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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尾 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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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洛阳远郊,古道,日头已偏西。
一骡三人正走在路中央。
骑在骡上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胖子,一身虽有些旧、但质地却很好的衣裳,手摇折扇。跟在骡子后面徒步走的居然是两个女孩子,看上去很年轻、很娇弱的两个女孩子。
无论谁看到这种景象都会摇头。
尤其那胖子骑在骡上非但不感恩、不享受,却还在骂骂咧咧:
“……你们说说,你们两个除了细皮嫩肉一点,身无一技之长,真是买头老母猪都比你们有用!你们那个酒鬼老爹还敢跟我要价二十两……哼!真是穷疯了!”
“要不是我们家老夫人又想添几个丫头,嘿,你们姊妹俩哪能修来这等福气?”
“天上的日头这样毒,这里也没个喝口水的地方……唉,我贵大保总摊上这样的苦差事!”
他骑在骡上一路颠个不停,眼瞅着天快黑了,身后却又传来“哎哟”一声。
看上去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子摔在了地上。
她这一跤可摔得不轻,两只白嫩的手掌都磨破了皮,淌下几滴血来。
她的妹妹忙唤:“贵总管……我姊姊摔伤啦!我们实在走不动,先在这里歇一歇——”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位胖胖的贵总管已抢着跳下了骡子,卷起了袖口。不过他卷袖口可不是准备扶人的,而是冲过去“赏”了妹妹一耳光!“她还没有死,你鸡猫子鬼叫什么?还嫌我不够烦?!”
“我、我们不敢……”姊妹俩吓得抱在一起,“嘤嘤”哭了起来。
“哼!不训不成器的东西!”贵总管训完了人只觉神清气爽,浑身竟舒服了许多,便大摇大摆地走回去又爬到骡子背上,不过他还未坐稳,突然也发出“哎哟”一声,从骡上重重地摔下地!
一粒疾速飞来的小石子打在他的左肩上,力道居然能将他一身的肥肉都掀翻。
“是哪个狗娘养的王八蛋?!”贵总管捂着肩膀“哼哼唧唧”地张望。
一道水绿色的身影。
他还没有看清,脸上居然又“噼噼啪啪”的挨了十几个耳光!
“哎哟,这可痛死我啦!天杀的!”
一个美貌的女孩子冷着脸,负手站在他的面前。
贵总管又惊又怕,捂着脸吃吃地道:“你、你是谁?凭什么管我贵大保的闲帐?”
厉无痕冷笑:“就凭你这种人还不配知道我是谁!”她的手一指,“你为什么要欺负她们?”
贵总管鬼祟地摸上骡子,“她们是我家老爷买下的丫头,我教训她们是天经地义的!”他的身体虽然很胖,此时逃跑起来倒十分的利索,一拍骡子的屁股,立即撒丫子往前逃窜!
远远的丢下一句话:“这两个臭丫头我不要了,哼!你让她们自寻生路去吧!”
厉无痕冷笑更甚,转身走向那一对姊妹,“我已经帮你们把他打跑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家?”
姊妹俩看看她,又看看已逃成了一个黑点的贵总管,反而哭得更凶——
那妹妹抽泣着道:“我们回家,爹爹还会再把我们卖一次的。”
姊姊道:“下一次还不知卖去怎样的人家……”
妹妹又道:“贵总管虽然凶了点,邱老爷家却是个好地方,但你居然把他打跑了!”
姊姊道:“唉,你这人真是多管闲事。”
她们说完了这些话,也不管对方的脸色,互相掺扶着站起来,居然向贵总管逃的方向追过去。
于是厉无痕只能怔在原地。
她不能不怔,因为像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她竟已碰上了好几次。
天色已经黑了,她还在树林里游荡,直到看见河岸边的火堆。有火当然就有人。
火上正烤着一串鱼,火堆旁放着一个羊皮酒囊和两只不大不小的酒坛子,一个穿着羊皮背心的大汉捧起了一只酒坛正在「咕咚咕咚」地畅快灌着烈酒。酒虽然烈了些,却也是一等一的佳酿。
他看到厉无痕走过来,放下嘴边的酒坛,“小姑娘,你怎的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不回家?”
厉无痕居然走到他身边坐下,“我家里的人如今把我当宝贝,我受不了,所以溜出来透口气。”
那大汉笑了,“你真是小孩儿脾气——宠不得!别人拿你当宝贝,你反倒要逃出来。”
鱼烤得差不多了,香味早已经飘出来,他递了一条给厉无痕,“你吃不吃?”
厉无痕不客气地接过,“我的肚子早已饿了,当然吃。”
那大汉又把羊皮酒囊抛给她,笑着道:“这里的酒不烈,你喝不喝?”
