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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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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走同一条路,过同一座小桥,看见同样的风景,与同一群人擦肩而过。只是这熟悉的景中没有了曾亮的背影,这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也没有了杨理的亮哥哥。
杨理换了一条路,他想让一切重新变得陌生。
去学校的路上有一座坟山,隐藏在茂密的茶树后面。曾亮去世后的第二年开学,他猛然看见还没有发芽的茶树后面一块翻新的土凸出来,特别显眼。
每次经过这个地方,他都会驻足观望一会儿。
行人不多的路上,春天气息不明显的时候,这座坟山,显得凄清和落寞。
杨理一个人走这条路,他在想念一个人。虽然坟墓里的人并不是曾亮,他不知道埋的是谁,他也不介意埋的是谁。
那个夏天,坟墓的周围长满了西瓜藤。杨理某天忽然发现几根西瓜苗,西瓜苗一天天长大,藤蔓绕过坟头,几乎要伸到小路上。
杨理每天都能看见瓜藤长大一点。直到有天瓜藤上开了花,几个粉绿的小西瓜躲藏在茂密的叶子里。杨理的心里多了几分期待。
夏灵芝的手气很差,差到她输光了手上所有的钱,甚至于买点基本日用品都要赊账,杨和平没有送钱回家,更加恼人的是,没有任何小商店愿意赊账给夏灵芝。她是有钱了宁愿打牌输掉而不肯还账的人。试问有谁愿意把钱丢在水中?
杨理的生活单调乏味。还时常要为回家能不能吃上饭而苦恼半天。夏灵芝总是和他说,杨理,我们家又没有油了,杨理,我们家又没有米了,你死鬼老爸怎么还不回家?想看着我们娘俩饿死么!杨理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宁愿一个人静静盯着坟墓对着瓜藤傻笑而不愿意回家听夏灵芝怨天尤人的唠叨。
像是守护着自己的宝贝,杨理看着这些小西瓜一天天长大,长成了大西瓜。他一直忍着没有摘下任何一个西瓜,因为他舍不得,即便他馋得不得了。
不经意的某天,坟山周围围上了篱笆。离坟山最近的一户人家有了人烟。杨理一直以为是野生的瓜藤似乎有了主人。
坟山上的瓜藤长得比其他地方要茂盛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土壤要更加肥沃的原因,毕竟这地下有一副人的躯体。化作春泥更护花,大自然就是有这么奇妙。
杨理不清楚所谓的孝心是不是指无限制对父母好。尽孝是一种感恩,但前提是他得到了父母的恩惠。当也静下心来考虑这个是与非的命题时,他发现无论怎么证明,他得不到理想的结论。
成长的轨迹是一条曲线。线的另一头将伸向何处,只有上帝知道。也许连上帝也不知道,因为他不懂中文。
夏灵芝说天越来越热,想吃西瓜解暑,可是你爸却没有送钱回来。杨理说,晚上回来我给你带西瓜。夏灵芝没有问他怎么弄到西瓜,她也并不怀疑儿子能弄到西瓜的能力。
放学杨理一如既往走这条小路,他停在坟旁,抽出一根篱笆,伸进去手正好够到一个西瓜。比起当时和曾亮一起偷红薯,这次他并没有做贼的感觉。他甚至觉得只是在拿属于自己的东西。杨理两手抱着西瓜,转身时想将篱笆还原,却苦于没有多余的手。他放下西瓜,整理好篱笆,然后弯腰抱起西瓜。还没有直起身子,听见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浩子,有人在偷我们的西瓜。”
