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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夜店搏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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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直到夜里才止住了风声,雪花落下的簌簌轻响分明在寂静至极的春夜里,不多时便也听不见了。明澈如水的月光自窗隙间照出一痕冷冷的淡黄,空若无物,纤尘不染。
客栈的大堂也静了,有客房的客人自是回房大睡,挤不上客房的也都就着大堂的桌椅睡熟了。那说话的老者与小童抱着羯鼓牙板依偎在客栈一角,夜深雪重,便只有嬴穷桑与封残年相对而坐,挑亮了油灯,默默推杯换盏。
嬴穷桑面前的酒坛已是半空,眼眸却依旧清明,盯着手中酒杯看了半晌,忽道:“我本以为你今年不会来了。”
封残年道:“我答应了你。”语意平静,无喜无怒。
嬴穷桑笑了一笑,道:“不错,当年你一诺千金,名满江湖,却极少有人能得你一诺——我求的这一诺开口便是数十年光阴,该是稳赚不赔。”猛地灌下一口酒去,起身推开了桌边木窗,冷月如霜,霎时洒得两人襟袖盈盈满满。
封残年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一言不发。
却听嬴穷桑淡淡的道:“这一夜过去,便又是一年——残年,下一年你还要和这十年一般,独自隐居避世、什么人都不愿去见?”
封残年道:“想见便不隐居了。”说到“隐居”二字时,竟是破天荒的微微一笑——他笑起来便是个孩子,薄唇微挑,露出颗顽皮的尖尖虎牙,笑容里却尽是清清冷冷的漠然。嬴穷桑眉峰一紧,只觉那笑容竟似能生生从自己心底扯下一块鲜血淋漓的什么,猛然喝道:“够了!”五指一合,“喀”的一声轻响,已将窗框上的木料捏碎了一片。
“刀伤月余而愈,筋伤半岁,骨伤经年——封残年,区区情伤,便值得你荒废一生?!”
白衣男子的语气尖刻,一字一字如同从牙缝中硬挤出来,挤散了心底酝酿多少年叹息似的形状,便扭曲着听不清其间深深埋藏的究竟是怒其不争的训斥抑或是冷眼旁观时入了骨的温存怜惜。封残年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震,盏口一圈涟漪荡漾开来,他却垂下了眼,道:“我这一生只有你一个朋友,这番话原就该你跟我说。”从嬴穷桑手中接过酒坛,也学他仰头喝下口酒,低声道:“……再有两个月便全忘了。我陪你喝酒。”将酒坛递回嬴穷桑手中,发觉他依旧冷冷的望着自己,不知不觉,心底却温暖起来。
——这一生清冷孤僻,果真就他一个朋友,十五岁那年初涉江湖,蜀川剑阁一场大战,从此比肩策马,不离不弃。便是十年前自己心灰意冷下弃剑归隐,那人也只是微微一笑,反手折断了自己的剑,远归西域,再不涉足江湖。
整整一十四年的交情。
不知不觉放平了料峭的眉眼,封残年起身绕到嬴穷桑身后,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道:“你放心。”
手上忽然一暖,却是被嬴穷桑伸掌覆住了。白衣的男子皱着眉回眼,仔仔细细的检视手中封残年冰冷的手掌——那手腕上依旧套着十几年前刮痕累累的生铁护甲,护甲厚重的边沿被鲜血狼烟蚀黑了,月光下更衬得掌间皮肤苍白刺眼,薄薄覆盖着突兀的骨节,不带一丝温度。
“残年,你这几年,很不对劲。”
封残年抽出手摆了摆,道:“私事,你不必管。”
他这句话隐隐疏离,眉眼虽遮在发丝下,却分明一敛。嬴穷桑眉锁得更紧,缓缓问道:“为何瘦成这副模样?为何不再喝酒?为何比从前更沉默寡言?为何体温——”想到近年来自己从未见他沾过荤腥,心底一霎时竟隐隐生出一丝恐惧,正欲再开口,耳中骤然觉察到一缕极细微的金属声响,一怔之下袍袖展动,只听“铮铮”几声,三枚银线般的细针为他袖间劲风震落,跌在两人桌畔不远的地面上。
扫一眼地上银针,嬴穷桑眸色不由一深,沉声道:“是峨眉锦绣夫人的弟子么?峨眉昆仑素无仇怨,你来做什么?”
封残年却不意外,道:“找我的。”从嬴穷桑手中抽出手掌,似是叹了口气,蓦地身子一翻,穿窗而出。只听屋顶兵刃交接,风声骤起,一个女子娇声惊呼,仿佛一个照面便受了伤,封残年的声音却只轻轻叱了句:“下去!”
