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蓝漠 ...
-
每每噩梦中惊醒,蓝漠的眼前就会浮现那张苍白若病态的脸。
她捉住他的手,手心冷得骇人,语气幽幽,宛若低吟着古老的咒语。
“怕成这个样子,何必呢?”
****************************
从秦怜房里出来,傅清澜把药方给了眼圈红红的小六儿,交代完让他好好照顾秦怜,招手叫过柳儿杏儿正要出去,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秦怜有了身孕,莫要让他再做什么伤身的事。”
她觉得自己只是说了一句很平常的话。
所以她非常不理解,为什么柳儿会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小六儿低下了头,咬着下唇不说话,就连一向最为沉稳的杏儿,居然都失态地捂住了嘴。
她问,“怎么了?”
柳儿语无伦次,“这个……怀孕?秦公子?怎么会呢?不可能的吧……难不成是秦公子他、哎呀!”
杏儿到底年长几岁,拉住了柳儿让她住嘴,抬头勉强对傅清澜笑了笑,“小姐,还是先去看看蓝漠公子吧,这些事等会再说。”
傅清澜点头,转身离去。
杏儿相隔两步走在她后边,柳儿狐疑的目光在小六儿脸上溜了一圈,轻轻哼了哼,小跑着跟上了前面的两个人。
等她们走得远了,小六儿才敢抬起下巴,走上前扶住门框,望着傅清澜的背影,柔嫩的唇上还映着两个惨白的牙印,瘦小的身子簌簌发抖,双唇无声地开合了几次,方怯怯地小声道,“小姐,你可千万要相信公子啊……”
傅清澜知道后边两个丫鬟一路上都在拉拉扯扯的,咕哝来咕哝去。她低头想了想,大概能猜出是柳儿性子急,要告诉自己为什么她们会那么古古怪怪的,但是杏儿拦着不让她说。
该来的总会来,该知道的总会知道,她倒是一点都不急。
刚走到柴房附近,里面争执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阿玉你拦着我做什么?这混小子要杀我妹妹啊……让开,你真当我不敢跟你动手不成?……蓝漠你他爷爷的跟我说清楚,不给个理由出来,老娘今天就扒了你的皮抓你游街示众去……你那是什么眼神啊?爹的,北楚焰身边的男人就是不像话……”
“清昭,你杀了他,怎么回去跟漠北王解释?”
“我凭什么要去解释?北楚焰又不是我男人……”
傅清澜双手抱胸,倚在门口看着一团糟的场面。
阴暗的小房间里,只有左面墙上有个窄小的窗户口,屋里堆满了干柴,还有些没有用的杂物,墙角的蓝衣少年曲起双腿坐着,头发缠乱散开,透过一缕一缕的碎发,那张英挺的脸孔始终带着冰冷的气息,沉默地由着傅清昭叫骂。
傅清昭气得不行,几个月来披星戴月地赶路,本来她的心情就很不好,现在更是恶劣透顶,狠狠瞪着执着剑鞘挡住自己的南玉书,没好气地嚷嚷,“我不是要去杀了他,不过就是抓来拷问一下,你用得着这么较真么?”
南玉书怎会不清楚对方的火爆脾气,加上蓝漠绝不求饶的性子……现在她要是退开了一步,那两个人三句话不对头,傅清昭要揍人泄愤也不是没可能。
她的眼角余光瞥到了身后背光而立的傅清澜,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温声安抚道,“蓝漠到底是清澜的人,要杀要剐要盘问,也该由清澜来才对。”
傅清昭一愣,顺着世女的视线看去,妹妹斜靠在门框上,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清澜,来得正好,你要怎么处置这个小崽子?”傅清昭放弃了先斩后奏的打算,退后几步,站到傅清澜身边,嬉皮笑脸地建议,“用鞭子抽还是用板子打?不然先踹个两脚试试?”
傅清澜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少年的脸,漫不经心地应着姐姐,“他不都招了么。”
她觉得很不对劲啊。
傅清昭和南玉书看向她的瞬间,少年也睁大了眼睛望过来,那双面对着傅清昭暴力恐吓的时候,依然冷冽如冰的眼眸,却在看到自己的刹那,闪过一丝惊惧的光芒。
下毒的人害怕被下了毒的人……
蓝漠怔怔地望着她出神,无意识地呢喃,“你……”
他刚说了一个字,就像大梦初醒,蓦地抿紧了唇,深吸一口气,低沉冷静地问,“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傅清澜不答话,转头看傅清昭和南玉书,“可否让我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傅清昭一惊,揽住了妹妹的肩膀,脑袋凑近她,苦口婆心劝道,“清澜呀,不成的哦,这小子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是北楚焰那个大魔头的得力助手……呃,总之就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人物……”
傅清澜不语,听着她继续扯下去,“唉,你看我才走了几天啊,你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当初我他爹的就不该留下这个祸害……你到底看中了他哪点啊,要脸没脸要性格没性格的,白白送给我都不想要——”
话音戛然而止,傅清澜伸手接住软绵绵瘫倒下去的姐姐,望向突然出手暗算的南玉书,冲着她点了点头,“多谢……”
南玉书回以浅笑,“不必。”说完,广袖一挥,吩咐外头的两个丫鬟,“清昭大小姐累了,先带她去房里歇着。”
杏儿和柳儿乖乖带走了昏迷的傅清昭。
南玉书抄手入袖,又是一笑,“我在门外等着。”
傅清澜看她关门出去,暗叹年龄什么的果然都是过眼浮云啊……收起了心思,她将注意力转回到坐在墙角的少年身上,“蓝漠……是吧?”
