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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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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暮色苍茫。
已到了木叶黄落的秋天,天上已经开始下雨,细雨如丝。
村庄在山脚下,只不过十几户人家,冷清得可怜。天已快黑了,却还没有一间窗户亮起灯。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人都很贫穷,所以他们也很懂节俭之道,不到完全看不见的时候,绝不点灯。
灯光是从半山腰的矮树林里透出来的。
这里的一切显得很静,静得仿若一幅画,直到远远地有马蹄声传来。
荒草掩径,一匹白马正在小路上疾驰,马上的骑士装束简单,周身却有一股杀气弥漫!
因为他的左手执缰,右手却紧紧地握着一把剑。
剑本就是用来杀人的器具,若不是为了杀人,又何需执剑在手?更何需紧握?
看过去骑士的身形清瘦,头上一顶挡雨的斗笠投下阴影,将他的大半张脸都已遮住,此时没人能认出他的长相来,只除了他的一双手。那实在不像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手,细白若雪,滑如凝脂。
厉无痕本就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是一个令江湖上的许多人一见就心动的心孩子。
她的美貌出名,师承亦同样令人赞叹。峨嵋的掌门铁宁师太一共收了二十七个徒弟,她就是最小的关门弟子。她入师门的资历虽然最浅,武功的天份却最高,所以在铁宁师太面前一向也最得宠。
在她十七岁那年,铁宁师太将一套自创的“扶风剑法”悉数传授给了她。
剑法一旦学成,便派她下峨眉山送一封信。
信若一日送不到该收的人手里,她一日不得回师门。
眼下却已过去九个多月了,茫茫人海,当年的那个人早已音讯全无。厉无痕在江湖辗转“流落”九个多月,心头早已经越来越恼火,恼火得她恨不能找个人去比比剑法,厮杀一场!
雨丝变密了,籍着晚风,秋寒更重。厉无痕扬鞭催马,杀气亦愈浓!
她已想起可比斗的人。
十月初七,大风,宜沐浴,忌嫁娶。“来折梅山下,报十三年前杀妻之恨。”
十三年前她还只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人当然不会是她杀的,她突然想起赴这个生死约,却是代替她的恩师。这个约本属铁宁师太,是大师姊在她下山送信前“无意间”告诉了她。
驰到折梅山脚下,厉无痕下马,她已看到半山腰上的灯光。
半炷香的时辰之后,等她步上山,才发现灯光是从一顶帐篷里透出来的。看上去已很破旧的羊皮帐篷,就随意地搭在两棵树之间。居然会在山上的林子里搭帐篷,对方应该已在这里等了多日。
这当然绝不是为了享受,只有下决心等待敌手、不屈不挠的人,才会想到这种办法。
厉无痕静静地呼出一口气,然后道:“我已来了。”
一个人从帐篷中走出,但他手中并没有拿武器,拿他在江湖上成名的弯刀。
夜魔弯刀。
厉无痕的杀气却已聚拢,美丽的眼眸中,目光似箭一般冷冷地射向对方,“你就是南孤鸿?”
“昔年双飞燕,今日南孤鸿。”
因为他的妻子,已在十三年前,丧命于铁宁师太的掌下。
南孤鸿并不点头,眼神比她更冷,“你是什么人?我在这里等的是我的杀妻仇人。”
“你的弯刀呢,为何不拿出来?”厉无痕已持剑在手,白刃如霜,“我师父一生从未杀错过人,她老人家当年杀你妻子,是她作恶多端,咎由自取。今日你既为报杀妻仇,我也可以代师赴约!”
等她说完,南孤鸿却只冷眼斜觑,淡淡地道:“你走吧,我邀约的只有铁宁师太。至于她的徒子徒孙们,还不配动用我的夜魔刀。”
厉无痕冷笑:“这句话你应该等问过我手中这柄‘亘杀’再说!”
南孤鸿看到了她的剑,碧玉吞口、紫鞘为护,剑身若秋泓一般,这无疑是一把宝剑。
他仅看了一眼,忽然道:“我只知当世有一把名剑,唤作‘紫琉’,跟你手中这柄十分相似。”
“你的眼力不差,这柄剑正是紫琉!”厉无痕反手挽了个剑花,美丽的脸容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不过我不喜欢这名字,所以我师父将此剑传给我后,我便将它改了。亘杀,岂不更好听?”