他叱声未落,大堂头顶覆盖的瓦片便是一阵“咯剌剌”乱响,如同再也支持不住什么,轰然从中陷落。大堂内众客商好梦正酣,不料祸从天降,登时教瓦片断椽砸伤了几个,余下的人也大多清醒了,拖着行李和伤者躲到大堂边沿。有几人本是开口想骂,打眼见瓦砾中冷冷对峙的两人手中兵刃白光闪烁,几句脏口溜到舌尖,又纷纷咽了回去,只道这便是那说话老者口中的什么“江湖仇杀”,忙不迭躲得越远越好。不过须臾,大堂里便不剩了几个人,连值夜的店伙也缩在了柜台之下,再也不敢露头。
封残年黑眼宁寂,注视着自己指间的一抹银光,一言不发——那银光却是一刃三寸来长半指多宽的小刀,形如柳叶,刃薄似纸,刀口浅浅浮动着一痕惨淡的碧色。
与他对峙的是一名二十余岁的红衣女子,手持一柄断剑,眼露惊恐之色,见封残年抬眼,便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封残年漆黑的眼在那红衣女子面上一掠而过,道:“你师父宫锦绣杀不了我,你更不成。”收起小刀,一双手笼进血红色的披风里,径直坐到一边,竟似不大理会模样。
“……谁要杀你?”
嬴穷桑这一问语气很静,静得甚至有些漫不经心,语中的一点疑问溶进他温文尔雅的神宇,恍惚便似闲庭中宵、听竹而发。然而不知怎么,那红衣女子听他开口,猛地打了个寒噤,手中半截残剑再也拿捏不住,“当”地落在地下。
封残年并不理会赢穷桑言语,问那女子道:“是……她遣你来的?”
他话语冷漠,自有一种宁定的力量,那红衣女子不由自主的向他靠了一步,道:“是、是,未姑娘说每年这个时候,前辈都要来这儿和一个老朋友见面。她有封信给……给前辈。”从袖中抽出一封薄信,畏畏缩缩,却不敢递到封残年手中。
嬴穷桑目光又一沉,双眼直直定在信封平整的纸面上,如有所思。
——那封信乍一出手,这堂中气氛便莫名的诡谲起来。红衣女子心下存疑,更不敢将信交给封残年。封残年道:“你不是来送信么?”披风下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掌,五指箕张,那红衣女子只觉一股大力陡然袭至,“啊”的一声,握信的手自然松了,再一定神,那信已然到了封残年手里。
……红袖添香持素笺,一封心事不与人。
有一刹封残年持信的手似乎不为人察的一颤,揭开封口,见里面是一纸淡红的诗笺,正中寥寥写了几行字迹。他凝望信上字迹良久,才道:“你转告她,说我答应了。”顿了顿,又道:“这是第二件事——你去罢。”
那红衣女子怔了怔,未料想这份差事完成得如此轻易,一颗心绷得紧紧的,一松之下,这才有余力去打量眼前的男子——却见他正慢慢合拢了那信笺,精致绝伦的面孔平静而淡漠,黑眼隐没在发丝之下,像是回忆起来什么慨然可叹的过往,晃过一痕温柔,便点点敛却了最深处锋利薄锐的光芒。
那一刻她一颗心突然一动,如同有根细细的丝弦被无形的手指所轻轻触动,奏起了一抹空灵的弦音——她如今在江湖上也算名弛一方的高手,开始在屋顶发射三枚银针不过是不忿封残年曾经的盛名,后来被他一招所伤,心内惊惧,却只有眼下望着这英俊男子时,心底才多了些温柔的、满溢一般的情愫。
——记得很多年前听长辈们说过,他是江湖上最痴情也最深情的男子,一诺信然,至死不渝。
……北玄帝,封残年。
“我叫纪青月。”红衣女子低低的道,发觉对面的男子恍若未闻,一咬下唇,拾起脚边断剑,夺门而出。
老店大堂一时安静下来,良久,嬴穷桑问道:“她求了你什么?”
封残年道:“你自己看。”将信笺递给嬴穷桑,,似是疲累至极,扬头闭上了眼。
嬴穷桑接过信笺就着油灯细读,只见上面写道:“书呈封君残年:一别十年,逆旅如旧。昔君武功绝顶,六军辟易,人以帝号冠之,莫不影从,妾实忧之。盼君垂怜,不胜拜谢。”落款是“未展眉”三字,字体柔媚细致,用得全是簪花小楷,转折之际却隐约透着一股英气。
信中措辞隐晦,全篇意味却明明白白。嬴穷桑眼色冷冽,沉吟须臾,道:“当年你应了她三件事,第一件她已然逼你退出江湖,这又是什么意思?当真要你自废武功么!”
封残年道:“她是要我从此不再动武。”一边说着,一边将身子靠在客栈板壁上,低声道:“原来我封剑隐居,她仍是信不过。”
他身上的披风也是极其老旧之物,边缘磨碎了两处,身子歪坐时遮不住下面生铁勾带的一副貔貅旧甲,衣如血,甲如墨,依稀便似十年前心死神伤的凄凉模样。嬴穷桑袍袖展动,“啪”地把手中信笺掷在桌上,替封残年重新斟了茶水,眉目低敛,却有决然之意:“——何苦?”
封残年道:“我总是应了她的。”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嬴穷桑一声苦笑,倚着老店木制的窗框回望天外一线徐徐明亮起来的鱼白,半晌,道:“你倒是个情痴——残年,你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练起‘绝弦心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