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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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茉尔，又近年关了……”衣着尊贵的中年美妇手扶窗棱喃喃自语。
“是啊，眼瞧着宫中各处已经开始张灯结彩了呢。”苏茉尔走到近前，递上暖手香炉的同时也将她落寞的神色看在眼底。
“这一年……好漫长。”她没接过暖炉只径自出神，“不知道……他们在那边……可好？”
苏茉尔闻言不禁黯然——十四爷终究是走了，带走了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也带走了一代人的纠缠。太宗、孝端皇后、宸妃娘娘、十四爷、十五爷、肃亲王、礼亲王……如今皆已成牌位的主人待人祭奠了，格格想是惦念他们——沧桑历尽，毕竟是这一代人共同写就了大清朝开国的光辉岁月，是这一代人共同在战火与权利斗争中焠炼了心性与智慧。十四爷的走，带走了一个时代，也最终留下了格格的形单影只。二月里皇上对十四爷挖坟鞭尸撤牌位去谥号，格格竟也没任何反应，泰然自若地丝毫不予过问，许是真的累了倦了。
轻叹口气，苏茉尔将暖炉安置在她手里，自回里间取了件厚实的外衣给她披上，便静立她身后默然不语。
窗外北风呼啸飞雪漫天，若大的院子早已积了满地雪白。灰蒙蒙的天空满是阴霾，印着这紫禁城中各人的心。去年也是同样的寒冬时节，十四爷的死讯传回京城，上至公卿下至百姓无不震动！灵柩由喀喇运回京城，皇上率王公大臣缟服在东直门外迎奠，大举国丧。格格却平静地没掉半滴眼泪，只默默地在慈宁宫点了七日白烛。也许格格早知道十四爷的心，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苏茉尔，我们终究老了。太宗皇帝已经招了身边的人去，想来，我也不远了。”她轻拂鬓边的发丝，似乎在找寻着印证岁月的白发。
“格格！您看您说的，”苏茉尔伶俐地拿起桌上的铜镜，“瞧瞧，我们格格还是当年科尔沁草原的第一美人，一点儿也没见老呢，太宗怎么舍得？”
她微微展颜，啐道：
“你这丫头！”
眼光调向窗外，她轻叹：
“谁又逃得过生老病死？只盼着咱们的衰老能换来福临的成长，也好让我省些心神。”
“格格放心，皇上聪颖好学勤于政事，必定是个旷世明君。”苏茉尔想起皇上夜夜挑灯苦读，既欣慰又心疼。
“只望他真正明懂事理，莫再由着性子做事。真能成为我大清定鼎的一代明君，我这一片苦心也不算枉费了。”
苏茉尔听在耳里疼在心上——格格心里的苦怕是整个呼伦湖也承载不下。为了皇上，格格与十四爷数番龃龉，几成反目；转回头来，皇上又哪里懂得这其中许多恩怨曲折？反而对格格颇多不谅解。心结是由来已久，从十四爷禁止格格母子相见算起少说也有十年。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皇上对十四爷的怨愤该算是泄了，母子俩的心结却不知要结到几时……
☆ ☆ ☆
顺治八年除夕夜，皇宫中张灯结彩大事庆贺。
这一年，十四岁的顺治皇帝终于了却夙愿惩治了摄政王多尔衮，也终于亲政成为名符其实的皇帝，八月里举行的大婚迎进了大清进关后第一位皇后，十一月降生的大皇子牛钮虽是庶出却毕竟延续了皇家香火，诸多政事基本步上正轨，虽然南方仍不甚平静，但对少年天子来说无疑是可喜可贺的一年。朝野上下宫廷内外皆是一片喜悦，新年的到来正是大肆庆祝的绝佳时机。
慈宁宫前的院子里搭起了三层高的戏台，皇上明谕要同太后共同守岁除旧迎新。灯具烛火剪纸装饰数不胜数，把平日里素净的慈宁宫装点得分外妖娆。宫女太监和造办处从腊月初八忙到大年二十九，硬是连满地的积雪也除得点滴不剩。大年三十就在众人的忙碌中于焉来临：随着天色转暗，早已安置好的宫灯一盏盏点燃，到皇上驾临的时候慈宁宫的灯火照得亮如白昼，配合着宫殿的整体装饰烘托出浓厚的节庆气氛。