“亘杀?”南孤鸿负手冷冷地道,“一日一杀?你这个人的杀气未免太重了些。”
“人活在这江湖上,本来就是杀来杀去的,技不如人,就只有被杀的命,这有什么好希奇?”厉无痕复又冷笑,“你在这里搭帐篷等,不也为了杀人?哼,大家彼此彼此!”
南孤鸿却不再跟她说话。
帐篷里高挂的羊角风灯还没熄灭,他又径自转身钻了进去。
厉无痕僵住!
无论谁被这样对待,都绝不会感到体面、舒服的。
剑尖已在颤抖,因为她握着剑柄的手,已经因恼怒而忍不住开始颤抖。
“南孤鸿,你给我出来!”她一把扔下了斗笠,不顾愈加稠密的秋雨,以剑直指帐篷!
“像你这样的人物,还需要我师父亲自赴约?哼!她老人家嫉恶如仇,杀过奸佞无数,若一个个都有旁人邀约复仇,在奔波途中就已先累死!你要杀她,就上峨眉山,否则只有先踏过我的尸首!”
帐篷内毫无动静,过了半晌,只有淡淡的声音传出:“你最好死心走开,我不会跟你动手的,你不配。我是什么样的人物,我自己清楚。初七还未到,我会继续等;她若不来,我会上峨眉山。”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厉无痕竟毫无办法。她的杀气更盛,但对方根本不愿与她打斗。
她第一次才知道,别人的事总是别人的事,“快意恩仇”,有时候想揽都揽不到自己身上。
她已经步下山,悻悻然地骑上白马,在漫天秋雨中驰离折梅山脚下。
但在驰离过下一个路口后,她的杀气终于得到了宣泄!
因为在一个小酒馆里,她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话。
有三个人,一胖两瘦,正在那里避雨,他们叫了几盅热酒喝,边喝边等这阵雨停歇。
他们的嘴巴若是光喝酒也就罢了,偏偏还喜欢多说话,说一些别人的坏话。也许他们以为他们骂的这些大人物,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们面前,出现在这家破烂的小酒馆里。
“呃……”有人打了个酒嗝,已经半醉,“尹叶琴就是他娘一个乌龟王八蛋!十二连环坞若没有公孙老大撑、撑着,他算老几?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在老子面前,都只有爬过来舔裤档的份!”
“对!姓尹的就是一头畜生,枉费公孙老大当日如此看重他……还有慧悲那头老秃驴,少林主持算是个屁……杀人不见血,却满口慈悲为怀,呸!老子放的一个屁,都比他有些份量!”
“来来……二哥、三哥,我们再干了这一盅!要我说呀,呃……这天下最最狗屁的当属那什么‘四时居士’!简春来,呃!方子夏,司马秋风……还、还有一个祁连冬,根本是四个大草包……”
“他娘的最可恨就是峨眉山上那个老太婆……多管闲事……杀了大哥!”
“四弟,我恨不得能咬下她一块块的肉来!”
“哈哈哈……二哥,我也想咬!不过那死老太婆一把年纪,半、半只脚伸进棺材……呃……她也得剩肉给我们兄弟咬才行呀……”
等他们畅快地骂完这几句,跑堂的小二已经吓得躲进了厨房,因为厉无痕的剑已出鞘!
那股激厉的杀气,只要不是傻子,和喝醉的人,当然都能感受得到。
但他们偏偏都已喝醉了,而且嘴巴都在忙,嘴巴忙碌的人,对周遭的感知能力总要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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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无痕走出小酒馆的时候,店堂内已只剩下三具死尸。
天上的雨还没有停,风雨飘摇,秋意愈来愈浓。
她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难题——原本拴在草棚下的白马不见了。
在这种天气,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没有马匹,她根本寸步难行。
所以她只有踅返小酒馆内等,等雨停。
店小二见到她却像见到瘟神一样,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厉无痕顾自在窗边坐下,不冷不热地道:“不过死了三个人,你的嘴张那么大干什么?”说着,她远远抛过去一大锭银子,“喏,这锭银子给你压惊,抽空把这三个畜生给我埋了。”
这时外面的雨幕中竟有一个声音传来:“厉姑娘果然是一个爽快人。”
“哦,你认得我?”厉无痕不动声色。
她的手却早已握紧“亘杀”。
那声音听来似乎更近了:“厉姑娘才貌双全,在下焉有不识之理?”
