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影不遇》冬糖

1、寻影

　　四方的青石台上放置着一柄玉器，六寸长的支架左右各端着一个玲珑澈清的圆盘，浑似一杆天平。盘中别无他物，托盘却似着了神力一般上下缓慢起伏。这，便是那上古神秤，三判。

　　三判，一判攻伐之成败，二判苍生之贵贱，三判天地之正邪。而此刻的三判，两端朝着南北方向，两端的托盘彼时北方偏低南方偏高，不过转眼功夫又便是南方缓缓下沉北方上扬，两端近乎呈微妙的平衡状态，只消有一丝外物的干扰，即便是那纤不可见的细尘，便可让神秤稳稳当当的偏向某一方，改变这种持衡的局势。

　　“哎。”一声轻微的叹息，原来青石台旁坐着一男一女二人，皆着白色长衫，在这沧梧峰的云雾缭绕中看去，竟不似凡人。二人本专注着三判的微妙变化，大概是看倦了的缘故，那女子烦躁的托起下巴，蹙了蹙那两道罥烟似的眉。

　　男子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却并不真切，淡的似一抹随风而逝的轻烟。一切皆有定数，又何必急于一时，他如是想着，却并未启口，依旧保持着那云淡风轻的笑。

　　他并非仙人，却在这玉魂山居住了上千年，容颜一如千年前的模样，从来没有衰老过。除却身旁的侍女，无人知晓他的存在，或许有人知道，他们尊称他一声寻影公子，却只把他当做神话一般的人物看待。或许，他对于玉魂山下的人来说确是一位谜一般的传奇男子，他们在民间口耳传送着这位寻影公子，称他为当世的先知，能辨别世间的正邪善恶，能预知战事的胜负凶善。然，传说只是传说。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能人异士只身前往玉魂，意在寻访寻影公子，却终是无果而返，故而，再没有人相信玉魂山苍梧峰中真的居住着这样的神人，从此也鲜有人来问津。

　　孤独吗，在这绝高的顶峰上独自生活了千年。高处不胜寒，此处只是种植着耐寒的松针，便是连鸟雀都不愿飞来，每日氤氲在云雾缭绕的水汽之中，似乎已经迷了他的眼眸，把一切都看的不是那么的真切。

　　直到一日，他已经数不清是在这独居的第几个年头了，上天想是怜他太过寂寞，便将一尚在襁褓的女婴送到他的身旁。女婴被遗弃在一处陡峭异常的石壁上，早已看透生死的他原不想理睬她，然，当他转身欲走时，无意的一瞥竟让他早已冰透了的心暖了起来，他看见这粉团也似地孩子在朝他微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笑了，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该如何微笑，似乎冰一般的心肠开始融化，他略显笨拙的抱起女婴，女婴笑着，漆黑的眼珠子骨碌一转，数百年来，第一次，他露出了笑，笑颜极浅极淡，似一抹随风而逝的轻烟。

　　忽而，原本还算疏朗的天竟暗了下去，把东南方的那片染血般透红的天映衬的分外耀眼。

　　“公子，你看。”女子纤纤素手指着那上古的神秤，满脸的惊慌失措。

　　三判失了方才微妙的平衡，向北的一方竟没有借助任何的外力，自顾自稳稳当当的缓缓下沉，而向南的那一端，终是回天乏术，无力的任由另一头牵动，向上扬去。

　　三判偏向了北方。

　　寻影重又望向东南方天际的那抹血色，低低的一声叹息，似是落寞又似是释然。

　　“要变天了。”

　　苍极1058年，腊月初八，上万名京都的百姓亲眼目睹了“赤炼屠城”的景象，云彩忽而呈现万缕的条带状，似数万条血红的赤练蛇般盘踞在京都的上空，天空是一片血染的透红，好似一盏鲜红的明灯，辉映着大地，京都的河流，房屋，田园皆是一望无际的红，甚至连人们的脸，都泛着诡异莫名的红光，像是刚被屠了城般，一片血色的海洋。

　　史书记载，中洲大陆曾出现过两次“赤练屠城”，第一次，现于中洲历史上第一个王朝东乾覆灭的那一年，而第二次，便是现于1058年前，苍极，这个盛及千年的巅峰王朝的创立者，昊，亲手割下前朝的统治者头颅的那一天。

　　“赤练现，宗庙颠”，这是众人皆知的谚歌,赤练屠城，国必覆灭。

　　一时间，苍极王朝将在旦夕之间倾覆的流言在坊间传开。

　　九朝天阙，高高在上的王者端坐在沧桑却不失威仪的朝殿最高处，手执左相李冉刚刚呈上的奏书，双眉紧锁，两鬓的微霜愈发衬得他的疲惫与怅然。

　　“圣上，如今民间流言四起，民心大乱，臣以为……”李冉话未说完，却见苍极的王不耐地挥了挥手，适时的住了口。

　　身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他何尝不知，民心一乱，国家必定不会安定，故而定要遏制流言的传播。然，当日的“赤练屠城”，他亦是亲眼所见，而当晚，西北方便传来了噩耗，与之对抗了数十年的戎狄劼攻取了由号称“飞虎将军”的何苍镇守的西北关隘宋城，此后竟是再无敌手，他们如虎狼般一路向南攻来，势不可挡，如今的苍极王朝已是四分五裂，西北东北西南早已是劼人的天下，虽然京都为首的东南一带仍苟延残喘，但亦势必是劼的囊中之物，他们如今所需要做的，只是伸手来取而已。他是苍极王朝的王者，他自然想拯救这个早已没落的千年王朝，然而，这个王朝在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甚至更早的时候便已经开始腐朽，它似一位垂危的百岁老人，谁都没有办法阻止他的死，唯一可做的，便是陪在他的身旁，无力的看着他一天天的愈发衰老下去直至死亡。

