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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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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如柏是我哥,我应该早就见过他认识他。可惜他母亲身份地位太低,在当时失宠后,就带着他迁入了很偏僻的地方。后来的很多重要场合,他虽然也出场,但本来父王就有众多的儿子,他打扮不出众,身份又不够高贵坐到上座去,我以前的确没有注意到过他,甚至在一开始,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他这么个人存在。而且不止是我,宫里很多人也是这样,大概因为他出生时本就没受到多少重视,接着没几年后我就出生了,一下子夺去了所有风头和注意,人的势利眼本来就比风向标还准确,自然没有多少人再去注意他这号子人了。
我就像是夺走了本属于他的东西,我生命里光华夺目的那些年,他是和母亲相依为命默默无闻长大的。
不过生活的落魄和帝王的薄情并没有消耗如柏母亲的野心,这个女人在不被任何人关注的那些年里,默默隐忍,吃尽了苦头,却硬是给了如柏最好的品格和才艺教育。也许她自己心里很清楚,美貌易逝,这个唯一的儿子才会是她全部的机会。有时候,我会有些庆幸她是那样一个野心勃勃又有一股子狠劲儿的女子,因为,若不是这样,我的小哥哥如柏不会有那样纯粹的性情和心,也因为,若不是这样,我也许一直都不会遇见如柏,没有之后的那些事,人生里的擦肩而过实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也许,我们俩的命运都会被改写。
那一年,我的母亲已经不是最受宠的妃子,但我仍是整个雪国宫廷里最高贵身份的人。讨好献媚的人络绎不绝,父王对我的宽容和宠溺超过了一定限度,他已经开始让我参与雪国之王才可以决定的一些政务。他的这些举动让很多人明里暗里的开始有了动作,我轻轻楚楚看在眼里,心里隐着一种燥,表面仍旧如常,只是有些失望似的,生活里也越加不上心起来。
这个时候,如柏在他母亲的精心设计下,仿佛无意间般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那时有个不太常去,但偶尔会去一次用来静心的地方,因为那段时间里虽然表面看着没事,但我心里很难做到以前那种静了,于是去的多了些。
那个地方已经快出了布枝城,在城外陡峭的断壁悬崖的内里一侧,一道绝壁相隔,一面是葱郁美丽的山林和溪谷,另一面,像是忽然被一把参天的巨刀斩断了,直直切开后留下的割面。因为这另一面如此陡峭危险,所以布枝城这边较为和缓的山林和溪谷地也很少有人的足迹了。
我偶然间发现了这个地方,然后发现这里根本不会有人来,就像小孩子无意间找到的秘密基地,我把这里当做自己一个人的天地,心里一烦就会跑过来。
开始可能无人发觉,但毕竟我在宫里是个万人瞩目的角色,频繁的出宫和频繁的消失踪迹让人们议论纷纷起来,我母亲和她背后的家族都开始担心,询问我到底去了哪里。
我无法回答出这个问题,到这时,我才发现,继承王位有多么的重要……我若是想要那种随心所欲的自由自在,这个王储的游戏,我就非赢不可。只有站在众人之上,掌握了绝对的权利,才能有资格论自由。
我有了争权的心,虽然表面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已经开始对在背后支持但也是掌控着我的母亲和家族产生了厌恶感。按理说,虽然我还是个孩子,但这种心情我隐藏的很小心,所有人中,甚至连和我最亲近的人都没有发觉,却被如柏的母亲察觉了。
她又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找人跟踪我得到了那个我用来释放心理抑郁的地方。于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如柏被她母亲一步一步“推”着“巧合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第一次见到如柏时,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山林中的精灵。
葱郁繁茂到遮盖住天宇的碧绿色,脚步穿过层层的阻隔,破碎的枝叶留在了衣角和发梢上,一缕缕从如同华盖的枝桠间逃逸出来般的阳光,盛放在那一袭白衣胜雪上。
如同,白日里的月光。
苍兰色的,微凉,晶莹的白色细末浮动在空气中,像是月光边微微闪动的星粒。
一舞上玄月,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不属于人间的绝色。
我看入了迷,哪怕心里有猜测这会不会又是宫廷那些闲人里的某一个无聊的阴谋,却忍不住想放任自己沉溺其中,那时,我并没有想过,我到底是因为那一舞的清淡艳色而入了迷,还是迷上了那个在山林间幽静灵动的人。
如柏是那种洁白到不染纤尘的人,本来也许我会觉得无趣,但他出现的太突然,且因为那一舞太过惊艳,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很快知道了他的身份,以及认识了他的母亲,那个在他背后的谋划者。这女子很美,美到动人心魄,特别是一双眼睛,简直天下无双。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她最强的武器不是她的美貌,而是一种天生的妩媚,这种某些女人特有的,无法从表面看出来,却潜移默化的天生对男子的吸引力,才是最致命的。