少年不吭声。
她也就放弃了先套近乎的可能,干脆直接问出来,“为何要下毒?”
“因为想要你死。”对方给出的回答非常简洁合理。
她又问,“为什么?”
蓝漠那张像戴了面具的冷傲脸容突然裂开一丝缝隙,神思恍惚,眼底浮上一抹浅浅的怀念之意,“我不能留在这里……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可我若是被你毒死了,你能走的了么?”
蓝漠回过神,冷哼一声,站了起来。
他今年十七岁,身形瘦长高挑,比傅清澜还要高出半个头。
几天没有填饱肚子,略显单薄的身躯却是站得笔直……站姿也很奇怪,双脚并拢,双臂贴身,乍看之下硬邦邦的,还有一种奇特的顶天立地的气势……
唔,应该是她看错了吧,他是个男人,也是个战俘……
一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男人。
难怪啊,看着他缩在角落里,她会觉得那么别扭……她总觉得他和别的男人有哪里不太一样,从进来的时候就恍恍惚惚觉得,蓝漠手里空落落的不太合适,像是少了样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少年,本就应该拿着长枪骑着骏马,驰骋疆场睥睨群雄。
那会是何等风华。
蓝漠抬起头,眼神中不无轻蔑之意,“你为什么没死我不知道,当时我以为你一定没命了的,至于你死了之后我会怎样……哈哈!”他居然大笑了起来,那张枯槁的容颜瞬间绽放开骄傲的神采,“漠北王麾下,岂会有贪生怕死之辈?!”
听到这样的话,饶是傅清澜都忍不住微微变色。
这般豪情万千的壮语啊,这就是北楚焰旗下军人的风骨么?
无论是在哪个国家,军中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不为兵卒,男不为将帅。
因为男子体格健壮,女子人数又过于稀少,所以通常拉去当兵的都是家中穷困的男子,而女子若是参军,至少也能拿个十夫长的名头,将帅一类统统都由女子担任,男子只可以是最低等的兵卒……除了那个人。
北楚焰,漠北王,大漠苍狼。
南国漠北大营中所有人的噩梦。
自从女子掌权之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等人物。
他荒诞不羁,游离于世俗之外,封自己当什么闻所未闻的‘王爷’,没有一丝一毫尊女子为天的意识。
他年少参军,屡立奇功,如今统率北境二十万大军,短短几年之内,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了南北两国边境持续几十年的战局,南强北弱的态势彻底翻覆,北军的反击越来越迅猛有力,渐渐积蓄了夺取南国天下的实力。
他被南国朝廷视为当今第一大隐患。
蓝漠……就是在这个人手下做事的么?
傅清澜忽的冷笑,“不怕死……不怕死为何还会沦为俘虏?”
蓝漠仰起头,望着那扇小小的窗子,好似透过微弱的亮光,看到了某个人高大的身影,“殿下他说过,世间女子皆视男子为草芥尘埃,那是天道不公,男子自当珍惜性命,不到最后时刻绝不放弃……可那时要不是你们南国人趁我昏迷不醒将我掳走,我倒宁愿血洒疆场,马革裹尸而还,也好过忍辱偷生,被当成物品买卖要价。一死有何可怕,我难以忍受的,不过是尸首沦落他乡,至死不能回归故土。”他停了停,自嘲地笑,“你们这些享福享乐惯了的女人,怎会明白?”
有那么一刻,傅清澜都要替自己感到悲哀了。
她竟然会把蓝漠束缚在身边,竟然会把他纳为小侍……他明明是翱翔天际的雄鹰,她却把他当成了山野间迷路的鸟儿,企图关起来驯养取乐。
她长长叹息,推开门,问南玉书,“你听到了?”
“七七八八。”
她眯起眼,抬头仰望天空,突然觉得阳光是那么刺眼,又觉得刚才听到的一切是那么可笑,更荒谬的是,她畏怯了。
蓝漠的话触动了她心里的某一根绷紧的弦,一个模糊的影子若隐若现,她拼命地想要抓住,想要看看那影子的真实面目,但总也抓不住。
她究竟忘记了什么?
傅清澜苦笑起来,喃喃自语,“我竟会对着个男人自惭形秽……”
南玉书安静地陈述,“蓝漠是北楚焰手下得力干将,若他是女子身,捉住的话定能向陛下邀功。”
历来,南国抓到的战俘,是男子就会交由牙婆买卖,是女子就能请功领赏。
她轻声问,“我给他吃了什么?”
南玉书也有几分无奈,“软骨散吧。”
这种男子怎会轻易被驯服呢。
傅清澜已经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景。
她从牙婆那里买了五花大绑的蓝漠,喂他吃了软骨散,强硬地要占有他。蓝漠誓死不从,三番两次逃跑未遂被抓回来,晚上继续受她蹂躏摧残,百般怨愤,终于忍无可忍下毒杀人。
合情合理。
可那盘棋局怎么回事,蓝漠刚见到她时的惊惧又是怎么回事?
空中有飞鸟盘旋着翩然远行,入秋了,院里的几棵老树开始掉叶子,枯黄的树叶在风中无助地打了几个转,缓缓落到了地上。
整座老宅静默幽寂,在席卷而来的秋风和瑟瑟飘落的枯叶衬托下,显出了几分萧条落寞的味道。
她的目光掠过古朴的飞檐廊角,曲折的小路,斑驳的粉墙,安静穿行的仆从……最后定格在摊开的手上。
一片叶子安静地落进了她的掌心。
傅宅,家眷,这一切的一切映在她的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苍白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