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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十八章第三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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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地变幻着,树木和房屋慢慢地向后倒退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旅客的身上。
“喝点水吧。”
李文惠把自己的水杯递到对方面前,得到的只是对方警觉的目光和持续的沉默。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好?”李文惠极为耐心地哄着面前这个半大的孩子,坐在窗边的父亲仅仅往这边投来一瞥,便又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远方。
“这种野孩子,怕是连名字都没有吧!”
一旁的李文杰轻蔑地说道,那仿佛野兽般的目光随即落在他脸上,他猝不及防地与这个孩子来了个四目交接,那目光尖利得像两把锥子,李文杰只觉得浑身打了个寒颤,差点儿没从位子上跌下去。
他连忙站起身,换到过道对面去坐着,又不甘示弱地补了句“野丫头。”
“别管他,我们都喜欢你,这几天没理他,他吃上醋了。”李文惠笑着说道,尽管从见面到现在,这孩子没说过一句话,她依然不懈地试着与她沟通。
父亲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个最令他骄傲的女儿,医者父母心,按文惠的性子,将来必成妙手仁心的好大夫,有女如此,他足感欣慰。
十几岁的时候他便醉心于文学,他深知仅仅埋首于故纸堆里,不过是做的拾人牙慧的学问,掩耳盗铃,于世无益,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周围世事变迁,政局动荡,他皆不放在心上,凭着一腔少年热血,提了一只藤箱,便去行走天下。
他访遍名川大山,最后来到云贵之间,他见过三峡的雄奇,那于书上仍有良多的记载,而云贵两地闭塞,古今少有记录,那是他心目中的□□,越是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才越能有新的发现,他坚信执笔之人所被赋予的天赋,是用来记载一个时代的知识文化,山川地理,其他的地方前人已笔墨良多,而这里,正等着跃到他的笔下。
他一心往山水奇怪,道路难通的地方走,云南少数民族众多,风俗各异,一路上他有惊无险,居然一路深入边境腹地,越是离中原文化远的地方,他所见到的风土人情,草木花卉,便越是奇异艳丽,使他欲罢不能。
然而他北方人的身体终究适应不了云南的气候,病来得很快,前一天还精神健旺的他,第二天便一个人倒在了树林里,奄奄一息,他那时正在从一个村子往下一个目的地赶,荒凉的小路上稀无人烟,“看看待死”这四个字便是他当时的心情。
正感绝望之时,一个人如天神降临般出现在他的眼前,把他带回了家,那是他一生中最奇特,也最美丽迷幻的经历,他到今天,似乎都还活在那旖旎绮丽的时光里。
救他的人是住在附近一个小村子里的胡老三,那一天刚好到林子里打猎,没打到什么猎物,反而拣了个大活人回家。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从胡老三身上的纹身里他能看出这是一个少数民族的村子,这个民族倒没有吃人肉的习惯,胡老三还能说软绵绵的云南话,慢慢地说,他也能听懂一些,胡老三念着他是得了中了瘴气,要不就是中了老人的蛊毒。他和文丽结了婚以后,跟文丽说起当时的情景,文丽说他可能是被蚊子叮了,得了疟疾。
这条小村子不富裕,更谈不上有医生,胡老三尽了最大的努力,每一餐都给他做肉吃,胡老三出去打猎干活的时候,村子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就来照顾她,这个女孩同胡老三定过亲,相当于是胡老三的未婚妻。
阿惠是既体贴又温柔的,他难以形容阿惠的美,他确信这种美丽并非属于俗世,那是超出尘外,不属于外面世界的一种美丽,她的美丽里,带着原始的母性和娇丽,又有少数民族所特有的率真,这种自然的美,震撼了他,当他在胡老三和阿惠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之后,他那一颗少年的心,也完全地给了阿惠,这个美得不沾尘烟的女子。