她的美艳,胜过我的母亲和宫里其他的女人许多,难怪一早就被宫里的女人们合力排挤,失了宠后仍旧被人打压,一直到迁居到父王再也不会问津的角落才被人放过。
论外貌,如柏其实是不如她的,除了那双有些相似却只有其形逊色其韵的眼睛,他和她并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
那一曲上玄月舞,应该是她教给如柏的,这支舞并不算出名,但不知为何关于月氏有个传言——天下闻名的九碧琉璃艳冠群芳,但月氏的起名,却是月舞,而月舞中,以上玄月最难,倒不是舞姿动作不好习得,而是月舞的韵味,在极致的清中跳出极致的华贵和魅惑,对舞者本人的气质和影响力有很苛刻的要求。而月氏是以美色闻名的家族,没有功利心和心机,必然无法在后宫争斗中立足,被专门这样训练出来的女子,魅力自不必说,但怎么可能还保持有那骨子里的清气?所以后来能跳这支舞的人越来越少,几近失传,几乎再没有人见识过。但一个奇怪的传言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胫而走——九碧琉璃,一朝后宫宠冠足矣,而若可习得上玄月,可成倾国倾城之势。
从那以后,月氏无数人练习上玄月,但月舞动作简单,比不上九碧琉璃的华美耀眼,学来虽然容易,却没有人跳出来能做到评价高过九碧琉璃舞,于是慢慢也有人说,也许那只是一个传言,上玄月,终究还是比不上九碧琉璃的。
我没有见过九碧琉璃,也没有见过其他人的上玄月,那时,如柏的舞,其实不见得有多么好,作为一个舞者,如柏并不出色,若不是仗着少年纤细美好的骨骼形态,这舞由他来跳,甚至有些突兀吧。所以后来过去很多年,我见过了蝶舞的九碧琉璃,见过了优若的上玄月舞后,我很惊讶的想,那个时候,惊艳了我的,到底是如柏那略微生涩却很自然美丽的舞姿,还是那个如林中精灵的人毫无介怀自由自在的模样带给我了一瞬的静谧的感动呢?
人和人有些时候是需要缘分的。如果如柏早些时候出现,我不会注意到他,如果他晚些时候出现,我大概会防备他……但他出现的刚刚好,在我最寂寞的时候,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于是那一天的他,完好无损的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
此去经年,我居然没有一天不在想念那一天,偶尔午夜梦回,我在凉夜里睁开眼睛,才恍然那一天已经逝去了很久很久,在后来,我学会了忘记,学会了释放和疗伤,学会了怎么做一个可以掌控自己生活和想法的帝王,甚至学会了不再有孤独感……但我总是在下意识的、偶尔走神的时候想起那一天,那个人——即使后来发生的很多事让那一天纯粹的美好和回忆全部都面目全非——
也许很多人都发现了,我其实恍惚的时候比真正专心的时候要多得多,但我是帝王,他们不会有意见,也不敢有意见。
今夕斩土相扶持,他年横空连理枝;无那风狂花落尽,红谢心亡两不知!
如柏很喜欢念这个,念的时候,还特别喜欢挑城外十里桃花林花繁正盛的时刻。
我总是喜欢开他玩笑的接一句“可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然后看着他微微脸红的样子,脸颊就像是被桃花晕染上了颜色,有点儿像是他的脸上忽然也花开了一般。
如柏年纪比我大不少,个子自然也比我高很多,加上我是娃娃脸,显得又格外小一些。但和他在一起时,因为他过于单纯的个性,有时候我倒觉得自己像哥哥多一些。
我从小就是个小大人,没人把我当孩子看过,我自己也从来以大人甚至超越某些大人的心智来要求自己,但是跟如柏在一起时,我会很自觉的把自己当一个符合实际年龄的小孩看,对他撒娇,提很多任性的要求,偶尔欺负一下他然后嘲笑他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他拿我没办法时的那种表情。说实在的,长这么大,我还没遇到过能拿我有办法的人呢,但同样是被我整的无可奈何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比起其他人惊惧或者低微的咬牙切齿的模样,如柏的无奈里,好像多了一丝宠溺。就像一个正常的哥哥对顽皮淘气的弟弟的心情,他没有对这个性格奇特地位特殊的弟弟害怕或者嫉妒,他好像忘记了我那尊贵的高高在上的身份,只是单纯的把我当一个弟弟来看待。
这种待遇对我而言是从未体验过的新奇,不是被仰视,而是一个和我平视甚至有时被我惹得生气时会毫无顾忌的一拳头敲在我脑袋上的人。我这颗尊贵的脑袋从未被人这么对待过,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这件事兴趣不减,我居然傻到故意去做了很多事好惹他生气出拳头。
这样说来,其实也许我也不是个完全不可接近的人,至少的,最开始,绝对不是。因为像如柏这样好心又单纯的人,就会说他觉得我虽然顽劣了一些,但倒也不是特别的惹人厌。至于后来我为什么变成了那样,连自己的亲妹妹站在自己面前一脸绝望的说“你没有心”,也许,是命运在其中默默的牵着线吧……不过,我并不在乎。
我跟他来往的多了,宫里的闲话也多了起来,本来,皇宫这样的地方,就是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的,以前对如柏母子不屑一顾的人,因为我的关系,倒是开始和他们来往起来。如柏自己毫无知觉,他母亲却利用这个机会开始培植起自己的势力。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母后则大惊失色如临大敌,等到那女子利用这个机会忽然宣布有了身孕,我母后终于大惊失色,听闻担忧嫉恨的好几个晚上没睡觉。
