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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琉璃(番外) ...

  •   琉璃

      加护病房的床宽大柔软,阳光射进来,春天温暖明媚——在这样美丽的日子里离开人世也该是一种幸福吧。
      他已经在门外站了多久了?在我醒来之前吗?日影在他脚下不断改变位置,他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我已经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觉得生命一点一点在身体里消失——耳边却还有鸟鸣。
      如果我起来,他大概会跑掉吧。那只好这么做了。

      二十分钟后,他站在医生的后面,明明注视着我,却又不像在看我。
      “没事了,不过最好有人在旁边看着。”医生如是说。
      “谢谢。”他向医生鞠躬,没有回过头——大概等着我叫他吧。
      可是我却记不起他的名字,他究竟叫什么?
      “我是绅一。”我还在回想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我床边。
      “呵,是绅一啊,今天不上课吗?”我努力微笑。
      “今天放假。”——借口如此粗糙,一看就是现编的,大概是以为我已经糊涂了吧。他哪里知道,我并不是连按急救铃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想让他进来罢了。——他又哪里知道,当年就是这一时的好心才有了他这个人。——一时好心把遇雨的年轻人延入房内,一时好心虚席奉茶,一时好心答应了他的求婚,都是一时好心,都是一念之差。
      于是想起他还一点点大的时候,小脸红红的,肤色健康,娇弱可爱。
      时间这么快,现在的他哪里还有一点柔软的影子——T-shirt下隐隐透出形状分明的肌肉,手大脚大,脸上是超过他年纪的硬朗线条,再怎么修饰都有种粗犷的美。——和他爸爸如出一辙。
      “是大学吧?”我的问题比他的借口还粗糙。
      “嗯,大四,就要毕业了。——东大。”很自豪的口吻。又让我想起他父亲,一个我亏欠多多的人。
      “多好啊,看到你们长大,觉得我都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伸出枯枝一样的手覆上他青筋暴出的手掌。
      “不会的,还是很漂亮呀。”他也察觉了,语气急躁有点激动。“一点都不老。”
      “会老的会老的,不老你们怎么长大呢?”我拍拍他的手,“只有死人才——”
      “……”看到他眼里沉默的泪光,我才意思到自己失言了。——不过好有意思,将去的人却小心翼翼说话安慰探病的人。
      我的嘴角禁不住牵起微笑——只有为人父母才会有这种情怀吧,最后一秒也要为儿女的快乐而战。
      “对不起,这么多年不在你身边。”我轻轻说,早该说的话,梦里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突然出口,却这样不真实。
      “那就以后都在我身边吧——我毕业以后会去赚钱,养你,养弟弟。”年轻的脸上有令人悚然动容的坚毅。要不要告诉他,当初我就是被他父亲这样的表情吸引?
      “你也愿意照顾健司?”我有点惊讶。
      “嗯!”配合干脆的声音有力地点头,“他是我弟弟呀。”
      “绅一,幸好有你在。”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去了。

      我还记得那个下午,给他洗了澡,扑得香香的痱子粉,换上蓝色水手服。看一眼钟——牧府那架不知道几世代以前就在的老钟一下一下地摆。
      还有五分钟。把我的绅一抱在怀里,哪怕五个小时也不会嫌长啊。可是,只有五分钟了。
      “绅一,爸爸很忙,你要学会自己管自己——不能给他添麻烦。知道么?”
      “知道。”抱着大桃子啃得汤汁淋漓,还这么小,还什么都不懂——绅一,将来你长大了,你明白一切了,会原谅妈妈吗?
      “乖。”嘴里夸着他,已经只有三分钟了。
      “绅一,无论如何,记住了,妈妈爱你。”我蹲下来,绅一,让妈妈好好记住你的脸。
      “嗯。”吃得不亦乐乎,哪里顾得上回答。
      “你说一遍,说‘妈妈爱我’”
      “妈妈……爱……啊……”桃子滚到地上的时候,钟声很响亮。
      我冲出门,别了,绅一。
      心里无数次预演,总有绅一哭喊的情景,可是他低头找到桃子以后不见了我,到底会想什么?
      大概只是“妈妈呢?”