可是他看到美丽的阿惠和善良而健壮的胡老三,他们正是天生的一对,村子里的人也都喜欢这一对,这个村子的习俗是以男人的体力和女人的美丽自相婚配,最美丽的阿惠,自然要嫁给最高大强壮的胡老三。他这样瘦弱白皙,手无缚鸡之力的竹竿子,怎么配得上阿惠呢,在这种原始的氛围里,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深深地感到不满。
他虽然舍不得阿惠,但是他懂得君子防未然的道理,阿惠对他全然没有防备,十分亲近,胡老三也是一样,他怕自己做出对不起救命恩人的行为,向胡老三再三地道谢之后,便只有告别,他身无长物,尽管想要报答救命之恩的心十分迫切,却除了衷心地致谢之外,别无报答的方法。
“再留几天,再留几天。”胡老三用糯糯的云南话挽留他,他教会了胡老三说些北京话,可着急的时候,胡老三仍然是操着一口云南音,
“阿惠喜欢你,再过几天,我要出去几天,你们到时候可以在一起。”胡老三似乎是怕他听不懂,一字一顿,声调略显怪异而清楚地用他教的北京话说道。
他搞了半天,终于弄明白,胡老三居然要成全他和阿惠,让他们做几天的夫妻。他惊讶之极,胡老三的脸上丝毫没有吃醋的样子,反而很为他和阿惠高兴,也为过几天的节日高兴。这是他们这边一些民族的风俗,到了这个季节,族长会让族中的年轻男女自行在河水中唱歌嬉闹,看对了眼的,一般是女方带男方回家过夜,若是不方便的,回男方家过夜也可以,结过婚的,定过亲的都可以去,任意和自己两情相悦人过上一夜,这是一年一次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争风吃醋或者是强行占有的事情,因为这两样事情,是被神灵所禁止的。
他也曾读到过关于这种习俗的只言片语,往往被中原文化冠以“淫邪”,或者“淫祀”的名号,然而,他没想到在这边陲之地,这种风俗竟然保持了几千年之久,而未改变。
他现在见到了“淫祀”的参与者,胡老三脸上的表情坦荡而愉悦,这让他困惑,他在犹豫着,阿惠进来了,牵起了他的手,阿惠脸上的笑容让他痴迷,他忘了他从小钻研的书本,忘了中原的文化,忘了他是一个过路的客人,整整的七天里,他真的成为生活在热带密林中的原始民族中的一员,那如梦似幻,而又单纯洁白的一段时光。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自己,一个与山川鸟兽原始自然如此贴近的自己,他从阿惠的笑容和肌肤里,看到了一个那样完整,真实,坦然的自己。
后来他回到了北京,经历过死亡的擦肩而过,和在原始民族中的奇异遭遇之后,他的心需要安抚,他需要平静下来,接下来的十多年,他过上了安静平淡的生活,那段记忆尘封在他心底深处,夜深人静,他也会时不时地拿出来回忆,回忆已经是为数不多能让他的心像少年人一般跳动的东西了。
他没想到再次见面的时候,胡老三已经成了死囚,他难以想象胡老三那样单纯质朴的汉子会从事毒品交易,他一再地向公安局的警察要求确认,因为胡老三在他心目中,绝不是那样的人啊。
“警察同志,请你们务必要查清楚。我了解他的为人,十几年前他救过我的命,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警察说,却早就于事无补,法院已经算是格外容情,等他一来,领走胡老三的女儿,算是了解了胡老三的心愿,便马上下了早该发下来的判决通知书:
死刑,立即执行。
阿惠早就过了世,胡老三一死,他们的孩子也就成了孤儿,就冲着他们对他的恩情,这个孩子他也该照顾,尽管他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大儿子李文杰是文丽的心肝宝贝,十七八岁了还是小孩子脾气,小两岁的文惠是他的心头肉。
文杰对胡老三留下的孩子有强烈的敌意,这孩子任性惯了,他不想管,倒是带了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回去,他跟文丽难以交代,唯一在他沉甸甸的心情上撒了些阳光的,是文惠对这个新妹妹的认同。
列车咣当咣当地行驶着,太阳已经从西边完全落下,星星一颗颗探了出来,他收回目光,车厢内,李文杰已经爬在小桌子上睡着了,而那孩子居然乖乖地头枕着文惠的腿,身上盖着件衣服,也睡得正熟。
“哄了半天,总算不认生了。”文惠小声地对他说道。
他笑了,他仿佛从那张显着稚嫩的脸上,依稀地看到了阿惠的影子,那清丽的面容,姣好的五官,还有醇美的笑容,又在他的眼前开始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