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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风不解禁杨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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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热得很不寻常。
虽是春末时分,京城里却热得如同夏天。听闻江南已旱了两月,近来已有不少难民自别处涌向京城。
刘大娘被人强带走时我正在城郊一条小溪边,将脚浸在冰冰凉凉的溪水中,躲在大树下乘凉,还哼着支小曲。大娘的孩子小虎跑来将这消息告诉我时,一张小脸已哭得狼狈不堪。
大娘是带着小虎逃荒来的,一路上吃了许多苦。某日正午时分在偏僻小路上碰巧救了昏倒路边的我。当时我身上带了三百两银票,直至傍晚才在城外破庙里清醒过来。大娘给我换过衣服,一边絮絮叨叨说她一双糙手糟蹋了我的好衣服,一边将那三百两银票原封不动地放回我手中。
那时我正好从一个闹了疫病的村子送药回京,因为太热而晕倒,却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我拿了一百两银票要谢她,她却十分惊慌地推拒了,只惴惴地说能不能帮找份工,能养活她母子二人就好。
尔后我往城外灾民里送药也遇上不少困难,大娘还帮了我不少忙。因此我听见消息,初时愣了一会儿,随即揪起一方粗布袖子给他擦眼泪,转头自己又开始闷得慌。
今上无能,今年收成不好,随意掳个灾民去做苦力活比什么都简单。
我十分担心小虎,问他道:“你可还有别的亲戚?”
小虎摇摇头,几分尴尬地擦干眼泪,鼻子早被揉得通红。我刚要说话,小虎忽然大声嚷起来:“我不要你带我走!”
这次换我尴尬地摸摸鼻子,“我又没说要带你去当苦工。”
小虎拼命摇头:“娘说姐姐是好人,不能再麻烦姐姐了……”
我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屈起手指在他额头弹了一记:“笨!不过给你找个好人家而已!就不知你能不能吃苦。你娘的事我会帮忙打听,别太勉强自己。”
他被我一激倔脾气立刻上来,眼睛瞪得溜圆:“谁说我不能吃苦?我娘经常夸我呢!”
我笑道:“那好,我给你找个好东家,以后要勤快干活。”
我给小虎找了京中一家缺人手的酒楼。
这家酒楼的许多伙计原先听闻家乡闹了灾荒疫病,均因担心家人纷纷回乡,一时间人手少了大半,而今也没回来几个。酒楼东家与我很熟,我才放心将小虎托给他们。东家看小虎虽然衣衫褴褛,却乖巧伶俐,二话没说将他收了。
小虎被管事的带走时不情愿地扯了扯我衣袖,央求我一定要将他娘找到,才几步一回头地跟着管事走了。我站在原地只有苦笑的份,这种时候只能这样安慰他了,我帮着央人找找还可能,但大娘会怎样也只有听天由命的份。
谈完这事后东家笑道:“云姑娘不留下来喝杯小酒?近来新购一批杏花村,味道正着呢。”
我给东家手里塞了一张银票,心情亦有些低落:“不了,家里还有些事情,改日再来。”便与东家告辞。
出了酒楼后我找了个偏僻角落套上男装,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张男子面皮仔细贴好,才大摇大摆走出角落,往大街上行去。
刚才我细细算过,带出府三百两,用去丧葬费五十两,药钱八十两,零零散散散给难民七十六两,给小虎打点关系十两,总共用去二百一十六两。
我看着手里剩下的八十四两碎银和银票,默默地给自己留出了五十两药钱。
今天用了这么多银子,回去师父要知道了,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不过话说回来,若我不是国师聊欢的徒儿,我哪有能耐管这事。
我与师兄乃是师父的冤孽。
师父名讳聊欢,贵为当朝国师,门下却只有我与师兄两个徒儿。师父常常因我俩气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房里抱着师娘灵牌痛诉我与师兄种种劣行。
我与师兄都是败家子,常常把师父俸禄花去大半。
但我与师兄各有各的败法,银子也各有各的来路。我常常往王公贵族府中顺些宝贝倒卖出去以补贴家用,而师兄……
师父常常骂他妖孽。
不知何时起,京城竟开始盛行男风。
原先养了十几房乃至几十房姬妾的大户贵族纷纷将那些妾室歌姬打发走,转而看上俊美出挑的少年。
我知道此事时也只能叹一声世风日下,却不料师兄听闻此事,竟偷偷去了东风馆,卖艺卖看相不卖身,将我狠狠地惊了一惊。
我曾问师兄其中缘由,师兄懒懒瞅我一眼,说他只不过暂时没钱用,令我甘拜下风。
东风馆是京城上等的小倌馆子,东风馆里最受欢迎的是遥公子,遥公子便是师兄。
由此可见师兄是如何的祸国殃民。
要回国师府必定经过东风馆,准确地说是经过一条街。这条街上青楼楚馆样样俱全,脂粉气味浓得隔两条街都能闻见。
路过东风馆门前时我特地将脸掩住,不料仍有人认出了我,朝我大叫道:“云公子——”
这声音我听着很熟,抬头一看,是东风馆里一直跟在师兄身边的小厮秋儿,正站在二楼朝我挥手。我朝他点点头,想赶紧溜走。
秋儿见我应了十分高兴,便朝里大叫道:“遥公子,云公子来看您了!”