      “你才七岁,唉……”
      “我现在也不吃桃的,总觉得一吃就要发生不好的事。”他还记得!
      “妈。”健司背着书包进来,先给我一个微笑,“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健司,这是绅一——你哥哥。”十五年来第一次相见。
      “你好。”
      “你好。”
      两个人的神色都不自然,绅一有点拘束,而健司的眼里全是戒备。
      “你来干什么?”挑衅的话脱口而出。
      “健司!——谁准你这样和哥哥说话?”责难梗在喉咙,引得我剧烈咳嗽。
      “妈——”健司奔过来,推开绅一,“你走开!”
      好容易缓过气,看着健司怒目圆睁的样子,一阵心痛。
      “我下次再来。”绅一消失在门口。
      “下次不要这样——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哥哥。”我知道你讨厌他,可是我走后就只有他可以照顾你了。
      “……”看健司沉默地扭过脸去就知道他又在哭了。这个孩子太骄傲了——也许是我教育的问题,从来都只会逞强,从来都是这样咬着嘴唇忍住哭泣。
      在灵堂里看着他爸爸的遗体,健司也是这样没有出声地流泪——一个五岁的孩子就知道如何压抑自己的感情,难道是天性使然吗?还是将来有太多苦难等着他?我不敢想象。
      “健司,以后有什么事去找你哥哥吧——他一定会帮你的。”不管你接不接受,我会永远离开你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我的手攀上他微微颤抖的双肩,肩膀还这么瘦弱,真想多替你担当几年人世的艰辛——即使像从前一样相依为命。
      “琉璃,”有人叫我,“健司,又在哭么?”
      “才没有。”健司甩开我的手,跑出去。
      “还是这么孩子气。”高头笑笑。
      “是啊,谁能想象几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真期待呢——是你告诉绅一我在这的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是会算命的妖精吗?”高头搔搔脑袋——从我到牧府开始就常常有这样的对话,他是牧的左右手,整天与我的前夫形影不离,我还曾说过“真不知道他娶的是我还是你。”一副把他当情敌的样子。
      “琉璃,他大概也……”常年打交道培养出来的默契,几个词,半句话,什么都明白。
      “心肌炎?小心不要太操劳。”
      “可能吗?从你走后……”
      “你说他这又是何必呢?唉,总是说不清……”说不清,再也说不清了,我和牧,和藤真,这辈子怕是没有机会再说清了。藤真走了,现在是我——到了天堂,看牧在人间忙忙碌碌一定很有趣。
      “他大约还是等你的。”
      “等我的不只是他啊。”
      短暂的沉默。
      “琉璃,你看健司,”高头拿起我床边的相框,“第一次看到他,我还以为是你呢。——这么漂亮的眼睛,琉璃一样。”
      “是啊,他小时候可有欧巴桑缘呢。”我笑,从小就一张娃娃脸,非常讨巧的表情,“可惜脾气太弯扭……”
      “这也是像你吧。”高头笑道。他大概也想到那件事了,在沙发上撞见牧和女仆的事,“我有时想,如果不是那时……你大概也不会走。”
      “我对不起的,始终是绅一。”我看着他,“答应我,好好照顾他。”
      “你拜托的事,我有不答应的吗?”
      “哎,没有哪。”我笑。

      据说人死的时候灵魂会飘到身前最留恋的地方,我望着手术室的天花板,却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是和健司住了十年的破败的平房吗?可以每天看他放学回来专心致志学习。
      还是牧府的客厅?躲在古董钟后,看绅一意气风发执掌海南的样子。
      还是家乡的庭院?也许雨天会遇上某个在屋檐下避雨的男子——这次我就不必踌躇着是否该迎上去了。
      还是去天堂,藤真已经先到了——说不定等我也等不耐烦了。
      怎么一片雪白,好多百合,我走向他,婚礼的乐声如此响亮,啊,牧?
      我把手伸向他,低下头掩饰微笑,旁边的伴郎促狭地说:“咦,新娘的眼睛怎么是琉璃一样的,果然名不虚传!”我抬头望向一身白衣的伴郞,一不小心在眼里印下他的身影。
      淡色的琉璃里藏了这么久的那个人原来是他……
      可是,怎么会这样?
      高头,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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