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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苏羡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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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到庆德帝十二年的腊月。荒寒的琼州最冷的月份。被大雪压断的树枝埋在新一轮的风雪中,天地间只有茫茫的一片素白,萧杀的令人心慌。
唯一的繁华来自这个叫做沐城的地方,祁信侯的府邸远远的露出朱红或者深绿的颜色,在一片白雪皑皑中格外壮观。祁信侯自旬朝开国以来一直坐拥着北方四千里的封地,也是诸侯中唯一有皇室血脉的一个。第一任的祁信侯苏睿是太祖皇帝苏昌默的同袍兄弟,也是旬朝的开国功臣。后来苏睿深知自己手握兵权必定引起皇帝的猜忌,于是未雨绸缪,主动请命替大旬朝守护北边疆域。苏昌默大喜,封了白祁山脉以北十三座城池附四千里封地给苏睿,以及世袭的王侯之位。祁信侯是诸侯中资历最老却也是最安分守己的一个。即便是高祖时期的诸侯动乱,沐城也只是作壁上观,不曾出动一兵一卒。于是,这个守着不毛之地的乡下诸侯渐渐的淡出了皇都的视野.
庆德帝十二年,苏羡鱼二十五岁,其父苏从思在位。
“少爷,这么冷的天,还是别出门了吧。”老奴仆一边说一边将狐皮大氅披在正要往门外走的苏羡鱼身上。
“吃了这么久的罐子肉,都要把人吃成尸体了。”苏羡鱼裹紧了大氅,“走,齐烈,去打点活物给这府里上下换换口味。”
唤名齐烈的英气青年微微颔首,熟练的将长弓按在苏羡鱼的肩上。石阶下已经立着十几名牵马的随从,虽然穿着厚重的毛皮夹袄,但是依旧看得出精悍。马是琼州才有的良驹,比起这些健硕神气的北方骏马,中原的那些所谓神驹仿佛都只是用来给孩子玩乐的乳马。
苏羡鱼的坐骑是头唤作‘未央’的白马,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这样的白马即使是在琼州也是难得一见的品种。‘未央’的母系来自于琼州北部的游牧部落,据说这种马性格刚烈,极其难驯服。
苏羡鱼跃身上马,加紧了马腹的双腿微微用力,未央长嘶一声,便潇洒的向前奔去。急促的马蹄声顿时踏破了沐城冬日的死寂。
苏羡鱼要猎的是种叫做雷孚的大鸟。这种鸟是唯一能耐得住琼州冬寒的飞禽。他们在枯树的树洞里筑巢,群居而生。是种令人敬佩的禽类。随从们把准备好的炮竹丢进枯树丛中。噼啪一阵乱响过后,便有四五只惊飞的雷孚窜起到半空。雷孚的尾翼末端有一束极为耀眼的红色羽毛,因为颜色艳丽,毛羽亮泽,在琼州是很受欢迎的装饰品。
苏羡鱼眼神中闪过一丝犀利,他瞄准了其中的一只,搭箭开弓,动作果断而凌厉。被射中的雷孚发出一声凄怨的哀鸣,然后自半空笔直坠落。赤色尾羽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轨迹。
随从中极有眼色的立刻趋马去十丈开外的树丛里拾取猎物。苏羡鱼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左手不经意的转动着食指上戴着用来防止弓弦磨伤手指的软玉。
‘少爷,这树洞里有人。’趋马的随从拾起猎中的雷孚挂在马鞍上,转身上马时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低头细看居然是人的一只脚。
“哦?”苏羡鱼抬了抬眼角。攥紧缰绳示意未央往雷孚掉落的树丛里行去。
一只枣红色大马赫然横在身前。
“少爷。这么冷的天,连狼都能冻死,怎么会还有活人在这雪地里。”齐烈望向那随从立马的地方,白雪堆里只能看到一片绰绰的枯树丛。
“动了动了,少爷,是个活人。”随从兴奋的大喊。他本是试探着踢了踢,却没想到那只脚竟然微微动了。
“齐烈,去看看。”苏羡鱼淡淡道。
齐烈点头,立刻趋马过去。回来时,马背上已然多了一个人横在他身前。
“还有气息。不过,像是已经冻晕了。”齐烈勒马在离苏羡鱼一丈开外的地方,像是有意不让马背上的人与苏羡鱼太过接近。
苏羡鱼低头看马背上驮着的那个人。通身似乎都冻得僵硬。宽袖中垂出两只枯如干柴的手,手背上的冻疮已经烂掉,结着乌黑的血痂。凌乱长发遮住了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干瘦轮廓。若不是突然抽搐那么一两下,简直无异于一具尸体。
“这种天气,还能在雪地里活下来,真是了不起。”苏羡鱼顿了顿,然后调转了马头命令所有人道,“回府。”
命运的轮盘暗自转动,在这年冬天北方的茫茫雪域中,苏羡鱼与叶栖风相遇了。很多年以后,当动荡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有人问苏羡鱼说,是否后悔因为一时的怜悯而将这个男人从雪地里捡了回去,从而进入了他的生命。苏羡鱼不置可否的微笑。这世上有些事情,根本无法用对错来衡量。他从未想象过若是没有叶栖风他的生命会是如何。他们的相遇就如同琼州的风雪一般自然而然。因为叶栖风于他,就是命中注定。
叶栖风在祁信侯府东阁的暖榻上躺了整整三个月。苏羡鱼请来了琼州最好的医师为他诊治。医师说这个男人骨骼清奇,虽然身上有陈年累月积下的症疾,但是定力和韧劲非同一般,所以才能耐得住琼州的鬼天气。
转眼三月,风雪忽然间就柔和了很多。宽敞的院落中央,一身紫衣的苏羡鱼执剑而舞,翩若惊鸿。
“听说是你救了我。”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
苏羡回过头看一人拢袖站在廊下,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几片雪花轻盈的飘落在他头顶,停留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苏羡鱼回过神来,收剑走到廊下,取了矮桌上暖着的酒饮了一口,“怎么,难道说救错了。”
叶栖风笑而不答。他伸手拍下苏羡鱼肩头的落雪,淡然的就好像是熟识多年的旧友。这让苏羡鱼有片刻的讶异。他的手背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散出一股浓郁的草药气味。苏羡鱼注视着眼前这个笑容清朗的男子,举着酒杯的手无意间停在了嘴边。那双眼睛分明是在笑,却为何像是蒙着淡淡的水雾。令人经不住好奇雾色后面到底隐藏了怎样的故事。
“不打算告诉我你是谁吗?”苏羡鱼收回自己的目光,把长剑交给身旁的侍从。侍从双手捧过,即使早已习惯了这长剑的重量,双手却还是经不住沉了一下。
“这么好的一把剑,可惜了。”叶栖风瞟了一眼剑柄上的印记,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嗯?”
