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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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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荣府业师徐楚与贾政谈了些时候,从梦坡斋出来,捻了须儿,心中回想课堂上那宝玉等人行止表现,再念叨几句贾环作的文章,不禁犹疑,想着明日如何考较这宝玉、贾环。
他这两年待在贾府,实在有些心灰意冷之意。且不说小时随父辈在外游历,见识颇广,本心胸也有一番大抱负,若非贾代善当年与其父交情极深,更有祖辈战场上的一段情义,代善临终前修书于其父,他也不会在贾府逗留至今。原本贾珠逝后他便准备南下游历,奈何老父坚决不准,贾政又苦苦挽留,他才继续留在京城,面对这一片锦绣浮华。
而说起心灰意冷……他不禁苦笑,这世态炎凉,他哪里不曾了悟呢?如今所谓海晏河清,上无大作为,下无进取心,官场已不是他待的地方,他那点子政见,怕也不是能入得人上人之眼的。而这宁荣二府,处处脂粉气,闭塞人,作他暂休避世之所,倒也罢了。
宁荣二府子孙,他本是一个也看不上的。宝玉此前有个蒙师,早已气跑了去。那一身的歪才灵气,他倒也不得不叹一声灵秀。只是看穿了想必道不同,授业没的指望,便也只按正统的慢慢教习,并不怎么管教。说起来,就算是贾珠,他也不曾真花了太多精力放在辅导其课业。毕竟天生是个苦读书的料子,灵气倒不见得。
至于贾环,一身小家子气,先天不足之相,他更不曾放在眼中。
如今贾政特意问起贾环,想来也是因为那文章了。文章确实不错,有几分天真雅然。徐楚淡淡点头:罢了,明日再细细考量一番。
贾环印象中是有徐楚这么个人的。他将仅有的几本书放进深蓝的布包里,又偷偷塞两个芝麻饼,也不指望有哪个丫鬟来照顾他,自给自足下得榻,掀帘子出门。
“环哥儿?”
赵嬷嬷手里端着碗米浆,将他拉住了:“这样早去做什么。那几个丫头子还没收拾好呢。你可睡足了没有?快把这浆喝了,润润肚子,才吃了那几个油饺儿,怕你不舒坦。”
贾环笑:“我想早点过去。二哥定然是不会跟我一道儿的,何不早些去,还能多学几页书。”
他是想早些见徐楚。
那徐谓山,若据残留的一点印象来看,还是很有才学的。
说罢,他接了米浆一饮而尽。那赵嬷嬷见他迫不及待,只好收拾了东西将他带出门,一路往前院行去。
“贾环见过先生。”
徐楚早早的就在书案前写字,此时抬眼见贾环一个人孤零零进了门,再看自鸣钟上时候还早,便放下笔,笑道:“坐吧。你兄弟与侄儿还没来,你便自己看会子书。”
贾环点头,又躬身行了礼,方才坐到小书案上。
徐楚眯起眼睛打量他,心中暗道:气色大变,行止端方,不知这些时日有何奇遇?当下开口道:“昨日你父亲与我说了,你近来养病并未荒废学业。趁着他们没来,我便考你一考。”
贾环忙站起身:“先生请说。”
“坐下,坐下。”徐楚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却全然不似贾政那般成日里作出一副威严模样,反而面容清淡,不常与他们这些学生为难,“我记得,你病前,我已教了你千字文全本,昨日看你字帖,倒也写得不错,便不考这个。我见你有一篇文章,叫《格物行德》,说了你从书里看来的事情,还有平日里遇见的两件小事,便从格物,述了行德之要。你父亲说这是小儿轻狂,我却以为,写得很不错。”
贾环低着头静静听。
“以你这个年龄,能凑出这么多字来已是不易。但行文之间,也有不少说不通读不透,不知所云不识所谓之语,可见你虽囫囵看了些书,却并未真正领会其中奥义。”
“这便是我的文章之本。”贾环忽而抬头,“先生恕罪,学生不是有意打断先生说话。只是先生所说正得我心,故而迫不及待,想说与先生知道。”
徐楚闻言挑眉,淡淡笑道:“哦?此前你倒是没这么大胆过……罢了,你且说罢。”
贾环起身,似有踟蹰,顿了片刻方压低了声音试探道:“先生是否……是否觉得学生有大不同?”
