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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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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盯着那幅字,不禁皱了眉:“真是好字……”
贾环笑笑,抬手去揭那第二支对联的封,掌柜拦道:“只不知横批?”
贾环摇摇头,回身在另外一匹红纸上写下“古往今来”四个大字。众人看着明白,皆不住称妙。
掌柜无法,只得去揭那第二联,只见联上写着——
“踏遍洪泽凌波意曲,一任大浪起,三尺青锋,将天下故事,尽作身外。”
贾环看了看,觉得那一手字配不得这样字句,只是摇头。
掌柜的笑道:“小公子,快些对罢?那留对子的人可说了,这下联不能输了上联气势,若输一毫,就不是好对。那我这酒,也就不能给小公子啦。”
赵国基上前骂道:“你这掌柜好没道理,我虽不识学问,却也知道对对子对上就好,管什么气势不气势!”
贾环示意他稍安勿躁,慢慢踱上前提了笔,略顿一顿,便写道:“遥追穹宇灿烂星河,且看风云变,九丈男儿,非江山万里,不予驰骋。”
横批大笔,却写了这四个字“太平人间”。
众人看了来回念叨咀嚼,愈发觉得大气精妙。
掌柜的心下大急:这小子怕是有些本事的。
贾环这回伸了手要去揭第三联。
掌柜咬咬牙,道:“小公子!这第三联在楼上,我着人去取!”
贾环抬眼看他:“掌柜的,这不合规矩。”
掌柜道:“规矩是人定的,小公子这般才情,想必什么样的对子都难不倒您?”
众人起哄:“掌柜的耍赖啊!”
赵国基骂道:“你这贼!此前说好是三联,你这里既摆了三联对子,为何还要上楼去取?可见是耍赖!”
掌柜道:“我何时说过就只能对这摆的三联否?”
贾环忍着气:“罢了,这第三联,你自去取便是。但丑话说前头,我若真对出来,你再耍赖……”
他后退一步,指着酒楼招牌:“这招牌自是黑心无良,摘了也罢!”
众人叫好:“摘了也罢!摘了也罢!”
掌柜的抹抹汗,忙叫人去取对联。
过了一会,只见长长一条红纸,铺得老长。
未等贾环细看,就有识字的念道:“朝听玉关雪,夕望敦煌月……班昭夜叹,边塞迢迢,沙场点兵孤宵冷,牙泉看淡……半床秋雨,明月时飞塞外霜。”
贾环心思一动,抬眼看看掌柜的:“你这些对子,都是何人留下的?”
掌柜的摆手:“路过的书生罢了,你莫多说,只看能不能对出罢。”
贾环站定半晌,直到有人催了,方才提笔。
“朝听玉关雪,夕观敦煌月;谁闻班昭夜叹,边塞迢迢,沙场点兵孤宵冷,牙泉看淡马蹄风;斜眠半床秋雨,明月时飞塞外霜。”
一般来说,在这样的世道,并不是没有书生怀揣这样的情怀,却极少有人能作出这样的意气。贾环觉得自己好似在对子里看到北地风雪千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机缘巧合能看到这等文字,于他,倒也是幸事。
众人见这样的对子,赞同者有,不平者有,向往者也有。
显见是无人对得出的。
忽然想起冯紫英与他说起过,小时曾见过月牙泉的画,笔法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沙漠里那一湾清泉淡淡,好似勾了他的魂一样,美丽不似人间。
贾环笑了笑,道:“便对塞外长安好了。”
“卧弹长安阮,横吹剑门笛;难见青莲举酒,天街渺渺,歌台吟唱人寰远,西市回旋十六笳;笑看满城春风,芙蓉开遍液池花。”
掌柜的看罢,竟是无话可说。
众人闹哄哄来去,都说贾环是一等一的才子。赵国基面上笑得开花一般,拉着贾环道:“哥儿要这酒做什么?孝敬老爷么?”
贾环黑线:“老爷又不好这个,我孝敬他作甚?”