杨理回头,看见篱笆的那两个孩子向自己跑来,男孩应该比自己大,女孩子穿着好看的连衣裙跟在男孩的后面,天真无邪。
做贼心虚,可是杨理并不心虚。
那个被叫做“浩子”的男孩浓眉大眼,他似乎并不心疼他家的西瓜被人偷走,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也没有怒气冲冲。
杨理转身走之前说了一句,向借你个西瓜,以后还你。
浩子停下脚步,不再追他。女孩子撅起嘴,说,浩子,看见贼你怎么都不抓?浩子说,就一个西瓜而已,我们不在家,这些西瓜没人吃也坏掉了。何况,那个孩子,并不令人讨厌。
西瓜有些重,平时十几分钟可以到家杨理却走了半个小时。西瓜抱在怀里越来越重,如同他的心,似乎也越来越沉重。他竟然说这西瓜只是借来以后会还,以后怎么还,谁还记得这一个无足挂齿的西瓜呢?想到这儿,杨理苦笑:没想到自己胡诌的本领退步了。杨理说过很多谎,对老师,对夏灵芝,对杨和平,对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说过,除了曾亮。杨理也对很多人做过承诺,对老师,对夏灵芝,对杨和平,却惟独没有对曾亮做过承诺。
假如承诺不能兑现,那和谎言又有什么区别?他不愿欺骗他最好的兄弟,只是不知道曾亮是不是也是这么对他。
杨理回到家,门上挂着一把锁。不知道夏灵芝又在哪家打牌忘了时间。他又累又饿又渴,把西瓜放在地上,自己坐在门槛上。靠在门上,杨理看着天上依旧精神奕奕的太阳,眼睛有些睁不开,那时已经六点。杨理实在渴得难受,于是抱起西瓜往门槛上砸,西瓜砸开,看到红色的瓜瓤那刻他露出了饿狼扑食的饥渴表情。可是,还有谁在乎这些,如果连夏灵芝都忘记了他,这世上还有谁记得他?
杨理肚子饿,西瓜解渴并不能充饥。等了很久,夏灵芝终于带着满脸笑容回来了。她踩着夕阳的裙摆,施施然出现在杨理的眼前,杨理抬头看见夕阳中的夏灵芝,笑了。
“妈,我给你带西瓜了。”
夏灵芝看着只剩一半的西瓜,说:“儿子,妈今天手气实在太好,赢了不少就把要给你做饭这事儿给忘了。西瓜先留着,妈马上给你做饭。”
夏灵芝哼着小曲儿为杨理做饭,饭菜上桌,杨理忽然觉得夏灵芝的饭菜做得很好吃。难道真的是因为心情好么?上天你得保佑妈妈永远不输钱才对。可是,这可能么?
晚上,夏灵芝把剩下的西瓜吃了,吃完后她抹抹嘴,说,儿子,你对妈真好。杨理不习惯这样的母亲,就像不习惯她忽然变好吃的饭菜一般。因为他从未提醒过夏灵芝:我正在长身体,你是不是该给我弄点好吃的?好吃的是奢侈,杨理明白这个事实。
依然是这个夏天,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杨理家的土砖屋倒了一面墙。那面墙坍塌的时候,他们一家人睡得很熟。
因为在不久前有一些人来乡下物色好看的大樟树,说是要移植到城里。
美化城市是一点,更重要的是卖树有很大的利润空间。他们看中了夏灵芝家后的两棵樟树,并极力保证这些树可以卖个好价钱。夏灵芝心动了,没有和杨和平商量就做主将树卖了。
杨和平回家看见屋后空荡荡的泥土以及两个巨大的坑。树没有了,杨和平心疼不已。伴着他成长的樟树没了,种在那儿四五十年的樟树没了。没有樟树的环绕,他的小土砖屋更显得孤独。当然因为大雨几乎冲垮了他的房子这更是他没有想到的。
那么,两个人才能抱起的樟树现在在城里活得好么?又有谁知道,这两棵树也曾被赋予感情。
杨和平带着家里仅有的几个柜子和两张床搬了家,他们搬到一座废弃的工厂内,这境况,比乞丐好不了多少。
杨理倒是没有怎么难过,他对家的感觉很淡,他对他住了了十几年的小屋并没有什么留恋。那房子,留给他的,从来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