苏茉尔站在格格身后看着众人依序上前敬贺，虽是早已习惯了皇家的繁文缛节却仍对冗长的仪式有些头疼。这种时候她不免怀念起小时候在科尔沁草原上与格格策马扬鞭的畅快，只可惜往事如烟此情可忆，终其一生恐怕她也回不到那片广袤的天地了。
“苏嬷嬷？”正自冥想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人轻声唤她。
她回头，见慈宁宫的小太监来喜慌慌张张地在后面不远的地方拼命跟她挥手，看起来是要她过去一趟。她暗自叹气，怕是又有哪个宫女太监做错了事情，大过节的，千万别太严重才好。交待一旁的宫女好生伺候，她悄悄地退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
“苏嬷嬷，西华门那边的侍卫送了这腰牌进来，还说有人坚持要见您，小的们不知如何是好，急得不行。”
“见我？”她疑惑地接过腰牌——这倒奇了，从天命十年跟着格格陪嫁到大金，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什么人点名要见她——凑近廊下的灯火细看，见到腰牌上的名字不禁一凛：
“图布哈侍卫呢？”
“没、没见着，是西华门的侍卫送进来的。”来喜见苏嬷嬷神色严肃不禁有些紧张。
她蹙了蹙眉，略微沉吟：
“也罢，我就走一趟去看看吧。”
提着灯笼避开人潮，她沿着廊下小道一路往宫外而行，心中升起更多的疑团。
“素如，来！”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唤。
苏茉尔一愣，神思被这熟悉的声音引开——她太清楚皇上的声音，这一声虽轻她却绝不会听错。举了举灯笼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两个牵着手的背影隐没在回廊尽头。她了然地叹了口气，心头浮上阴霾——皇上的纵欲多少要归咎到十四爷身上，太医说过长此以往只怕伤了身子，就不知格格作何打算。
想着想着一抬头才发现已然出了慈宁门，看见传话的侍卫在西头候着，她提着灯笼紧走几步，棉鞋踩在雪地里嘎嘎作响。没多久来到西华门，她远远朝外望去，只见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在雪地里徘徊，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她定了定神一路走出城门，那人听见雪地里的脚步声急切地向城门洞里张望，借着月光她看清了来人的样貌，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巴布泰大叔！”
☆ ☆ ☆
大年初一照例喜气洋洋，大玉儿因为昨晚福临举止合仪心情难得开朗。一早起来倒是见着一向笑在眉梢的苏茉尔满脸疲惫，奇怪之余想起昨晚她一直缺席，随口问道：
“昨儿晚上出什么大事了？看你魂不守舍的。”
谁知苏茉尔竟然半晌没有回应，一径呆呆地帮她梳头，似乎神在天外。
“苏茉尔？苏茉尔！”
“啊？是！格格！”
“你这是怎么了？从昨天晚上就这么心神不宁？”
苏茉尔犹豫着，事出突然，她自己尚未理出头绪，不知道该怎么跟格格回禀，也不知道该不该跟格格回禀。
“唉，”大玉儿叹口气，“你就尽管说吧，我还能责罚你不成？
她深知苏茉尔乖巧伶俐心思细密，处事又有分寸，内廷这些琐事从来难不倒她。让她如此愁眉不展恐怕是牵扯到宫规庭训的，一时难以启齿。说不责罚是给她一颗定心丸，也相信她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谁知道苏茉尔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在当场，吓得周围几个打下手的宫女手一软珠花簪钗全都脱了手，首饰落地的“噼里啪啦”、膝盖点地的“扑通扑通”、求饶告罪的“太后恕罪！”同时响起，倒是让大玉儿一时哭笑不得。