厉无痕也不客气地接下,“我本来倒想尝尝你那坛子里的烈酒,不过我现在……身子有些不便,还是喝些不烈的好了。”
“好!”她统统接下,那大汉反而显得很高兴,眉开眼笑,“你这‘宝贝’倒痛快得很!”
厉无痕拔开羊皮酒囊的塞子,喝了一口,“我本来就是一个痛快的人,所以你该能想像一些被人当宝贝的苦处了吧?”她拿手背抹了一下嘴,“你想喝点酒,他们给你的却全是大补的汤;你若没事想跳一跳,他们便冲过来按住你,一直把你按倒在床上他们才放心;你若想去碰碰自己的刀剑,那更像要了他们的老命,一个接一个的大呼小叫,每回都直到把一个人叫过来为止——”
那大汉道:“什么人?”
厉无痕竟叹了口气,“一个能制住我的人。”
那大汉摇了摇头,连灌三大口酒,“嘿!如此说来,被人当宝贝真该一头撞死!”
厉无痕也已喝下好几口,两腮被火光映得发红,忽然笑嘻嘻地道:“你呢?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烤鱼吃?”她探头往河面瞅了一眼,“莫非这河里的鱼特别鲜?”
“哈哈,这河里的也不过一些烂眼小鱼,鲜什么?”那大汉说着将整条鱼塞进了嘴里,“我其实也是溜出来透口气的,哈哈,我居然和你这个小姑娘一样,别人对我太好,我也实在有些受不了!”
厉无痕睁大眼睛,“哦?什么人对你这么好?”
那大汉道:“我的一个朋友。”
厉无痕想了想,“朋友对朋友好,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那大汉连鱼骨头也不吐,又塞了一整条进嘴里,一边大肆嚼着一边道:“就是他妈的太好了——他不仅将田产、银两、宝剑……居然连他自己的老婆都硬要送给我,我还能不逃么?!”他说完又连灌了自己三大口酒,“这他妈的好处就把老子我逼出了山西,一个人躲到这河边烤鱼来了——”
厉无痕倒和他“惺惺相惜”,“你那朋友好得未必太过头了,真是他妈的!”
她学着讲他的痛快话。
两个人居然就这样吃鱼,喝酒,大讲痛快话。
喝干了一个酒坛,那大汉“咚”的把空坛子抛进了河中,然后抱过另一个,忽然摇头晃脑地吟道:“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厉无痕睁大眼瞧得有趣,待他吟完,竟学他的模样也摇头晃脑,“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好,不错——”她笑嘻嘻地打了个酒嗝,“这句话说得真是不错!”
不过她刚说完,忽然把眼睛睁得更大,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往漆黑的树林里不住张望。
因为已有一些杂乱的马蹄声传出,还有人隐隐在呼唤:“世子,河边有人生火!”
果然,那个“能制住她的人”已寻来了。
厉无痕乖乖站起身,对那大汉道:“你烤的鱼不错,酒也很不错,可惜我吃喝不了了,他们既然已寻来了,我只有回家继续当宝贝,你却还可以一个人在这里烤鱼、看星星的——”
“无痕,你还想留在这里烤鱼、看星星么?”她的身后已响起一个声音。
很温柔、很好听的声音。
封毓过去牵起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厉无痕竟已主动依偎进他的怀里。
她明明是溜出来的,明明说日子过得“苦”,但一见到他这个“能制住她的人”,却又开心得很,当着别人的面就依偎进他怀里,看来像是再也不愿分开了。
于是那大汉只有瞪直眼,他实在弄不懂这小姑娘的毛病。
封毓向他道了谢,便将厉无痕抱上马背。
天上星月流光,夜风徐徐,随从们已先赶回,剩下他们一骑,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封毓闻到她身上的酒味,柔声道:“你喝酒了?”
厉无痕“嗯”了一声,老实地承认:“不是烈酒,是甜的,竹叶青。”
“竹叶青”怎么会是甜的?只有酒鬼才会说酒是香的、是甜的、是大补的。
封毓淡淡一笑,“那么方才吃了些什么?”
“吃了几条烂眼小鱼。”
“味道好不好?”
“虽然烂了眼,但味道总算是不错的……我已经吃饱了。”
——她不是吃饱了,只不过是有些醉了。
醉了才会说胡话。
“无痕,你已有孕在身,怎么还跑去喝人家的酒?”封毓终于微皱起眉,一手搂着她,一手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怜爱地叹息道:“难不成真要生一个小酒鬼出来么?”
岂料厉无痕竟笑得两眼弯成了新月,“不好么?我就生一个小酒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