赵国基摸摸脑袋,嘿嘿一笑。
掌柜的苦着脸儿将两坛子酒抱出来,好似送女儿一般。
贾环看得好笑,叫大忠将酒坛子接过,对掌柜的笑道:“我看你这月屏楼迎来送往尽是读书人,将来生意都是好的。”
掌柜的苦笑一声:“还望小公子将来金榜题名,别忘了敝下小店。”
听得众人大笑。
冯紫英听了小厮的信赶紧出门,只见贾环一行三人立在东墙底下等着,那少年长发如墨,回身对他欣喜一笑,他便立时震住,收敛了心神方才上前。
“环儿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贾环翻白眼瞪他:“你还说当我是知己朋友,年节以后何曾见你找我的?可见只有我想着给你送酒,你是想不到我这可怜巴巴的朋友啰!”
紫英淡笑着看他。
贾环顿觉心下漏了一拍,忙忙从大忠手里抢过一只酒坛,塞在紫英怀里。
“这……?”
赵国基一旁笑道:“咱们哥儿为了这两坛酒,在月屏楼对了三联绝对呢!冯大爷可得谢谢咱们哥儿。”
贾环忙喝:“什么为了酒,不过是路过顺带着对了两个对子罢了,你别胡说!”
紫英看着贾环既严肃又带些红润的脸,心下一暖,开了坛口闻去,只觉扑面酒香,醇厚无比。贾环平素没什么钱,他也知晓,而这两坛女儿红显见的价格不菲。心下略一思索,冯紫英便知了怎么回事,心中感动,对贾环笑道:“多谢你。我当真喜欢。”
贾环笑:“喜欢就好,不枉我当你是兄弟一般。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你可得出来陪我喝一顿。”
冯紫英笑:“难道你我出门只能喝酒不成。这酒既然是你送我,我断然是不能今日就喝的,得留着。你不能反驳我这意见。”
贾环皱眉:“凭啥……”
紫英挑眉看他:“凭我是你大哥!”
贾环低了头不服气,一个劲嘟囔:“谁认了,谁认了……”
紫英不理他,转首对赵国基道:“你们爷今儿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可否?”
赵国基笑道:“可以。要不我再回去通传一声?”
紫英点头,伸手拉了贾环的手:“走,去我家里坐坐。”
贾环踟蹰:“你父母亲……”
紫英笑道:“我母亲去宫中看老太妃了,父亲这时自然是不在家的。我知你不喜见长辈,否则怎敢这时邀你进去做客?”
贾环闻言笑开。
第二日冯紫英一大早就去了街市。只见月屏楼掌柜的再没敢摆什么对联阵。
紫英上前对那掌柜的笑道:“听说昨日你这里出了三幅绝对?”
掌柜的苦着脸:“恩。不知这位公子……”
紫英笑了笑,放上一袋子钱:“我是爱对之人,想买那三幅对联。”
掌柜的看看他,伸手掂掂钱袋,忙躬着身出了柜台,对紫英笑道:“公子怎么称呼?”
紫英看他一眼,又将钱袋取回:“你不必管我是谁,我只问那对联你卖不卖罢。”
掌柜的笑道:“那留对的是个才子,对对儿的也是个才子,我知道那幅字将来也是值些银两的,更何况我还出了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这……”
冯紫英盯着他。掌柜的立时便给盯出一头冷汗来。
紫英这才冷声一笑,从袖中又掏出两张银票。
“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会出这个价钱。”
掌柜的只看一眼那银票,腿便软了,忙躬身笑道:“公子等等,我这就叫人去拿!”
贾环喜欢跟冯紫英一处谈天说地。宝玉和沈慧不曾给他的这种进益,冯紫英都能给。他总想,若自己的哥哥当真是冯紫英,真是再好不过了。
佳期见他捧了本书坐在窗前发呆,上前笑道:“公子读傻了?”
贾环叹一口气:“是啊。”
佳期捂着嘴笑。
贾环转过身趴在桌上,看她做针线。
“佳期。”
“恩?”
“你想过出去么?”
佳期讶然抬头,怔怔看着他。
“我是说,你如今十六了。我虽想着将来做官带你们出府,可现下长年在外求学,府里有什么事,我都照顾不到。万一太太要拉你许个小厮……”
佳期低声一笑:“那我便一头撞死。”
贾环震惊地看着她:“佳期……”
佳期抬头看他:“我知道公子担心什么,只是我想,公子是个有本事的。这世界上肯顾着我的人不多,正因如此,我才想跟着公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若太太有这个想法,我一早儿就能觉察到,也自有我的应对。况且现下南边事儿多,太太何以就顾到我呢?”
