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城的一切》东西玉

3、梦想

　　一杯茶悠悠结束，又换一杯咖啡，浓醇炽烈的香气，绽放在红色小玫瑰白底的咖啡杯里。她猩红的手指在轻轻摩挲一本薄薄的彩色广告页，页面的主色是大海在晨曦中退却时留下的动人微蓝，以及天边微淡的橘色。一只青檬色的飞虫在光滑绚丽的页面上不停颤动，夏末，它的生命也接近尾声。她注意这只误闯入家里的昆虫好几天了。初始，它生气勃发地巴在透明的玻璃上，身体是透明的碧绿，微微抖动着翅膀，清透的薄纱，微茫的碧色，是泉水掠过春天绿草时些微沾染的一点色彩，转瞬将逝的清透，她觉得这飞虫是极美的一只，从不打扰它。可只是几天，夏末的时令到了，它逐渐衰弱起来，今天，它努力了几次要飞到玻璃上去，都力不从心地跌了下来，到现在，它只能在这本广告页上颤抖，等待生命结束的时刻。
　　它或许有梦想，或许没有，或许实现了，或许没实现，无论怎样，它始终不能改变生命轮回，在奄奄一息时，它又回想起什么，也许只是某个最值得书写的欢悦时刻，其余一切，都是空空的，过眼烟云。由这虫，她心里一动。她已经加了好几周的班，只为了公司最新代理的这个房地产文案，虽然她早已提拔到总监的职位，但是她最爱的还是文案的创意，别人的都不满意，还要常常亲自操刀。
　　她立刻拿起笔，写下“青悦城”，带着一点愉悦的梦想的感觉，还不错，像离开小城时的感觉。
　　她要离开小城来北京时，她与辉的婚房已经装修好了。她决绝地办好手续，自作主张辞掉了小城最大的一家国企的工作。
　　她的母亲简直暴怒了，你疯了，你知道你这个工作辉的爸爸费了多少劲儿，这么好的单位，正式的职工，这么好的工作，辉是公务员，你们的日子有谁比得了，明年就结婚了，你，你…….。气急败坏，语无伦次，倒愈加坚定了她的信念。
　　我要离开这里，黯淡陈朽的小城，时空凝固在巴掌大的地方，沉滞不动，灰黄色的房子、灰黄色的人、灰黄色的话题，天天见来见去只是这几个人，不是谈结婚，就是谈孩子，或者张三的婆婆，李四的媳妇儿，辉，我真的不想这样，我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偶然写个通知，领米、领油，分肉，我真的受不了了。
　　辉的眼神黯淡，云，做你想做的事吧，你若决定留在北京，我也会跟随你而去。她扑过去拥抱他，第一次热烈主动吻他。他极受感动，紧紧拥抱她。
　　丽抱着她哭了几次，云坚决地重复了那段话，丽茫然地看着她，仿佛完全不明白她的话。丽慢吞吞地说，可我喜欢这样，有我熟悉的、爱的一切人。
　　云一个人来到北京，工作找得很顺利，在一家房地产广告公司做文案。她在郊区租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每天早晨穿越半个城去上班。她满是勃勃的活力，她爱这宽广的天地，有浓郁丰富的颜色和味道，可尽情徜徉做梦，体力的辛苦可以远远忽略。她常常穿梭于各种楼盘，回来勤奋构思，创作出让客户赞叹的地产文案，她觉得了她的价值。
　　辉每周末带着大包小包她爱吃的食物过来，他们就在狭小的房子里做饭、听音乐、看电视，或者到北京城里各处景点去玩，她讲她的工作、老板、同事，讲她升了职位、加了工资，辉微笑听着，手里剥着一个桔子，她停歇的时候就喂她吃一瓣，他没有讲他在机关里格外受重用，有了一辆车，逢年过节米面油肉多得吃不完，他几乎每次都要拿出大半开车送到云家。
　　他只是疼惜地说，就是她工作跑得太辛苦了，每天上班要一个多小时，要是在小城的那家国企，出门走十分钟就到了。
　　她脸上登时有掩饰不住的鄙夷与不屑，她第一次发现辉的眼中有了小城的颜色，黯淡的灰黄色，她心里一惊，桔子也吃不下了。