待对方说完这句话,厉无痕看清了他的人。
原来撑着一把油纸伞,一身轻袍缓带,颏下还留有几茎疏须。最显眼的是他的手和脸,看过去俱是干净白皙,几乎没有什么皱纹。这无疑是一个保养得很不错的中年人。可惜厉无痕并不认得他。
她只认得他的鞋子,在这样泥泞的路上一路走来,他那双鞋子居然还很干净!
这个人的轻功显然也很不错。
厉无痕突然抬手出窗,一亮“亘杀”的紫鞘,喝道:“你几时来的?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马?”
对方微微一怔,“厉姑娘的马——”
“你的眼没瞎,看不出我的马已经不见了么?这种地方,难道我会靠自己的双脚走来?”厉无痕冷笑,“哼,我不用在别人面前显摆轻功,能骑马的时候,我绝不会下地走路!”
这几句话实在是很强,强辞夺理,所以对方有些哭笑不得。
“可惜在下一贯喜欢走路,倘若有骑马来,一定将自己的坐骑送与厉姑娘,眼下……却只好爱莫能助。在下此来是受人之托捎一句话:明年的端午佳节,苏州团圆楼,烦请尊师务必赴宴。”
“我师父?”
对方在窗外站住,缓缓地道:“正是尊师铁宁师太。”
“你受人之托?”厉无痕挑高眉尖,“受何人之托?是什么人要请我师父赴宴?”
“这个在下同样爱莫能助。”对方竟已转过身,“只需去团圆楼,届时自然便可明了。”
待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他的人又已消失在雨幕中,仿若一个幽灵般来去无影。
厉无痕站起身。
小二哆哆嗦嗦地靠过来,“客、客倌……莫非又要走了?”
厉无痕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我要走了你不用开心,我若是再返回,你也不要吓破胆。”
说完这句话,她的人已在酒馆外的草棚下。
忽然间又有一种声音传来,“吱——嘎——”。
厉无痕认为自己的运气总算还不太坏,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马车经过。
赶车的是一个大汉,浓眉如墨,天庭饱满,更奇异的是,眼下的时节已经很冷,秋寒逼人,他却仅着单衣,甚至还卷高了袖口。马车一路驰来,他浑身竟冒出腾腾热气。
“吁——”车夫勒住了两匹拉车的大白马,因为厉无痕正拦在道路中央。
“你是什么人?看不见这路上有马车经过吗?”车夫的脸色不好看。
厉无痕当然不会是一个赔笑的角色,“你有没有长眼睛?这路上有人,你的马车还要经过?”
“古来都是人避车——”
“天下并没有这样的规矩!在我这里,向来都只有车子避我。”
车夫看了看她,忽然冷笑:“你也不用穷啰嗦。我看你现在模样狼狈,既无马可乘,又无伞遮雨,你特意赶在这路中央拦下我的马车,十有八九是想搭载。”
他把话挑明,厉无痕便只好承认:“你说得没错,我的马不见了,所以只有搭你的车。”
车夫听她承认,却又道:“但我的马车是不会让你上的。你还不配。”
短短一个时辰,厉无痕竟已两次听到这样的话,她的杀气几乎又欲涌起!
车夫又道:“我是专程去苏州团圆楼接我家少爷的。车厢内除我家少爷,没有人配上去。”
厉无痕咬牙忍下杀气,“正巧,我也要去团圆楼——”她抛出一锭十两的银子,“车钱够不够?从这里到苏州地界并不算太远,况且我们又同路。”
车夫冷笑:“你看看我这辆车,会在乎你区区十两银子?”说罢,又将银子抛还给了她!
厉无痕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到这马车的富贵华美。
她的脸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红。
天色已愈暗,雨势亦没有减弱的迹象,她的手里攥着那十两银子,僵在了路中央。
“我看你只是一个小姑娘,不跟你多计较。”车夫忽然一甩鞭,“上来!想搭车就坐我的旁边,你若弄脏了车厢,我没法跟少爷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