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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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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年龄大了,会有许多麻烦接踵而来。有个词叫庸人自扰,人到了一定年龄要过一个喜欢思考的时期,比如传说中的青春期,于是上帝发笑。
但是——
我说过我是非主流的人,情商发育迟缓,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不知道上帝见了我会不会哭出来。
我被开水烫伤过。
放心,没破相,烫到脚了。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从自家门面店里拧着一瓶刚烧开的热水瓶走回家,踏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间,上到二楼时,在黑暗中把开水瓶随便往某个台阶上一搁,手一松还没掏出钥匙,悲剧就发生了。
开水瓶底只搁了一半在台阶上,手松开后失去承重立刻倒了下来,砰地一声,瓶胆炸开,碎片哗啦散地的声音回荡在黑乎乎的楼道里。
我意识到自己被烫了,第一个反应是继续掏钥匙开门,第二个反应是开灯,做的第三件事是脱袜子。
我不是故意要说出来吓唬大家的,我脱袜子的时候,跟着落下了一块皮。
我没经历过战争年代,这是我的幸运,那时十五岁的我才发现人的肉是粉红色的。
所幸只被烫伤了一只脚,我瘸着条腿一蹦一蹦地往房里去,拨打我妈电话,向她陈叙事件经过,被她骂了一通。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妈妈又急又气,凶我。
我咬牙切齿地忍住疼,一个人坐在床上,啃着被子。
妈妈带了药膏回来,我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哭得肝肠寸断,比失恋的人还伤心。
因为夜太深,小镇医院都关了门,只有等到第二天请假不上学。
次日醒来时,被烫伤的某一块鼓了个圆溜溜的大水晶球,晶莹剔透,可爱喜人,我当时一直盯着它瞅,希望能看见我的预言。
初三学习十分紧张,烫伤在右脚的脚踝处,时值冬天,医生把我的水晶球弄破之后,用纱布将整个右脚层层包裹,这样子我便没法穿鞋,早自习要求六点十五分到校,五点多钟就要起床,寒冬天亮得晚,爸爸那时去了外地,妈妈早上经常起不来。
放学铃响,我坐在座位上埋头写作业。
同学们陆续走空,我依然埋头写作业。
很久以后,所有的动静都消失,我才抬起头来。窗边,一棵梧桐树的叶子随风摇摆,夕阳西下,点点碎金从窗外稀疏地洒落进来,寒冷的空气里有芬芳的味道。
“送你回家吧?”突然听见有人说话,我一惊,诧异地回过头。
智宇的脸廓被阴影笼罩,阳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体上,于是他的身体有一半沐浴在光明中,一半沉浸在暮色里,他很少笑,脸上的表情肃穆又温和,说话时语调平静,没有波澜。
“不用,谢谢。”我答道。拒绝帮助无需理由,就像膝跳反应,只是条件反射。
他垂下头去,像是在继续看书,教室里只有他和我。
我和他的座位隔着一条走道,并且他在第三排,我在第五排。我打量着他的背影,衣着简单,有浓厚的学生气。
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晚霞,窗外天边流光溢彩,淡紫色与绯红色混合在一起,一轮金日缓缓下沉。
暮色四合,夜幕如歌,我终于肯定妈妈是不会来接我了。
“我送你回家吧。”
他的嗓音低沉带有磁性。
似乎有什么堵在心里,又似卡在喉咙里,以至我竟不能利索地说出话来。停顿了三秒过后,我说:“谢谢,不用。”
然后我起身离开,用手撑着桌子,把重心全部挪到左脚上,几乎是一只脚跳跃似地走路。
有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们教室在三楼。
今天上楼时,是扶着妈妈的手蹦上来的。而现在,我只能扶着楼梯的护栏,蹦下去。
大家知道,我从小就不是利索的人,身手矫捷行路如飞身轻如燕这些字眼怎么牵强也没法和我挨上边。我往下一不小心蹦了两级台阶,左脚一阵钻心地疼,崴了,膝盖一软,整个人滚了下去。
有人急急地从楼上赶下来,扶住我,皱紧了眉头。
他还是那个腔调,只是多了几分不容置疑:“我送你回家。”
能送我一次,两次,能送我一天,两天,难道能送我一个月,两个月吗?脚上不长新皮出来,就没法拆下绷带,不拆下绷带,我就永远没法走路,难道我要一直依赖他吗?
而他的善心,又能持续多久,初三的时间紧迫,如果最后他觉得负担太大又岂不是会很难说出口?
我不想一个人的难堪,最后变成两个人的难堪。
“我知道你家在哪,和我顺路,这几个月就一起回家吧。我用自行车带你。”
多年以后,当我在一棵胡杨树下拒绝了他,看着他远走时孤寂落寞的背影时,突然想起这一刻的场景,想起一个面容干净白皙,眼睛明亮清澈,神色庄重肃穆,内向又认真的男孩,他既不强迫,也没有刻意地温柔,只是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对我说:“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