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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冬雪(二) ...

  •   “……你看那、十丈娇软,眉眼妖娆,满城飞絮柳腰轻,怎及他、跃马扬鞭,一身孤傲,金柝声中征衣寒。

      “那温柔是江南的水,那寂寞是江南的月,那弯不下的腰骨是大漠的山,那诉不尽的风流是他执剑的手。

      “听我一曲歌,倾我一世情,却道是、今夕何夕,归路遥遥不见君。举杯共销千古愁,挥刀欲断百年恨,杯中无酒,手中无刀,心中有他……”

      寒冬小雪,清扬飘渺的歌声自纷纷扬扬的雪中传来,恍惚只觉凄婉迷离。

      不用想,傅清澜也知道坐在枝丫上清唱的人是谁,那人喝醉了就只会唱这首不伦不类的小调,曲子配的是黄粱曲,唱的却是相思之情,当真莫名其妙,说不出的怪异。

      话说回来,那人唱的曲子没有一首是正常的,全都是闻所未闻的调子,什么笑红尘啦,流光飞舞啦,红豆啦,哦对了,还有一首她最爱听的,今天我要嫁给你。

      “喂!”她仰起头,大声打断那绵绵不绝的清音。“喂!都说过几遍了,不准贪杯饮酒,那对你的病是雪上加霜,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啊?!”

      那人赤着脚,两条长腿荡来荡去,月华轻柔地抚过那双璀璨如星而又迷茫如雾的眼睛,一瞬之间,令人莫名心悸,恨不能斥责偏心眼的老天,将所有的厚爱都赋予了只此一人。

      “那温柔是江南的水,那寂寞是江南的月,那弯不下的腰骨是……”

      “别唱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傅清澜抱怨。

      “喔?”那人终于停止了哼唱,低头看了看她,笑意盈满双眸,语气是哄孩子般的柔和,“那你要听什么?姐姐给你唱两只老虎好不好?”

      傅清澜不耐烦地跺了跺脚,“你下来,把房里的药给喝了。”

      那人眨了眨眼,有点困惑,“为什么要喝药?”

      “因为你有病。”

      “我没病啊。”

      “你真有病。”

      “我真没病。”

      ……

      是的,这样毫无意义的对话,傅清澜每天都得重复一次,只因为树上的少女实在健忘得很,连自己为什么来傅宅都会平白无故给忘了。

      这是她有史以来碰到的最麻烦的病人。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半个月前凯旋而归的南岚少将军,半个月后会病恹恹地栖身于傅宅一处院落?

      傅家夫人从来不把病人带回家诊治,南岚是唯一的例外。其实,傅清澜心底挺好奇的,南岚是晋王府庶出之女,娘亲一直都对老婆子言听计从,但是这次晋王携长女登门求医,娘亲却想也不想就应了下来,更奇怪的是,老婆子知道后居然也默许了。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老婆子对娘亲有恩,娘亲就算治好了南岚,也不会向晋王讨要什么好处,怕是晋王的赏赐都会推了,而若是医不好南岚,那敢情好,晋王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少不得记恨傅家。

      当然,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不是傅清澜能猜透的,她知道的一切都是慕容禽兽分析给她听的。

      至于南岚这个人——如果说半月之前,她在傅清澜心中是神祗般的存在,如今大概成了白痴般的存在了。

      丢三落四,忘东忘西,疯疯癫癫……唉,果然传奇和现实就是有差距的啊。

      最重要的是,南岚从住进来到现在,始终不承认自己生病了,真是怪人,身体无恙的话会大半夜无端端呕血吗?分明就是病入膏肓了。

      傅清澜问过娘亲这奇怪的病症是怎么回事,娘亲那时脸色一暗,半天不能言语,最后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般喃喃,“外伤可医,但刻骨心病岂是凡药能治?可惜了,少将军真是太可惜了……”

      依稀记得,慕容也曾说过‘可惜’这个词。

      傅清澜并不觉得南岚有什么能可惜的,年少有为,为国立下不世功勋,千秋万载都会有人称颂她的功绩,有什么可惜的?

      “听我一曲歌,倾我一世情……”

      怔忡间,南岚又开始唱了起来。

      傅清澜忍无可忍,只想跳上去把她给拉下来,“我说,你是不是暗恋北国的哪个小蛮子啊?老唱一首曲子也不嫌厌倦么。”

      南岚是真的醉了,墨衣宽袖迎风扬起,眸中波光似水,轻飘飘移向那一弯冷月,竟然忘记了插科打诨,叹息着道,“这是我小姨生前最喜欢的曲子,她自己写的词,伴着黄粱曲的调子,我小时候夜里睡不着觉,她就在我耳边不停地唱,弄得我想忘都忘不了。”

      傅清澜愣了愣,向来心直口快惯了,没多思索便道,“你小姨?是那个被俘后不日便投降敌军的叛徒南珏?”