真是个聪明又隐忍的女人,和如柏一起去看他母后的时候,我这么想着。她一直瞒到肚子已经大到再也无法隐瞒了,这期间,不止是我,连如柏都一无所知。
如柏为自己马上就要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而兴奋着,他不再来找我,反而经常留在母亲的宫里。我只好去找他,宫里人都以为是我在罩着,虽然又妒又恨,却没人敢来动手。
我每次去找如柏,都是不经通报直接入内,于是,经常性的,我看到他黑色的脑袋贴在那女人圆滚滚的肚皮上,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眼睛笑成了一条细缝,这样的他,显得很是憨厚的模样,哪还有半点儿当日我们相遇时的灵秀。
开始,我没什么感觉,过了一阵子,他总是这样,为了那个还未出生的家伙放我的鸽子,他母亲千方百计的想把他支使到我身边来,他也总是一脸傻气的表示他更愿意陪未出生的小妹妹。
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生气,同时,我还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都说人不理智的时候容易犯傻,且那时做的事说的气话通通做不了准……我也不是想找借口,只不过那时,我的确办了件错事。
我那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自己一贯都被所有人放在第一位的位置上,忽然有一个还未成形的小东西不费吹灰之力的胜过了自己,心里的恼恨多过了理智。我派人去查如柏的母亲,不是想给她使绊子,我是想找个把柄将来找机会让这孩子一出生就毫无地位可言。爱屋及乌这种事对我可不适用,何况,我对如柏,是占有欲和争胜心强过其他感情的。
因为被自己的小心眼弄昏了头,一时视线蒙蔽,我居然在经常见到如柏母亲的情形下,没有发现她那时的情绪里有一种很不寻常的焦躁和惊惧。我因为有自己的目的,想当然的就把那当成是孕妇都有的自然表现了。
我那边查她的事催的很紧,且我认为也不是大事,所以并没有注意要隐藏行迹。却让她在不知道我的真实目的的情况下,如惊弓之鸟般的以为被我窥探到了什么。我这边还屁大的事儿都没查到,如柏忽然有一天一脸怒气的冲进我的宫里,我正歪躺着看乐谱,正想打招呼,他二话不说冲上来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
我说了,那时我还小,个子比他矮很多,我被直接提的脚悬空起来。我没想到除了敲脑袋,他还有新招,一时只是新奇的睁大了眼睛。
他像是真的气着了,半天都瞪着我说不出话来,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子,我的小哥哥如柏,无论对谁,哪怕不是我这个天潢贵胄的未来的王,对哪怕一个平民小百姓,也是笑容可掬关怀备至的。
能让他气成这样子,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挺有本事的。
“你……”了好半天,如柏终于叹出一口气来,“不怪你……”
我顿时更加迷茫了,想来想去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恶行,更不知道自己又无意做了什么善事接着被原谅了。
但是如柏没有回答我的疑问,他像是忽然没了力气,放开我,又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的眼线很多,且在这个是非之地的宫里,本来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很快就听说,如柏的母亲莫名其妙失踪了,再过几天,一个震惊的消息传遍后宫——她是偷偷潜逃出宫了,还有,她怀的孩子,并不是我父王的骨肉。
其实这两个消息,我本来都心存疑惑,首先,她怀孕,正当春风得意,潜逃出宫没有理由,第二个,这种野心勃勃不惜用自己的儿子来讨好当权者的女人,怎么会傻到为不是我父王的人怀孩子?
可是接着,我想到她自从怀孕以后那种不安的神色,还有如柏跑到我宫里来生气的理由……如果以上这两条传言都是真的,那么,就是我明里暗里的调查不小心刺中了她的心事,她害怕的潜逃了。
如柏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和我绝交,似乎他也不是那么生我的气,仍旧和我来往,但那之后,他整个人微妙的变了一些,大多数时候他都像很没精神,眼睛也再不如过去那般清澈明朗了。
不过,我并不后悔自己的作为。无论如柏在我心中的地位如何,那个女人,背叛了我父王,背叛了雪国的皇权,我都不会容她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那个女人后来的命运是什么我一直也不清楚,那个她出轨的男人是谁我也不知道。我不关心,而如柏浪费了好多时间在很多年里一直不放弃的追查着,可惜,他没有实权,会真的为他做事的人少之又少,这一点他一直都不明白,他一直天真的以为他可以凭借自己待他人的真诚和努力得到他人的真心相交相助……这个傻瓜,他一直都没弄明白……天下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他的真诚和善良,只能去征服比他更真诚和善良的人,可这世上比他还单纯的傻子,大概不存在。
发生的这件事,本来于我的人生,不过是一件毫无价值的小事,但因为这件事对如柏来说很重要,于是对我也有了些分量。
这件事是如柏人生的一个重大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