明亮。
徐慧下床,打开门,是雪漪的副官和一名参谋。
副官有些生气地瞪了她一眼,说:“司令去世了,就是清晨的事。”
他们快步走到海边。
医生蹲在不远处收拾东西,军官和士兵们站在远处。
上午的风依旧寒冷,徐慧掩紧衣襟,瑟缩着站住。
她脚下的雪地上,是一串正在融化的足迹,孤零零地延伸向远方。
足迹尽头,海防司令新十七军中将军长司徒雪漪静静地躺在海边,手杖倒在身旁。
徐慧在这样冷的天气里打了个喷嚏,她低头看看脚下正在融化的雪地里的足迹,心想,过不了多久,当这些足迹都融化的时候,新的时代就真正到来了。
所有这些,千千万万像司徒雪漪这样,奋斗过,辉煌过,苦痛过,徘徊过,曾出于各种原因,站在历史社会的大潮前沿或多或少地为国家民族做过什么的人,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遗忘。
无法留下一丝痕迹。
这无关对错,只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