      “叛徒……哈哈,叛徒!”南岚仰天长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月光静谧地洒落,那张苍白的脸好似将要融进银白的清晖,嘴角嘲讽悲凉的弧度更添冰冷之色,突地,她反手抽出簪着发髻的一根银钗,以此为箸,敲着酒坛放声吟唱,语调悲怆至极,“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浴血奋战十八载,放弃了与心爱之人驰骋大漠草原的机会,十八年来守着一轮冷月相思,为她南氏江山耗尽心血,即使被处以剥皮剜骨之极刑,临刑前亦是昂首挺胸,不露半分惧色,只是向南而拜,长跪不起,如今却被冠上叛国的罪名……多么可笑!叛徒?叛徒!”

      傅清澜听得一头雾水,呆了半响才讷讷道,“你是说,南珏……她没有投敌?”

      “他们把她做成了个稻草人……外面是剥下来的人皮,里面填上稻草,交战的第一日就摆在阵前耀武扬威……”南岚低着头,仿佛根本没听见傅清澜在说什么,沉浸在可怕的回忆中,身子轻轻颤抖,“当时,我下定了决心要杀了尉迟凌,为此不惜赔上三位哥哥的性命……他们可以不死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执意追杀敌寇,孤军深入,乃至援军未能及时赶到,他们也不会为了保护我战死沙场——”

      她蓦地拧紧了眉,一口血冷不丁地吐在衣襟上,骇得傅清澜急忙运起轻功,飞身而起,落到了她身旁的枝丫上,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子,倒出一粒猩红的药丸给她服下。

      “后来回想起来,尉迟凌有什么错呢?不过是各为其主,北国的将帅落入了南军手中,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们散播了谣言,选择未经求实就相信了的人,可是那位我们拼死拼活保她御座安稳的皇帝陛下,还有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太女一党……”南岚擦了擦唇角的血渍,满不在乎地一甩手,转过脸去捏傅清澜的脸蛋,“怪了,我跟你这个笨蛋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听不懂,你还是乖乖做我的小跟班吧……”

      傅清澜本来还满心担忧,听到她的后半句话,随即狠狠瞪了过去,“我呸!”

      “清澜呀……”南岚借着酒意,半真半假地按住了傅清澜的肩膀,板起脸严肃地看着她,“我呢,以后肯定会是万人之上的千古明君,你自己琢磨琢磨,是想要当我的小跟班呢,还是想要入我三千后宫?”

      又来了。

      俗话说白日梦白日梦,这家伙不仅白天喜欢做梦,晚上都不肯闲着,什么皇帝啊后宫啊跟班啊美男啊……白痴无下限呐。

      傅清澜把药瓶子塞到对方手里,轻轻一跃落到地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你慢慢做梦去吧,我不奉陪了。”

      踏雪而行,还没走远,只听身后的歌声又响了起来,深蓝色的天幕,苍茫的白雪,轻轻软软的曲调渗透夜色弥漫开来,幽远而冰凉。

      “那温柔是江南的水,那寂寞是江南的月,那弯不下的腰骨是大漠的山,那诉不尽的风流是他执剑的手……”

      她忽然回过身去,望着皑皑雪中逐渐模糊的人影,耳边听着怪异诡谲的小调,心头闪过娘亲说过的话——“刻骨心病岂是凡药能治”?

      原来,这就是那个人的心病么?

      —————更新———————

      回首往事,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好似蒙着一层雾气,遥远似前尘忆梦,朦胧若雾里看花。

      对于这个男女颠倒,荒诞滑稽的世界,南岚素来没有多大的归属感,反正她本身就是一缕孤魂,连这副身躯都非自己所有,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

      十几年的王府庶女生活,虽然谈不上尊荣无二,但也是吃喝不愁,基本上就是读读兵书,混吃等死的生活,眨眼之间年华流逝,她却浑然不觉。或许潜意识里,她仍然不曾真正意义上接受眼前的一切,甚至时常怀疑,这会不会就是黄粱一梦,梦醒时分,她依然是千年之后时空中默默无闻的一人。

      直到临危受命,领兵出征,亲眼目睹了尸横遍野的残酷,血流成河的悲壮,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时代和印象中是完全不同的。

      电视剧里,英武俊朗的大将军号令千军万马,踏破一方山河是何等畅快淋漓;小说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主角指点江山是何等潇洒肆意;哪怕是在古代传下的诗句中,‘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何等气魄风度。

      那些豪情挥洒,她一点都没体会到,满目都是鲜血,自己的,属下的,敌人的……第一次亲手杀人,听到兵器刺入□□沉闷沉重的声音,那一刻,她的内心来不及动摇便已冷酷下来,事后回想,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麻木?