我唇角抽了抽,认命地站在楼下。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头顶传来个慵懒至极的声音:“怎么着,云公子,才几日没见,就把我给忘了不是?”
我再度认命地抬起头。
春风拂柳下,萦马高楼前。
一人斜斜倚在二楼栏杆上,身形颀长白衣委地,左手垂在栏杆外,手指白皙修长,松松地夹着只白玉杯,极细的清酒自杯中流泻,被春风吹作一缕微斜的线。
他认真地盯着我,一双媚眼微微眯起,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媚骨天成。
我却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人正是师兄,便咳了咳道:“确实许久没来看你……这……家里最近有些急事……”
头顶一声嗤笑,随即周围忽地惊呼一片,我怔然抬头,师兄居然起身翻出栏杆,借着一旁垂柳落至地面。
东风顾玉树,摇曳自生姿。
我眼前没由来便蹦出某个穷酸文人给遥公子的句子。
师兄大概高我一个头,上前几步站在我面前,俯过身子仔细瞧着我,眉头微蹙:“又去城外晃悠了?”
我恨恨地点头,师兄又道:“别每日跑去城外,真想自个染上疫病不成?”
我很不以为然,“不过是些银子的事,我多出去几趟便……”
“少罗嗦。”师兄毫不客气地将我打断,手指忽然挑起我下巴,将我脸拨来拨去来回打量,“这都晒成什么样了,也不知爱惜自己,当心以后没人敢要。”
我笑嘻嘻地道:“师姐——”
“少给我师姐师姐的叫!”师兄咬牙切齿,媚眼含怒却别有风情,“否则我就告诉师父你偷了唔唔……”
我也顾不得师兄高我许多,一手赶紧捂上去,低声恐吓他:“君封遥,你要是敢告诉师父,我就把你的契纸偷出来改成卖身契!”
这招十分有效,师兄悻悻地示意自己已经闭嘴,随即碎碎地道:“果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宁可把银子给别人也不愿给自家师兄。”
我却觉得可笑,“你可不缺银子,每日陪这些有钱公子哥,银子还不够你花?”
师兄仍然一脸不服,我道:“快些上去罢,在下面待太久了不好,当心客人不高兴扣你彩头。”
师兄点头正要上去,我心底忽有一问,便拉住他衣袖问道:“师兄,你究竟有没有卖过身?”
我眼睁睁看着师兄一张俊脸刹那间堆满怒意,对着我几乎咆哮出声:“云、湘——!”
我大笑着躲过师兄当面一掌,师兄连擒我数次而不得,只得悲愤地道:“阿湘轻功颇有长进。”
“那是自然。”我洋洋自得,遂从怀中拿出那枚白玉坠,在师兄面前晃了晃。
前几日师父不知怎地让圣上龙颜大怒,师父遂被削了两个月的俸禄。我一时热血沸腾,便壮着胆子偷偷溜进宫去,将皇后宫中一只白玉坠偷了出来。
师兄脸色忽然变得奇怪。
我正要说话时,身后冷不防有个清冷声音响起:“这位公子,可容在下看看这枚玉坠?”
我见师兄脸色,便知来者不善,刚刚转头想要推脱,却霎时愣住。
来人悠然自我手中取下那枚白玉坠,拿在眼前细细瞧了一阵,随即对我笑道:“确实是这枚,家母近几日一直念着这枚白玉坠,还以为家中下人不小心弄丢了,原来是在公子这儿。”
我目光落向他眉眼那瞬间,脑中轰地一下,仿佛无数惊雷自眼前炸开。
曾几何时,有人也这么温柔地对我笑着,不管我究竟对他露出怎样可笑的表情,对我道:“将手给我。”
彼时亦是杏花三月天,城外无业寺赏花进香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