“凉州越氏以铸重剑而闻名,却不多产,每一柄据说都千金难求。可这样的好剑握在小侯爷的手里,却像是在郁郁哭泣。”
“你是在取笑我的剑术不好?”苏羡鱼突然冷眼相对,话锋带刺。
“不敢。”叶栖风走过去,伸手轻拂过墨色的重剑,“剑与人一样也有品性有所喜恶。是重剑就该遵循力道之美,而小侯爷的剑术却追求敏捷迅速。剑本身的力量全然被忽视,当然要哭了。”
苏羡鱼的眼里略过一丝讶异。这个男人看起来病病怏怏,并没有一个武士该有的气魄。但是他一眼便认出了凉州越氏的铸剑,而且说的竟有几分让人信服的道理,并非等闲的见识。
叶栖风看出苏羡鱼的疑惑。他上前双手猛地握住剑柄。侍从突然觉得手上一轻,抬眼间,叶栖风已经执剑走向了庭院中央。说是执剑,其实叶栖风更像是在拖着剑身狼狈前行。以他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提得起这柄一百七十六斤的重剑。“有趣。”苏羡鱼干脆坐下来,胳膊随意的搭在曲起的右膝上,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
“喝。”叶栖风突然发出一声低吼,紧接着剑锋竟缓缓的离开了地面。他反手提剑,自身侧扬起,然后从背后举至头顶。苏羡鱼屏息看着,叶栖风的表情渐渐露出狰狞之色,他的手腕微微的颤抖,可整个人却有如神助般的屹立不动。剑锋绕着叶栖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然后沉重的自上而下劈落。与地面碰撞的一刹那,一声厉响如雷击一般迸发出来,就像是来自剑的嘶吼。侍从在一旁捂住了耳朵,那声音震的人连心脏都跟着颤动起来。苏羡鱼从未见识过这种力量,好像天地都会因为这一剑而被劈裂开来。叶栖风将剑锋重新抬起,方才承受了重击的地面赫然陷了下去,周边布满裂纹。他继续双手握剑缓慢而谨慎的移动,这样的步法起初看上去非常呆滞可笑。但是逐渐的,苏羡鱼发现,仿佛是那柄剑本身被灌注了力量然后牵引着叶栖风迈出每一步。
院中藏冬花树上积起的落雪伴着花瓣齐齐被震落。剑气卷着落花白雪在叶栖风的四周筑起一道流动的幕墙。沉重的剑锋不断的在地面上扫过,发出震慑人心的声响。而后随着一道暗影在空中划开,雪墙顿时四倾,赤红的花瓣凌乱的散落开。天地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叶栖风拄剑而立,他微微佝着身子,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北风忽起,院中四散的雪白绛红被风扫清。“啊。”侍从禁不住叫了一声。
叶栖风立着的地方,脚下的地面竟然陷下去一条条浅壑。苏羡鱼匆忙站起来,自上而下看过去,那些沟壑纵横相嵌,连起来竟是三个清晰可辨的字迹“叶栖风”。而赤铁的剑身就插在最后一个字的末尾,入土三寸。
叶栖风走过来,拢袖向苏羡鱼深深一拜,“救命之恩,穷吾毕生,定当报还。”
苏羡鱼沉默了半晌,然后面无表情的斟了一杯酒,叹道,“我这院子,怕是填不平了。”
他把酒杯递过去,抬头再看叶栖风时,发现他又恢复了那种飘渺不定的神情。“你有这么惊人的剑术,怎么会差点冻死在荒郊野地里?”
“说来惭愧,怕让小侯爷笑话。”叶栖风接过杯子饮了一口。胸口还隐隐的痛着。方才试剑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愿闻其详。”苏羡鱼命侍从又取来一方暖席,邀叶栖风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