      或许是在看到敬重喜爱的小姨成为扭曲可怖的草人时,或许是在哥哥们为了掩护自己而被乱箭射杀时……

      她憎恶这个世界,憎恶自私多疑的皇帝,憎恶一心排除异己的太女,憎恶愚忠顽固的母亲,所以她有意放任伤口恶化,任由自己慢慢接近死亡的边缘。

      不是没有想过创下一番千古留名的大业,但是在视线被鲜血染红的刹那,她突然明白了成就霸业的代价——那是对人对己近乎残忍的冷静与理智。

      她办不到,她只想回家。

      这里不是她的所属之地,只有当她的身体死去,灵魂才能回到千年之后那个熟悉的时空。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们的记忆将会随着时光淡去,皇帝和太女之流不可能会铭记她的功劳,王府正君因为痛失三子,自己却活着回来而不无怨愤,至于母上——那个回忆中总是冷面冷心的女子,早就在多年前的争执中与她心生隔阂。

      那年,她难得地认真,分析了朝中局势,明言太女若登基必会重用楚侯,压制王府势力,毕竟楚侯虽是沙场老将,但是与晋王府相比仍是朝廷的后起之秀,根基不稳,唯有依靠太女方能立足。最后,她提出了‘忠国不忠君’的看法,换来母上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

      是啊,她总是忘了,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没有人会站在历史的角度审时度势,评论是非,母上永远无法理解她对帝王的不屑一顾,就像她无法理解母上的宁可不要性命,也要保全忠诚之名的固执。

      何必留恋?锦绣江山不过空梦一场,繁华过后终成书卷中的寥寥字迹,倒不如早些归去,回到喜欢的地方,泡一杯咖啡,放一首轻歌,自在恣意。

      “喂!回神啦!”一只小手在面前不耐烦地晃了晃,五指的阴影投到了她的脸上。

      她指了指对方抱着的被褥,“干什么?”

      傅清澜自顾自去铺被子,“从今天开始,我睡在这里,省的你半夜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南岚哭笑不得,“小丫头,你说话总是这么难听的么?”

      傅清澜头也不回,“什么小丫头,我比你小了三岁而已。”

      “是么?可我都老得能当你祖母的祖母的祖母了……”

      “我呸!”

      “小姑娘家的,文静点。”

      “文静是男人家的事,我又不是郎郎腔。”

      南岚吹熄了烛火,躺到床上,双手枕在脑袋下面,黑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笼罩着四周,清寂沉默的夜色中,她反而感觉不到睡意。

      半响,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声,傅清澜翻了个身,侧对着她问道,“你一直住在这儿,都不会想要回家么?”

      冰寒的深夜,她懒得再多掩饰,“我无家可归。”

      “那晋王府呢?”

      “不算。”

      傅清澜这次倒没有反驳她,沉默了片刻,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一字字缓慢而坚定地道,“南岚,我会治好你的。”

      ————更新——————

      杯里的茶第三次见底,慕容枫祈懒得起身续杯,空寂的眼神穿过茫茫夜色,重重雪雾,落到远处缥缈幽冷的灯火上,一时眸中浮光掠影,宛若纷纷往事划过心头,最终归于寂灭的阒暗。

      “然后呢?”

      突兀的问句响起,他从无边无垠的回忆中抽离出身,微微倦怠地闭上了眼,“然后啊,那个小丫头拼了命地到处搜集名药偏方,屡次以身试药,几度生死徘徊……我从没见她那么认真过,或许是因为她的命运从出生起就已注定,连大限之期都提前预知了,所以她对人对事都很不上心,从不刻意去争取什么,巴不得所有人都讨厌她,怨恨她,那样一来,她死了也无人会觉得可惜……”他笑了笑,苦涩的味道自唇角蔓延入心底,“只有南岚是个例外,她的出现和离开太过猝不及防,清澜妹妹第一次真正想要做一件事,想要留住一个人的命,但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有时候想想,老夫人对她的亲生孙女实在狠心,自打清澜妹妹懂事起,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她是楚家之后,哪怕是死也只能是为国尽忠,及笄之礼成后,她愿意也罢不愿意也好,都得娶了他,给楚家留下一线血脉,然后就在安尧战场上等待命定死去的那一天。

      “她们两个人相处的时间真的很短,短到根本来不及相互理解,所以我一直都不太清楚,为什么南岚的死会对清澜妹妹造成那样大的影响,致使她此后性情大变,直到最近几年,我才终于有了点头绪。”慕容枫祈睁开眼,手中把玩着紫砂茶盅,声音清清淡淡,仿佛波澜不惊,却又似乎暗涛汹涌,“南岚是那个丫头生命中唯一的意外,是她对未来所有的憧憬,无论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少将军,还是月夜披发纵情高歌的墨衣少女,南岚总是自由的,表面上永远是肆意潇洒,不羁轻狂,敢骂天子重臣,敢言人所不能言,无所顾忌,去留由心。更何况,南岚不是老夫人安排出现在她身边的,她一死,那丫头从此只是为别人而活,按着她人定下的轨迹成长,怎么能不行尸走肉?”

      秦怜第二次开口,却是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慕容枫祈微笑,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摆处的皱痕,“我的确是她的表兄,只不过并非傅家的表亲,而是侯府的。”

      秦怜忽然间记起傅清澜曾经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那眉眼间掩饰不去的肃杀之气和刻骨恨意,此刻越发清晰,“你做了什么?”

      “我啊……”慕容枫祈低声笑了起来,“我杀了南岚。”

      简简单单一句话,刹那间击碎了一切温暖平和的假象,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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