“行了行了，你们几个收拾了地上的东西出去吧。”
等人都散了，她才三分佯怒道：
“瞧瞧你把她们吓的！”
“请太后责罚！奴婢……奴婢犯了规矩，请太后责罚！”苏茉尔却不抬头，没了平日里和她说笑的腔调。
她微微皱眉，苏茉尔不叫“格格”却叫“太后”，看来真是出了事情。
“天大的事儿你起来再说，咱们遇见的事儿还少了？”
“奴婢不敢！”
“那就随你，”她站起身，“别打哑谜了，说出来我听听到底有多严重。”
“奴婢、奴婢私留了人在宫里。”苏茉尔顿了顿，见格格没说什么只好一股脑说下去，“昨天晚上您听戏的时候西华门的侍卫传话进来，说有人一定要见奴婢。奴婢见是图布哈侍卫的腰牌忍不住出去看看，没想到竟是幼时看着奴婢姐妹俩长大的巴布泰老人。老人带了一个婴儿来，是奴婢姐姐的亲孙女儿，奴婢才知道……姐姐……姐姐……”
大玉儿看着苏茉尔泪眼婆娑，心下猜出个大概：
“儿子媳妇呢？”
“我那外甥隶属蒙八旗，去年战死，这孩子是个遗腹子。外甥媳妇生下她后没多久也去了，只留下姐姐和这个孩子。深冬科尔沁草原大雪，姐姐她……”
大玉儿轻叹了口气，心知苏茉尔家境贫寒父母早殇，当初若不是她碰巧在草原上救了她们姐妹俩，可能她们连那个冬天也熬不过。苏茉尔的姐姐早有婚约，跟在自己身边的第二年就出了嫁，苏茉尔年纪小又同自己感情好，于是一路跟着自己陪嫁到盛京，最后来到这北京城。她知道苏茉尔惦记唯一的亲人，可是这么多年战乱寻人谈何容易，常年的宫廷内斗也让她身心疲惫分不出心神。直到去年夏天碰巧让苏茉尔得知一个内廷侍卫是她的同乡，这才派了他差回科尔沁寻人，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深冬那场雪图布哈侍卫染上风寒，也……”苏茉尔哽咽着说不下去。
大玉儿点了点头——科尔沁这场雪看来危害不小，也不知户部那边有没有妥当应对。
“你把老人和孩子安置在哪儿了？”
“老人坚持不肯进宫，奴婢也不敢多留，先安排他住在京城客栈里。孩子，奴婢实在舍不得，昨天先托在乾西了。请太后责罚！”苏茉尔知道自己的安排僭越，可是看到那襁褓中的孩子她实在是舍不得，只能冒这个风险。
“罢了，你起来吧。”大玉儿重又坐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太后？”苏茉尔一脸迷茫地抬起头。
“她阿玛是蒙军哪个旗的？”
“正蓝旗。”
“这就结了，”大玉儿微微一笑，“你还不快起来！”
“格格，奴婢不敢！”
“知道叫我格格还有什么不敢的？”她一把拉了苏茉尔起身，“蒙军正蓝旗的女子到了年纪怎么也得选秀，就是宫里养起她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谢格格恩典！”苏茉尔听出话里的意思喜出望外，原本想着不降罪就是最大的赏赐，没想到格格竟然如此开恩！
“今儿个太忙，过两天你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瞧瞧，这宫里如今就只有牛钮这一个孩子，冷冷清清的。”她对着镜子看苏茉尔帮她簪上玉簪，“福临如今也懂事多了，咱们也到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
☆ ☆ ☆
过了上元节这个大年才算过完，宫里各处开始忙着收拾整理。苏茉尔知道过这个年格格心累体累，想着清静下来选一天格格心情好再把孩子抱过来。谁知道壬寅上降生不过两个月的皇长子牛钮竟然没了，宫里又是一片戚哀。格格想含饴弄孙的愿望落空，心上不免难受，苏茉尔察言观色一时也没敢再提孩子的事情。这么一来二去到了三月开春，倒是大玉儿自己想起托在乾西的婴儿，苏茉尔这才抱了来。