徐楚淡淡道:“尚可。”
贾环讶然。
徐楚却眯眼看他,笑道:“不同便不同吧,我可懒得听什么神游天外神灵相助的鬼话,多少所谓神童便是这样唬人的,却都唬着唬着,皆唬成了庸才!你如今灵台清明,倒也值当做我的学生。但要说所谓大不同,你且听我一句:不过几岁小儿?便想起这大不同来了!却不知我们眼中,你这吃了几年米未读几年书的小子,哪里有多少不同来。别以为病一场,清醒一场,倒把那本源的路途,忘得一干二净!故作老成,故作稚嫩,皆不是什么好事。”
贾环心中大动,直叹这徐楚与众不同,当下低头又行了个礼:“先生教训得极是,学生唐突了。”
“恩,你便说说此前有什么要说与我知道的?”
贾环想了一想,慢慢开口:“先生,我那文章,其实想了许多天,改了许多遍,方才得了。原本,是想着大哥二哥以前作得许多好文章,我也想写一些,好搏些赏识。可后来沉于书中,将这想法加了又加,文理改了又改,总不尽人意,很是急躁了几日。如今,文章是写定了,可我这心,却是大不定。”
徐楚皱眉看他。
“遣词造句不通,方知我学识浅薄。急功近利,方知我急躁。忿忿之意,方知我心有不平。这一篇文章下来,我方才领悟,路途本源,本就是格物,才学进取,方才是行德。”
徐楚低头思量片刻,方才道:“原来你有这些想法。你且坐下罢。”
贾环依言而坐。
“我知你是有些心性的人。此前因你灵性不足,我便没多教导你。只是刻苦一事,我倒看在眼中。罢了,今后下了学,你便每日里多留一会罢。”
贾环大喜,往窗外一瞧没人走近,方才向前一步,朝徐楚行了个大礼。
那边王夫人日日吃斋念佛,不十分管事。一来,是贾母近些年不很看得惯她管家,二来,便是有侄女王熙凤嫁进来,正好帮她理家,挡去了不少繁琐事情。
周瑞家的进得屋便瞧见王夫人正吃着茶,看佛经。一众丫鬟娘子侍立的侍立,做针线的做针线,倒是安安静静,屏气凝神。
“太太。”
王夫人看她一眼,将人都吩咐着退下了,方才道:“坐罢。”
“是。”周瑞家的就近坐了,瞅着眼儿道,“我刚从前院回来,几个哥儿下学,宝二爷才下得学,便回院子去了,一路上瞧着,可精神呢。”
王夫人笑了笑,不置可否:“环哥儿今日也去了?”
周瑞家的道:“正是,我瞧他还在学馆里留了会子。”
王夫人闻言还是慈眉善目的,并未留意:“恩,想必是功课落下不少……这环哥儿是淘气得很。不过淘气也有淘气的好处,我虽名头上被他叫一声太太,但也不很管的。你们这些做下人的,得空也要多看顾。”
周瑞家的搓着手:“太太说的是呢。只是那环哥儿身边有个赵嬷嬷看着,想必也尽够的。”
王夫人冷笑道:“躲懒的便是逃不出你这一个!那个赵嬷嬷是赵姨娘的家里人,虽说尽心,却也不免偏颇。况且在府里二十年了,今年想必就要放出去的人,你何必眼瞅着人家呢?”