　　辉已经开始在网上投简历，寻找北京的工作机会了。她越来越忙，周末时不时加班，或者有一些聚会，在酒吧、茶馆、俱乐部、户外，她的朋友多起来，也有仰慕她的，她找到更广阔的天地遨游，越来越少的时间分配给辉，辉起初还是锲而不舍地每周来，她不回来，他一个人静静做饭、看书、上网、等待，云觉得他带来越爱越多小城的习气，渐渐不耐烦起来，辉只好半个月来一次，后来一个月、三个月才来一次。
　　日子忽然快起来，哒哒哒地奔跑，挟裹着她，旋转、旋转，她日渐沉迷，不能自己。这城市给她上了发条，逼迫她与大部分奔波生计的人同频共振，无时刻可以静下来思考。她在这城市热舞般极快的节奏中施展，不知疲倦，她释放一种年轻女子的美丽热情气息，吸引了很多眼睛，她终于吸引了一双眼睛，幽深沉静，一个叫力的中年男人的，她的客户之一，一个房地产开发商。第一次见面，他就坐得靠她很近，体温炽热，蒸腾着古龙香水的淡淡味道，炙烤得她很不安。
　　他贴近她，她分明感觉到他在吮吸，一种来自她的味道，直白热烈，毫无掩饰，令她眩晕。当夜他给她短信，居然是一首诗，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我非常欣赏你的文案。
　　她难以置信，反复回忆这个人的种种细节。平凡的中年男人外形，人高壮，说话慢、稳，威严，笑起来含蓄有礼，眼睛看人时莫测，让你晓得，你永远只能了解他表象浅浅的一层，他的真正是有无限心机深暗的潜藏的不动声色那部分。他把深重的那部分化为诗句或者幽默浅浅送出，又让人觉得无限喜爱。
　　她的心一击而中。
　　这时的辉，连同他灰黄色的眼睛，都与小城化为一体，只是黯淡的尘埃，风一吹就无踪迹了。
　　力的诗多得她招架不住，还有英文的，穿插着辉的电话，你吃饭了吗，最近冷了，要多穿衣服。她近乎粗暴打断辉，极不耐烦，行了，别一打电话就这点儿事儿。辉的一边，静悄悄的，直到她气呼呼地挂断电话。
　　等到有一天，她听到辉迫不及待告诉她，他在北京找好了工作，过阵子就辞职来北京时，她忽然冷静下来，她几乎没再多想，回过电话去，一字一顿的，辉，如果你为了我来北京，千万别这么做，没有这个必要。我知道你喜欢小城，别为了我放弃。电话那边，辉静悄悄的。当晚辉就坐了飞机过来找她。他站在她新租住的小区里，北京城内一个高档社区，在一棵巨大的槐树下安静等待，槐花落了一地，静静散发芬芳，辉想，小城没有这样的树，没有这芳香的味道，难怪她喜欢这里。他还在想着，就听到了熟悉的笑声，一个熟悉的纤长的身姿妖娆跃动，一个高壮的男人从后边环住这身体，热吻，她回过身，双臂伸长，缠住那男人，奉以更热烈的吻。他们缠绵许久，云才恋恋不舍告别，那男人上了一辆保时捷扬长而去。
　　辉背靠着树，无声地滑了下去。他一抹脸，满是一种咸苦的液体。他才明白他所犯的错误，他一辈子的梦想就是云，他认为云也是这样的梦想，他现在才清楚了，他不光从来与云的梦想无关，甚至，没有真正进入到过她的生活里。该是放手的时候了。
　　晚上没有任何回小城的交通工具了，他抱着给云带来的大包东西，在树下颓然坐了整整一晚。
　　他们分手的消息在小城传得沸沸扬扬，关于真相，辉在所有的亲朋聚会中都保持沉默，只是不停喝酒。云的母亲在小城惭愧得简直抬不起头来，云不在乎，小城于她，已经毫无干系了。
　　云在北京买了一个小房子，那年过年，她没再回去，云的父母过来，他们三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沉默地包着饺子，清冷的三个人，窗外是陌生没有温度的炮声，云的母亲忍不住絮絮，你的岁数不小了，快三十的人了，在小城，这个年纪孩子都几岁了…….