“这孩子长得倒真俊俏，也听话得很。”十几年没碰过婴儿的大玉儿抱着才三四个月大的奶娃露出了难得的单纯笑意。孩子毕竟是孩子，任谁看了心都禁不住跟着单纯起来，更何况是这么个漂亮的娃娃。
“是啊，太后娘娘，这小娃娃刚才还哭闹着呢，谁知到了您怀里竟就没事儿了。”贴身宫女啧啧称奇，“哟，看看，还笑了。”
大玉儿看着孩子单纯而快乐的笑意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情愫——许多年了，她虽为人母却几乎不曾尝过母亲的快乐。与儿子的隔阂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轻易消除，如今儿子长大成人，共享天伦竟成了她遥远的梦。外间传言她这个圣母皇太后有的不是一颗慈母的心而是一副运筹帷幄算尽机关的头脑，可谁又知道她毕竟先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而后才是大清朝的皇太后！
苏茉尔看出格格又想起皇上的事赶忙岔开话题：
“格格，这孩子好像跟您特别投缘，看看，一个劲儿地冲您笑呢。”
大玉儿轻拍着孩子，柔声道：
“你也是个苦命的娃娃，长大了可要坚强些，像你额吉一样啊。”
“格格，您又笑话奴婢了。”
大玉儿深深看了一眼苏茉尔，轻声道：
“这么多年了，你这外柔内刚能承事儿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也多亏了你，省了我太多烦心。这辈子，也就咱们俩做伴儿了。”
苏茉尔听到这儿鼻子一酸眼圈霎时红了，想起自己从七八岁跟着格格，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患难与共。格格是主子却从来把自己当姐妹看待，吃穿用度自不必说，单是格格的信任与礼遇就让她感激涕零。格格从未重责重罚过自己，最多也不过不说话，能碰见这样的主子是她苏茉尔的福气。现在格格一句做伴儿蓦然触动她心事，眼泪就不听话地冒了出来。
大玉儿也红了眼睛，拍拍她手：
“你我这辈子也就如此了。你为了我终生不嫁，这是我亏欠你的。如今就把这娃娃养在宫里，也算是我的一点儿补偿。”
“格格这话折杀奴婢了！奴婢心甘情愿陪着格格！”苏茉尔闻言又要下跪却被大玉儿扶了起来。
“你这跪拜我心领了，咱们这一把老骨头可是禁不起折腾。”一句话逗得苏茉尔破涕为笑。
“这娃娃还没有名字吧？”
“是啊，求格格赐个名字，让她也沾些格格的福气。”
“我看，既是个女娃儿就叫苏麻喇吧。她毕竟算是你的孙女儿，承了你的名字也是个纪念。她是咱们蒙古人，蒙语还是叫苏茉尔，不过你这‘苏嬷嬷’的名字也不能老让些小辈儿乱叫不是？”大玉儿呵呵一笑，“平时就照着满语叫苏麻喇姑吧。”
“谢格格赐名！”苏茉尔微微一福，心想还是格格想得周全。
恰在此时小娃娃咯咯地笑了起来，逗得大玉儿禁不住凑上去亲了亲她的小脸：
“我看也别放在乾西了，那边儿的人笨手笨脚地照顾不好。待会儿去阿哥所找个嬷嬷过来，这娃娃就养在偏殿里吧，平时照看也方便。”
“格格！”苏茉尔一时间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慈宁宫美则美已，只是太冷清。难得这孩子跟我投缘，往后长日无聊，咱们还要靠这孩子解闷儿呢。”大玉儿眼光幽远，想着福临一展宏图的神采既欣慰又有些失落。小鸟毕竟要长成雄鹰离开母亲的翅膀，往后在草原上翱翔却不知几时才能想起回巢，她这操劳半生的母亲看来只能在这冷冷的宫中等待儿子的归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