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眼》二大叔

1、【天堂之眼】

　　有个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凝视狗的眼睛，便会看见天堂。”
　　我偶然看见这句话，那时正巧我家的傻狗横卧在身后的地板上；于是我回头，唤他，直视他的双眼。
　　然而这厮听见我喊他，双目中所呈现的全然是“是有东西要给我吃吗？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这般强烈的感情……
　　我顿时觉得情何以堪，遂举目望向遥远的天花板，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家狗，黄金猎犬；九岁半，性别男；大名Lucky，小名毛毛虫，花名狗弟弟；另还有一常用绰号——死狗。
　　胆小懒惰贪吃嗜睡喜欢美女；小蛋糕是这厮一辈子的情人。最最讨厌洗澡，每回要给他洗个澡，全然像星球大战般激烈，跨种族的智商与体力斗争，当然最后得胜的总是我，他每回都洗得不甘不愿。
　　我也洗得不甘不愿啊，一百多斤的大胖狗，还是中长毛儿犬，每每给他洗完澡，我就像跑了三公里一般满身大汗气喘吁吁；不说往他身上抹泡沫搓洗刷毛是一件多么吃力的事情，单单是他带着一身沫沫从我手底下出逃我便要逮好久——搬家之前住的别墅，我常常满院子抓这顶着泡沫逃窜的死狗；现在倒是省事儿得多，往淋浴间一塞，任他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逃不过我的五指山。

　　以为这么大的狗，总该给自己长长面子。
　　可没想每次带出去遛，不是被博美吓得抱我大腿，就是被斗牛撵出三条街。都说金毛性格像天使，可我从没想到天使原来这么胆小——害怕雄性人类和一切性别的狗……
　　他倒是爱美女的。每每有女孩儿靠近了逗他，他便摇头摆尾一阵卖萌，企图能从人家手里诱骗些吃食；只是我瞧他卖萌那神情，怎么看怎么猥琐。

　　饶是这样，我仍爱他。
　　他伴随我九年，不离不弃；从没因我的恶语相向而发怒——当然他也听不懂。
　　他同我一起在夏天的阵雨里疯跑过；他与我在积雪的院子里一道刨出小路来；他与我一起过年，对着烟火狂嚎；他同我一起翻过墙趟过水不远千里去街对面的小卖部买冰棍吃；他和我一道把野猫撵到树上去；他甚至给我叼来过人家小姑娘养的兔子，那天晚上我俩一起加餐，看小姑娘在楼底下哭……
　　他冬天给我做过天然的暖脚垫子；他跟我一起打呼，他比我打得响，半夜还说梦话；他小时候我拿他当抱枕用，他长大了睡觉翻身就压我肚子上害我做了一夜噩梦；他会发嗲，把脑袋搁在我膝盖上；他喜欢我给他挠耳朵；他当着小姑娘的面舔自己鸡鸡毫不害羞；他为了保护我妹妹勇斗吉娃娃……
　　不管怎样，我都爱他。
　　即便他永远是一脸馋样。

　　可是他现在老了。
　　九岁半的狗，已逾花甲。
　　区区十几年的生命，走了一大半。
　　我忽然很害怕。
　　我害怕再一次看见死亡。

　　说这种话未免显得矫情懦弱。
　　可自从我爸去世之后，我便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一夜之间，生死两隔。
　　子欲养而亲不在。

　　大一那年，十一月份，我爸忽然去世了。
　　我很久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觉得世事无常。
　　但我一滴眼泪也不曾在人前落过，因为我妈的崩溃，我很怕我所显露的伤心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但这样，多压抑。
　　那段日子，我忙得焦头烂额，每日夜里偷偷哭泣，失眠到天亮，不得不吃艾司唑仑来强制镇静自己。

　　大二，我最好的朋友背叛我。
　　我所付出的所有友情都被当成浮云一般。
　　这也便罢了，可是有些中伤的话，想来便心酸。
　　而那时我已镇静剂成瘾，如若不吃镇静类药物，便整个人都处在非常焦躁的状态里——没法安静地坐着或站着，更不可能完整地做完某件事情；只是颤抖着踱步，神经质地走来走去；手抖得连筷子都拿不住，心慌，失眠，焦虑，喘不上气。
　　那段时间我瘦得形容枯槁，犹如骷髅，眼袋乌青，乍一看倒像是白粉君。
　　不是不想吃饭，无奈手太抖，勺子也握不了。
　　幸得我有一个女神般的妹妹，她休了学来照顾我，一勺一勺喂我吃饭。
　　有次冬夜，我一如既往地焦虑，不停踱步，可不敢打扰寝室里他人的安眠，于是下了楼，在学校里一圈一圈地走。次日早晨，我妹妹得知此事后，表情像要当场宰杀我那般狰狞，可随即又哭了，她说：“你看看我为你落了多少泪。看在这些眼泪的份上，也请你珍惜些自己的生命吧。”
　　于是我只好又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强制停用了我所有的镇静剂，我才慢慢好起来。然而直到现在依然难以入眠，总是要在床上翻来覆去摊许久的煎饼才能顺利睡着；却每睡必梦，哪怕只打个小盹儿，也会有荒诞离奇的梦境。
　　这大约因为我是天才的缘故，梦境总显得丰富——不过我妈讲那是精神病……

　　曾经自杀两次——那一定不是自杀，不过是医生胡乱下的结论罢了。
　　一次是艾司唑仑吃多了，转天去医院洗胃；看起来像吃安眠药自杀。
　　另一次是被调色刀割伤了手腕，伤口很深，流血颇多，而我又不自知——镇静类药物大部分有止痛效果，我吃了全身感官都几乎麻痹，当然觉不到痛楚。于是送到医院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就是割脉自杀又没死成的典型例子……

　　因为这些，于是开始害怕死亡。
　　害怕各种形式的死亡。
　　倒不是自己怕死，只是害怕面对至亲的离去。
　　与其留在世上哭泣，倒不如自己先一步渡了三途川，倒也免得伤心。

　　于是眼见着自家傻狗渐渐显露出老态，渐渐变得嗜睡不好动，我便开始担心。
　　但每次凝望他的眼睛，担心也成了安心。
　　他的眼神温暖而淡定，望向我的时候眼里有一种面对神明的虔诚。
　　于是便安心了。
　　我想他必定是爱我的，他无法陪伴我的一生，可是我陪伴了他一辈子。
　　至少现在，我该让他感受到我的爱。
　　起身，去厨房拿小蛋糕。
　　看他快乐的样子，我也快乐。

　　即便他贪吃、懒惰、胆小，我还是爱他。
　　原来那人说的没错，凝望狗的眼睛时，我在凝望天堂。

作者有话说

　　扭头的时候忽然发现，
那只一直在我身后地板上假装自己是地毯的傻狗也在扭头回望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一会儿，
他便爬起来，扭动着圆滚滚的身体蠕过来，
把脑袋搁在我的膝盖上。
心里一暖，便有了这篇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