周瑞家的这才明白,忙点头称是。
暖和天气过去得飞快,不过两个月,天气便渐凉了。贾环早早习完了四书,又想着外头的事,便央赵姨娘取出两个金馃子换成银钱,打听好市面上书册价格,刊印水平,叫舅舅赵国基帮忙选购些书册。对此徐楚没什么意见,倒转身拿了些自己的藏书丢给贾环,叫他回去看。当然,书是没有白看的,还得交心得,写字帖,一样一样,课程安排得极满。
贾政日日要忙着为官,忙着与清客们做学问,也就一开始关心关心自己的小儿子,后来见他安稳读书,便没再多管。
贾政不管,王夫人就更不会管了。只是时常叫人唤了贾环过去她屋里念佛,抄经。若是以前的贾环必定心中不耐,又不敢反抗,日渐着要暴躁郁郁起来的。可惜这一位对佛经并不反感,只当练字,这么些时候过去,愈发写得隽秀起来。
贾环低头盯着自己写完的又一本佛经,抬起脸儿对王夫人道:“太太。”
王夫人闭着眼睛哼了一声,算作答应。
“这本抄完了,我还有个念想,不知太太能不能答应……”
王夫人睁眼看看他,淡淡道:“抄经也是要你积功德,难道你还有脸讨要什么不成?”
贾环一愣,方嘻嘻笑道:“太太误会了,我自然知道这是积功德。只是我见太太放佛经的箱子都快放不下去,我这抄佛经,以后定也是经常抄的,一本一本积下来,我也想带些回去,闲暇时看一看,念一念,心中平静,也是积功德。”
王夫人心中有些纳罕,半晌才道:“恩,你便带几本回去罢。”
贾环笑着道了谢,方才垂首继续誊抄,一边心道:我一笔一划抄出来的,全放你这死鱼眼睛这里,真是腌臜又浪费。
王夫人看看他,便不再多说。若她知晓这孩童心中想了什么,还不气个仰倒?
这年冬初,王夫人与那辣子王熙凤商量着,准备在年末以前撤换些家里的侍从、使婢。贾环知晓了这个消息,又叫赵嬷嬷留意,方才从几个丫鬟婆子嘴里听闻赵嬷嬷怕是要放出去到赵家驻着的庄子上了。当下心中烦闷,又提防着赵姨娘不让她去闹腾。
那赵姨娘心中有气,当晚就跟贾政吹枕头风,让他去求贾母。贾政是什么人?哪里能跟贾母去捣这个事?只与王夫人说了一通,结果没到月底呢便有人来收拾赵嬷嬷的东西,还将赵姨娘呼去骂了个淋头。
贾环不禁冷笑,只可叹人小,个儿矮,言轻,位低。花园子里遇着三春,想与那探春说说话,探春竟是连搭理也是冷言冷语,将他与赵姨娘当出气筒说了一顿:“一个婆子,也值当你们去闹!可见是轻贱,也要引得人家都来轻贱么!”
贾环当下气得甩袖就走,回房闷在被子里不说话。
那赵嬷嬷劝他与赵姨娘道:“以后趁着送柴蔬肉果,我再来看看你们娘儿俩。”
倒没见怎么伤感。贾环知道赵嬷嬷在府里这么多年,也是有些灰心的,便伸手拉拉她:“嬷嬷去了那边好生保重,将来我若有自立门户,再请嬷嬷回来。”
赵嬷嬷笑:“你这哥儿,说得这样好听,我这心里啊,开心得跟吃了蜜似的。”
赵姨娘恨恨道:“他们这是斩咱们的臂膀,不要咱们好啊!”
贾环闻言冷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要什么臂膀?又不是战场,狠争什么!”
赵姨娘便不言语了。
没过几日,赵嬷嬷收拾了东西离开,府里一派平静,连个提起的人也没有。贾环缠着赵姨娘多送了嬷嬷些东西,心中方才好受些。
那徐楚见他几日下来都没什么精神,知道此事,便笑道:“你是因重情义呢,还是觉得憋屈困顿呢?”
贾环摇首:“学生不知。”
徐楚看他一眼,走到窗前,淡淡道:“天下,无不散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