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节者歌》钟离陌

14、第一回13

　　“尹夫子请留步。鞅有一事禀报叔父，也要听听尹夫子的意见。”

　　“无射，听鞅儿说说吧。”赵成语气缓和，出言挽留。总算拗不过这位太有原则的家相，主动给他个台阶下。

　　赵鞅呈上书、箭，又将郑国公孙林之事描述一番。赵成、尹铎二人听了，不由得面露忧虑之色。

　　“郑侯那老东西，背信弃义，反复无常，如今更是欺到头上来了。无射，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尹铎思考片刻，敛容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主上宜劝谏君侯，克己修德，宽徭减赋，示内以恩，示外以诚。久之，四方诸侯必然归附。便是有一二诸侯国君不识大体，不愿归附，国人也不答应。”

　　赵成白了他一眼，心道：说了等于没说。又转向赵鞅：“鞅儿，你怎么看？”

　　“孩儿以为，没有知氏、范氏的支持，晋国无力同时讨伐郑、卫两国。既然郑国没有下正式国书，我们不妨大事化小。不必将此事视作两国交恶，只视作使者狂妄。先敕书责备，要求郑侯治公孙林无礼之罪。待孩儿讨伐卫国回来，再做决定。若邀天之幸，能迫使卫国与我们结盟，郑国自然不敢小觑。在此期间，我们勤修武备，与民休息。不知叔父意下如何？”

　　“问我的意思么……一个字，”赵成的目光扫过那支箭，冷若冰霜。忽然整个人精神一振，全无往日老者疲惫慵懒之态。他“啪”地一声折断箭杆，如平地惊雷，喝出一个字来：“打！”

　　“穷兵黩武。”尹铎摇头道，“主上，君侯命主上牧民，是要让国人得闻礼仪之教，让野人无冻馁之忧，不是让主上驱使他们上战场，像蚂蚁一样攀附城墙，再像虫豸一样死去啊。”

　　“不必多言。暂且按鞅儿所说。待伐卫事毕，再伐郑不迟。某倒要看看，郑侯那老物有何本领，敢欺我晋国无人！无射，你先下去吧。某与鞅儿说几句话。”

　　尹铎不得已，叹了口气，离开寝宫。赵成侧了侧身子，让赵鞅坐在自己身边。“我迟早必杀了尹无射这忤逆之臣！”赵成恨恨地，“鞅儿，你话里的意思与尹无射如出一辙。只不过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听些仁义礼教，便将话说的中听些罢了。”

　　“叔父，孩儿……”赵鞅有些不好意思，“孩儿初初打理政务，多亏了尹夫子教导。尹夫子于孩儿有师长之谊，那些道理也是孩儿平素听惯了的。”

　　“有些心情，不到我这个年纪，不做到执政这个位置，是无法体谅的。你和无射都无法体谅……”赵成拍拍侄儿的肩膀，幽幽叹了口气，“自古没有不灭亡的国家，没有不衰落的霸业。南方吴、楚兴盛，渐习中华礼仪。晋国霸业没落，只在几十年间。这一点，无论我、无射，还是你，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愿宣之于口——大约只有午儿那孩子不懂吧。”

　　说到“午儿”，赵成的眼神陡然暗淡。十二年前，他拥立刚出生不久的晋定公午，又一直以执政身份辅佐他，是臣子，更是师长。因而赵成不甚避忌，私下里总是称晋定公为“午儿”或“阿午”。只听他继续说道：“赵氏先祖世代辅佐晋侯，当初随晋文公流亡，经历九死一生，终于回国即位。筚路蓝缕，手创霸业。百余年来赵氏子弟南征北战，几番平定晋乱，立下赫赫功勋。先祖的功业决不能坏在吾辈手中。否则，我有何面目见先祖于地下？唯有杀伐与鲜血才能震慑诸侯，使他们感到惧怕，也唯有如此强硬的态度，才能在三朝之内坚持下去！”

　　赵鞅从不知道，在叔父张扬跋扈的外表之下，还有一份如此深刻而痛楚的情怀。“知其不可而为之”，因了这般不可推卸的责任，便是尹夫子也一定能体谅吧。望着叔父日益凹陷的双眼，许久，赵鞅站起身，避席答道：“曾祖庄子、祖父文子，一定能体谅叔父一片苦心。”

　　“鞅儿，我垂垂老矣。身后事是管不着了。我们这一代人殚精竭虑，几乎耗尽国力才能勉强保住霸业。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苦果，只怕要留给你来尝了。”

　　赵鞅身子微微一颤——叔父话中的意思，竟是要立自己为嗣！成为赵氏世子，日后继承执政之位，站在诸侯相争的风口浪尖上，左右晋国霸业，接受众人的景仰……赵鞅略一念及，就不禁心潮澎湃。然而，叔父亲生儿子、赵靳大弟怎么办？不立嫡子立旁支，君侯能同意吗？生身父亲的血脉岂不是就此断绝？他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终于定下神来，细味叔父话中的悲凉：“叔父言重了。当初范宣子有言，周卑晋继之。今日孩儿斗胆说一句，晋卑，赵氏继之。无论如何，必不使礼仪沦丧，必不使犬戎、鲜虞再乱中原！”

　　赵成不禁开怀大笑：“好！好孩儿！有志气！像我，也像你父亲——”言及赵鞅生父，赵成忽然噤声，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孩儿唯恐辱没了父亲令名，不敢不时时自勉。”。赵鞅答道。叔侄二人又闲谈几句，赵鞅便起身告退。略作准备，与邮无政一起前往校场。

作者有话说

　　第一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