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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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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杨理出生时正值晌午,太阳很大,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刘婶子刚打了个饱嗝准备在堂屋里睡个午觉,听到李家媳妇的叫声:“夏灵芝要生了,不知道是个伢子还是妹子。”她从藤椅上“咻”地站起来,顾不得睡意和灼人的太阳,三步并作两步往杨和平家奔去。还没走到那栋小土砖屋就看见不少村子里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和她抱着同样的目的——他们来看看医生究竟怎么为孕妇接生。其实真正的目的彼此心照不宣:这个外地嫁到小村子的女人能生出一个怎样的孩子呢?因为夏灵芝长着一双奇怪的手,她的十个手指头异常粗大,很像蛇的头。
当杨和平看到在众人注目下出生的孩子手指很正常时,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为夏灵芝接生的是个在村子里开小诊所的男医生。他两只手托住杨理,端详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似的说“这孩子怎么不会哭啊?”杨理左半边脸上都是血,像一个血娃娃。挤在土屋窗户外面看热闹的众人顷刻间炸开了锅“这孩子怎么不会哭?”医生将杨理翻转过来,右手狠狠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孩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医生加大力气继续拍打屁股,杨理才“哇”地发出声音,之后哭声回荡在小房间里久久不停。
杨理总是想不通一个问题。他一度以为自己有多么伟大,因为他出生时小窗外站了那么多人等待他来到这个世上。那么他是否应该像璀璨的明星一般万众瞩目?这等无稽之谈在他往后的日子里越来越像一个磨灭不掉的笑话。
一九八七年是杨理出生的年份。记忆中这个年份并不特殊。但他不知道他的出生给杨和平带来的是什么。杨和平三十好几还是单身,他口吃很严重,个子不高,浑身被太阳晒得黝黑却不是健壮的模样。杨理的爷爷说只要杨和平能娶到媳妇生个儿子就成,媳妇好是他的福气,媳妇不好是他的命。老爷子和村里其他几位大爷打牌因为和牌太激动倒在牌桌上断了气。别人说,老爷子死得有福气,他走得轻松没有一点痛苦。
杨和平勉强完成了老爷子的未了心愿。只是那时老爷子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和杨理在的世界隔着一个天堂。天堂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混沌,就像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模样。
“和平,给你介绍个姑娘。”
杨和平咧开嘴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只是点头,并不言语。他怕他一开口姑娘肯定会看不上他。刘婶子也笑:“真是蠢伢子,人家不还没来么,她在茶山里采茶,你要愿意就去看看?”杨和平跟着刘婶子一起跑到茶山,漫山遍野的茶树中果真有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杨和平当时不敢相信,这位个子比自己还要高上一截的女人会是自己的相亲对象?
刘婶子不是媒婆,却十分热心当红娘。她说,我娘家姐妹的夫家某个亲戚的亲戚说这姑娘想要嫁到咱这个村,我仔细想了,单身未婚男青年就你最合适。杨和平不知道刘婶子是在夸他还是损他,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话习惯,他总是不理解村子里大多数堂客们(已婚妇女)侃侃而谈时哪些话是真哪些是假,她们描述一个事儿总能声情并茂,像极了当时红极一时的相声演员。
姑娘叫夏灵芝,杨和平觉得是个挺美的名字。夏灵芝的下巴尖细且往外翘,十个手指头肿大,身材瘦削。她穿着薄裙,走路的样子煞是好看——假如不计较她手指头的形象。
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说这不会是个蛇女吧,瘦成这样说不定生不出孩子,和平你还要她么?