贾环点点头:“那我不在府里时,你要多加小心?我只是担心,但对你,我还是相信你那机灵劲儿的。你且放心,明年我就下场了。到时你心中若有什么人,尽管告诉我。”
佳期郑重点头:“也请公子放心,有佳期在,定会好好照顾姨娘。”
贾环自然愿意信她。
却说时间一晃而过。贾环在北山书院的第二个年头依旧平静,没什么不同。非要说变化,大约也是周围学生的变化了。
那最高一届的学领闵雪松拜离书院,去了春闱下场。贾环早知他是去年江苏解元,今年定是要入春闱的,便不甚在意。只是闵雪松生性温和,做事勉力,在书院这几年与众学生都是交好,先生们也喜欢他,故而临走倒惹得大家一一送别至山下方罢。
贾环这样的年纪在书院中算是极小的,那周围学生个个都比他大了许多。只因他这年纪进学的太少,方才如此。众人问他准备在书院中读个几年方才下场一试,他只作不知,心里却也着急,怕爬得太慢,待改朝换代换了掌权的,贾家又不知能撑个几年了,当下更是努力,只想着今年秋闱就要下场。
陈岸青倒也晓得他的难处,与他说道:“你要下场,我是不拦你的,依你如今的水平,我虽不好太过夸赞,却也不错。”
贾环躬身道:“谢院首这两年照护。”
陈岸青大笑:“你当我不知你这小子回回腹诽我逼你吃馒头么!”
贾环抓抓脑袋,不好意思地笑。
陈岸青看他一眼:“我且跟你说罢,这下场考试是个艰难事儿,你须得有份好体魄。你家中事理当年谦直也与我说过一些,故而,我还是希望你多长些个子,好应对那些苦楚。”
贾环心中感动:“院首……”
陈岸青摆摆手。
贾环看着他,心中一转,又道:“院首,我一直不曾问过,只是终究疑惑……我那老师徐先生,表字不是谓山么?”
陈岸青看他一眼:“他说他叫徐谓山?”
贾环莫名。
陈岸青哈哈大笑起来:“徐谓山,徐谓山,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名号!”
贾环心下便知,徐谓山,本不是徐谓山。
徐楚本来就有许多过往秘密,不是他所能窥探的。
贾环躬身施了一礼,默然退出门去。
冯紫英还如以前一样,到了沐休就抽空来看他,给他带些吃喝用品。
贾环总不好意思:“又让你破费……”
紫英笑道:“你多送几幅字画,我可就全赚回来了。”
贾环挑眉:“感情你是把我的字儿拿去卖了。这可不成,快还回来!”
冯紫英拍拍下摆,翘起腿坐上石凳:“无凭无据,我可不还。”
贾环便笑骂他好生赖皮。
沈慧因了沈聪已有功名,发了狠的要跟贾环一块儿下场,常常贾环都悠闲下来,他还在悬梁刺股地用功。
紫英笑道:“子嘉这个弟弟倒跟他一般是个倔强脾气。”
贾环竖着耳朵一听,不禁笑道:“说起来,听说你跟沈公子是一块儿长大的?我看他那样子,可不像个好武的人。你们是在一处读书么?”
紫英道:“是也不是。只因他家与我家算得世交,沈家伯父的举业先师,曾经是我祖父的军师。两家人因着这层关系,常在一处走动。他父亲因此与我父亲都是政见相和的人,他便常到我府上。”
贾环点头:“原来如此。听说当年都是血雨腥风里走来的,当是生死之交呢。”
紫英笑道:“虽说家里的关系多些,不过子嘉这人看着嘴里不饶人,倒也是个可以交的朋友。他学识广,朝里走动多,你将来朝堂上若有什么困难,倒可以找他。”
贾环闻言不太高兴:“我为何就非得找别人走个后门?”
紫英一愣,只是笑:“我不过提议一下,你不必当真。将来你若有什么难处,我头一个也是要出手的。”
这回换贾环一愣,半晌才笑道:“罢了,今儿尽说这些,别咒得我当真官运不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