　　云摔了手里的饺子，进了屋。
　　屋外的电话响了，是小城的人打来的，云的母亲絮絮呱呱，兴奋不已地聊了好久，才放了电话，叹了口气，老李他们几家一起喝酒呢，旺火烧上了，这年过的没劲的。
　　云那时与力已经分手，云提出来的，她近于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能忍受了，不能忍受你的妻子、孩子。力极沉静地坐着，望着她，但是云，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了的。云漆黑的头发散下来，遮云蔽日，她绝望哭泣。他只是一言不发，觉得云背弃了他们的誓言。云你不能柔顺点儿吗，有些东西就要接受，才能快乐。
　　然而云的血液里始终脱不了小城的质朴与倔强。
　　云，我是真的爱你的。他走时最后说。
　　所有关于诗歌、关于梦想的绮丽，流云般散去了。她在失眠辗转的一晚忽然想到，她还有辉，辉永远都不会背弃她。她拨通了辉的电话，居然是丽的弟弟接的电话，云姐啊，呵呵，都说你在北京有车、有房，当公司总监了，我净拿你吹牛了，我的小兄弟们都特别羡慕你。
　　云有些不耐烦，你怎么拿着你哥的电话，你叫辉来听下电话，我找他。
　　那边的声音顿了很久，才从渺远的地方微弱地传来几句，姐，你不知道么，我姐和辉哥明天结婚，他们今晚和一大帮同学、同事去守夜呢，姨说，你要出差，不能参加他们的婚礼。
　　哦，对，是，这么回事儿，我怎么忘了。她对着电话大笑起来，笑声桀桀地在空洞黑暗的房子里回荡。她挂了电话，才回味起丽之前的一些听来甚为心虚的电话，吞吐含混，不住打听云和现在的男朋友什么时候结婚。
　　云简洁不耐烦地飞快答道，快了，丽，我还要赶一个东西，有时间再聊吧。
　　丽咕哝几句，怎么你总是那么忙呢，别光奔事业累坏了。
　　原来如此。
　　在漆黑的夜里，她瞪大眼睛，张望。这座城市属于她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为了在这个角落里生存，她不能生病、不能变老，最安稳的，还是有一个男人，最好握有雄厚的物质或是可以在这个城市合法生存的运营执照。他也许不真心，也许狡猾，小气、自私，但只要他拥有上述东西，并且没有妻子和孩子，都是值得一试的。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笑小城的灰黄色的房子、狭窄的街道，黑瘦温厚的少年，永远无声无息地在她背后凝视的那一个。他从明天开始，属于另一个女人了。他是她心里一颗明珠，但从未被她放在心口上过，她将他乱丢一气，在一个寂静的角落里蒙尘晦暗，这日她仔细擦拭，看到明珠渐渐微明、绽放光彩，才晓得她根本无法容忍这光芒笼罩着另一个女人，尤其这个女人，是丽。
　　她心口疼得头上冒汗。突发奇想，我要回去，要回去了。然而母亲曾抱怨，丽如今所在的国企，即当年她毅然辞职的那家，是当地效益最好的单位，以云如今的条件，是再难进去了，在小城，没有一个像样的好单位，是无法体面像样地活着的，境况也许还不如这里，连梦都没得做。而即使可以克服这一切现实困难，如何适应沉闷狭窄单调灰黄色的小城空气，她是没有自信的。
　　回不去了，小城的门无声向她关闭。
　　留在这里，我一定要好好活。云又无声地冲自己笑了一下，在黑暗中，这笑牵起了一种沉滞的力量，向云比划几个姿势，描绘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日复一日沉重的劳作，不再是乐趣，只是生存的手段，为了一口饭，没有持续的将来，今日劳作的果实只有今日可享，无法为未来打下任何可以安逸生活的基础。她将对抗衰老、疾病、以及一切潮水般涌来吞噬她未来的新生势力。
　　她终于在精疲力竭中睡去，黑白色的梦中有一点梦想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