杨和平还是咧嘴笑:“我要。”
夏灵芝的娘家在很远的地方。她说出一个地址,村里除了几个在外地打工算是有点地理知识的男人听过她说的那个县,其他人都不知道,而她只是那个贫困县的某个乡下女人,并不是城里人。刘婶子问姑娘你怎么找到我们这儿来的。她说你们这个地方比我娘家富裕多了,便不再多说。那时跟着她一起到这儿来采茶的姑娘除了的还有其他几个姐妹,她的姐妹都回了老家,她却留在这成了家。夏灵芝不会说长沙话不会说普通话,只是日子久了,她慢慢学会了这门方言,虽不地道,至少沟通不会存在问题。
怀上杨理的时候夏灵芝才向杨和平坦白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杨和平不太清楚夏灵芝的底细,也许大多数乡下光棍只想要一个老婆,其他的都可以不计较。不少女人,不管质量如何,被拐卖到穷乡僻壤的山沟沟从此与外界断了音讯可见买主要的只是一个女人,当然能生能养最好。杨和平不是买主,相反,是夏灵芝主动嫁到这个村子里。不少人猜测她总该是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原因才会愿意离开家乡。杨理曾不经意在别人的闲谈中听到他们对夏灵芝的评价:年纪轻轻就离过婚的女人哪能是好女人。他却无法为生养他的女人说些什么,似乎她真的就如他们所说的不堪。不过这些猜测在她彻彻底底融入进村子的生活后便不再有人提起。也许是熟悉了了解到她不过就是个平凡人,也许是人们没有兴趣提起,新鲜感也就是一阵子的事。
杨和平的要求不高,“精神需求”和所谓的“买主”在同一个级别。他没念过什么书,他没有高雅的爱好,他不需要找什么soulmate,他的生活就是挣钱,有吃有喝有穿,基本性生活(也不是特别需要),生个孩子,老了有老婆孩子陪着。
乡下人不矫情,他们不会问,你生活幸福么。幸福对于八十年代的农村人来说就是老婆贤惠孩子听话老公能挣钱养家。
这只是他的希冀。在杨理出生之前他并不觉得钱不是说挣就挣的,吃喝穿不是说有就有的。但是老婆说有就有了,孩子说来就来了。
杨和平在与夏灵芝最初相处的几个月里,他很幸福。他的内心曾经有很大一片空白,在遇见夏灵芝之前空白似乎快变成伤痕,夏灵芝为他弥合了伤痕,填补了空白。他从未经历过的恋爱滋味让他充满斗志。
他和夏灵芝的婚姻比较仓促,因为夏灵芝在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婚姻能给她一个栖身之所,也能给杨和平一个完整的家。
杨和平在村里人和哥嫂见证下与夏灵芝结成了夫妻。他们结婚那天只有男方亲朋好友。夏灵芝说路途太遥远,不忍心看到上了年纪的父母奔波受累。只要知道自己嫁得好,来不来也无所谓。
那时候她说自己嫁得好,只是因为生活才开了一个头,只是因为她还算年轻,只是因为那时还没有杨理。
杨和平给杨理取名字并没有费神。他去上户口时说的是杨力,这个名字也是他的初衷,大概是有大力气好干活的希冀。但是那儿的方言“力”字是念“理”的音,于是户口本上写的是杨理。他应该在上户口的时候就纠正的,但直到杨理上学发现自己的名字和平时夏灵芝教他写的不一样才注意到上错了名字。杨和平识字不多。夏灵芝的文化水平也仅限于会写一些简单的字。
杨理快两岁时还只能叫妈妈。刘婶子想这俩人生下的孩子极有可能是个傻子。这种看法竟然得到大多数人的肯定。杨和平看起来像傻子虽然他的智力没有问题,夏灵芝看起来正常但那双手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杨理不蠢,不笨,不是个傻子。
有大人拿出两张钞票要他认哪张大哪张小,他虽然话说不太清但并不影响他的脑子,他想,拿钱给我认,又不会给我,认来认去也就那几张。他由最初看见票子的欣喜到后来故意说错或者甩甩头走开。于是这些大人得出结论:这孩子可能真有点傻。杨理只有三岁,就以成年人的姿态来看这些“调戏”他的叔叔伯伯们,真正傻的是谁?
他的成熟似乎有矫揉造作的成分。三四岁还不能十分清楚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的孩子,谈什么成熟?
他看太阳沉到山的另一头,夕阳美化了天空。
他看小山村里一片宁静祥和。
他视线所及的地方是美到极致的绿色,梧桐,香樟,杉树,柳树,桔树,梨树错落有致从这个山头一直延伸到另一个山头。
他听电线杆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得欢快。
——那时他就有了欣赏美好事物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