　　从戴上这个尊贵且沉重的象征王者的冠冕时，他的命运便已是注定了的，或者看着苍极渐渐衰老，再把这样一个衰老的王朝交付到下一位继任者的手中，或者，亲眼目睹它的覆灭，从而成为史书上所谓的亡国之君。

　　这便是他的宿命，他作为王者，可以掌控整个天下，却惟独掌控不了自己的宿命。

　　他忽而笑了起来，起初只是低低的笑着，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愈发的无所顾忌。群臣惊呆了，第一次，他们看到自己的王笑的如此肆无忌惮，又如此的，苍凉似水。

　　何苍骤然睁眼，看到的却是黄澄澄一片苍茫无际的大漠。方才在昏睡中，他似乎听到了王的笑声，这笑声余音袅袅，似缠绕着无边的愁绪。

　　他本是苍极的“飞虎将军”，镇守边关，威名震震，整个王朝，只有守卫京畿的“飞龙将军”楚极可与之比及。

　　何家乃将门世家，千年来，无数先人为这个王朝挥注汗水，洒遍热血。他的先祖何然，跟随始祖皇帝昊纵横沙场戎马百年，与楚门之祖楚峻，孟门之祖孟阔，申屠门之祖申屠奕，韩门之祖韩太峰并称开国四君子。而他，自十二岁参军，戎马倥偬三十余年，立大小战功无数，由中郎步步迁升，直至成为大将军。“何苍之才，当世无双”与之对抗了数十年的劼人如是夸赞他，而苍极人，白发垂髫，知与不知，亦皆尊称他一声“飞虎将军”。然，纵使他有一身的才气与抱负，这个他所尽忠的王朝早在他未出生就已腐朽，镇守边关的军队号称百万，但那只是用来安抚民心威慑敌军的谎言。事实上，王朝的落寞导致财政上的紧缩，从而用于军队的资金少之又少，加之连年的征战，战士们早已疲惫不堪，如今的边关军队，便如一盘散沙，即便何苍有心重振军心，却已是回天乏术。而宦官结党专政，当今圣上虽称不上昏君，却亦是软弱无为。他听信宦官谗言，派遣亲信之人来到军中，名为学习，实是监视何苍的行动，从而架空他的实际兵权。

　　此番被俘，正是因为那名亲信一时兴起想出去射猎，不料正遇上六名劼人潜入苍极的势力范围，两方发生冲突，怎料那亲信数十人竟敌不过对方六人，骑兵竟尽数被射杀，那亲信仓皇逃回帐中告知何苍情况。何苍大惊，料想那必是劼的射雕能者闯入境内，若不除之必有后患，便领了一路人马快马加鞭追赶那六人。离了大营约莫几十里的路，追上六人，怎料遭到劼军埋伏，敌方几万人马在山下列开阵势，竟是要歼灭何苍的几百士兵。敌强我弱，何苍军队覆灭，主将被活捉，而营帐中的三十万士兵得知主帅被俘，原本便少得可怜的士气全灭，一下便被劼人打败，自此劼人攻破西北咽喉九焦，一路兵分三路，一路向东北，一路向西南，一路直取东南京畿，形成掎角之势，势如破竹。

　　史书上称之为“九焦之战”，这场小规模的战争却是苍极覆灭的导火索，直接导致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而此刻，何苍正躺在两匹马共拉着的一个绳子结成的网袋之中。成为劼人的俘虏对他来说是种莫大的耻辱，他本该以死谢罪，然而，他并不能死，他还有使命没有完成。

　　左肩上斜斜插着一支箭，血不停的往下淌着，但伤口的刺痛反而使他的神志愈加清明。他偷偷逡巡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并不能确定劼军已走了多少里路。目测一番，押送他的士兵约莫百人，而身旁正有一位骑马的年轻士兵。他准备走一步险着。

　　年轻的劼军少年正专注的随军前进，偶尔看一眼身旁的苍极俘虏，俘虏面色发青，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死去。他定了定神继续看前方的道路，忽而觉得腰间一阵剧痛，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的撞在自己的腰侧，而后身子一虚，直直摔下马去。

　　而此时，何苍早已跳上少年的马，还未待少年反应过来，又稍稍俯身，一把夺去了他身上背着弓箭，一系列动作仅在瞬息之间完成。

　　“快来人呐，俘虏逃走了，快来人呐……”周围的士兵们猛然醒悟，其中一人带头一喊，惊动了行在前方的军队。

　　领队的将军见情况不妙，却又不能延误大军会和的时辰，便急急下令：“拨三十人马去追，不管是死是活，都给我把他带回来！”

　　奈何这位劼军将领完全低估了苍极飞虎将军的能力，以为三十名士兵便足以制服他。

　　何苍奋力策马，肩头的箭羽完全阻碍了他手臂的发力。想也没想，他身体微侧，另一只手放在受伤的肩，执住箭矢，毫不犹豫的一拔，顿时血流如注。虽然剧痛，何苍却觉得手臂更加松快。那三十人马他又何曾放在眼里，不过是蝼蚁之众，又怎能擒住这匹横了心的猛虎。

　　何苍头也不回，一路策马向南，只听得耳边的朔风“呼啦啦”的刮过，马蹄声阵阵传来，而此刻的他唯有不停歇的纵马。

　　自己的性命算得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原该以死谢罪而已，但他，还有更重的事做，那是他的家族，千年以来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