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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子 ...

  •   我的背影让他等得颇不耐烦,他说:“咄,兀那妇人,你可知灵山的路怎么走?”
      我停下手中捣衣的杵棒,起身回头,看见一泓潋滟波光,照亮他一人一马行色匆匆的疲惫之态。
      或许是恰巧对上他那对幽深如墨的瞳孔,光影明灭苇絮飘飞中,我听到他情不自禁的抽息声。
      我说:“这位好汉与灵山少了点缘分呐。”
      见他一愣,便又解释道:“此地往灵山却是无路。”
      他眼睫轻颤,状似稍稍清醒。微扬衣袖,掏出一方竹牒,双手递与我看:“恐怕姑娘记错了,这舆图上画得清清楚楚,去灵山的路理应在此附近,还请姑娘过目。”
      微风拂过,晨雾笼罩的芦苇荡飘荡起漫天缫丝,绵绵片片,天地间波涛般的白茫茫让远景一阵朦胧的诗意。他站在铺着芦杆的泥道上,礼貌地为我端平了竹牒,苇絮几乎是贴着他刚俊的脸飞过,却丝毫不粘身。
      我将打湿的手在粗布裙上揩了揩,拢拢耳后的发丝,上前一步,俯身凑近了看那竹牒。或许是因为不习惯我陌生的气息,或许因为我垂在空中的发丝不小心扫过他,他捧牒的手在风中微微发颤,像极了羸弱又惹人怜爱的雏雁。
      我笑了,他手指似被我的鼻息烫了,抖得愈发厉害。
      我抬起身来,轻咳一声,表情很是郑重:“远道而来的好汉,这輿图或许没骗你,但死物怎赶得上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呢?”
      他脸上原本闪耀的神采渐渐冷却在清晨的凉风中,眯起的眼睛里腾起的是煞气,还有足以要我小命的怀疑。
      我脚下小退一步,有些后悔这么捉弄他了,娘说那些走江湖的都是惹不得的,果然没错。
      “五年前澜江夏雨泛滥,六千里外的下游南谷洼地成了一片广泽。輿图上直达灵山的小道,想必就在那时淹没在洪水中。你要不信,随便问个村里人便是。”奉上实话,快讨个大人饶命。
      他见我吐吐舌头,这回看向我的却是满脸疑惑,嘴中似是在喃喃自语:“该怎么办?灵山会盟要赶不上了……”
      “你遇上我,却是有缘分的。”
      “为何?”他顿时不自在地脸红。
      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起的兴致去帮一个陌生人,娘要是见我回去晚了,一定会揪烂我的皮,抽掉我的筋,嘴里还要骂我“活该断腿短命的小蹄子”,但我伸手牵着他的袖子,拉他上了我的小船:“马路淹了,水路还是有的,我送好汉一程。”
      他拒绝的呻吟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听上去真好玩。
      云水相连霞飞天,霜峰对接青染岸。若无间或峰峦相立,鹭泽便是一望无际的银辉,偶尔泽面风平浪静,偶尔起了大风却要将人灌个满嘴腥。若不是本地人熟门熟路,单凭一叶轻舟想要穿梭在这迷宫般的鹭泽里,简直难以想象。
      那人不是个老实人,一路总在偷看我。我望回去,他却装作望着我摇船的船橹,这胆小之人脸颊红得可疑,红得像喝醉了酒。
      我微微一笑,挺直腰杆忽地放声,那怪异的单音调子蹦出喉咙后变得悠长动听,在江中山峰间回荡缭绕,曲曲折折回荡林间。未几,远处峰间传来阵阵猿啸,似乎在与我遥相呼应。
      “好汉你听,猿大仙告诉我一个秘密呐。”我望着他又惊又呆的脸,打趣道。
      “它说什么?”
      “它说呀……它说你不是个好人,叫我小心点!”
      我看他脸顿时拉得老长,就像村长在芦苇荡揪出他婆娘和瘸腿的木匠厮混时一脸死灰的难看,笑煞我也。
      东升的太阳照在又宽又长的鹭泽水上,万倾碧波泛着耀眼的粼光,小船摇摆着行驶在江面上,追赶着空中的白鹭,金光洒在我摇橹的手臂和被江风吹飞的发梢上,好舒服,我忍不住眯起眼,迎风微笑。
      他一脸被迷惑的样子,问我到底是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被我眼睛瞪着,他话没说完,声音便软弱下去。
      “渔家女。”我帮他把说不出口的话补全,我咯咯笑得弯下腰来。
      “几多好的好水哟/
      养了几多好儿女/
      池鱼好孬各不同/
      渔家女子又何殊?”
      我停下信口拈来的山野小调,抬起我骄傲的头颅俯视他:“我说你们大侠可真是忒不厚道,看不起我这粗鄙的渔家女,现在就从我船上滚下去。”
      我作势拿桨橹赶他下船,他吓得哇哇大叫,说姑娘饶命,再也不敢轻看渔家女。
      “大侠可得抓稳了,要是我一个不留神,这船可是会被浪打翻的。到时候湿了你这身贵重衣物,我可不赔银两。”
      “那就有劳姑娘费点心,等送我上岸后,我一定重谢姑娘。到时候即使是绫罗绸缎,在下也是赔得起的。”
      我看他恢复了嘴上的厉害,一副刻意讨好的样子,暗地里却在释然抒气,不知道他怕我哪点,还是小心翼翼惯了。
      他见我不语,又开始搭话:“姑娘可去过其他地方?比如京都?”
      “没去过,我从小就在这里。”我眨眨眼睛望着他,他面有得色,并没注意我的小动作。
      他舒展坐开来,面堂饱满目光发亮,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如果我没猜错,这姿态叫做炫耀:“啊,那竟是可惜!京都繁华富甲天下,市集常通酒肆林立,商户游客昼夜不息,南来北往的商客贩卖各种珍奇异宝干果零食,技艺杂耍弹唱戏班场场爆满,王公贵族高马轻裘,为斗禽斗犬青楼花魁一掷千金,热闹从辰时起一直到戌时才消停。”
      我陷入想象,江风吹散了我熨帖好的鬓发,迷乱了我的视线。对面坐的男人,高约五尺有七,与我并立恰好高我一块豆腐;身形削瘦,竟比我还细肩蜂腰;仪容整齐,眉鬓飞扬,中人之貌自是不能与我相比;双目迥然,燃着的热情像是看到了人间宝物;他是那般意气风发,又是这般骄奢自大,他享受着我用崇拜的眼光看他,他希望我对他笑得晴阳明媚。
      “咦……”脸上似乎痒痒的,他在帮我收拢我的鬓发,我微微吃惊,别过脸去,他只好收回手。
      他不介意我的嗔容,微微整袍,道:“若有机会姑娘可愿与我去看看?”
      我听出他话语中的真诚,也很想去他说的那个京都看看:“我没出过远门,有些害怕。”
      他拍胸脯道:“若是在岸上,我自当保护你。”
      “真的?”我眼睛一亮。
      “当然,不过可能得委屈姑娘戴上我特制的面具,京都鱼龙混杂,我怕歹人起心。”说着他掏出一块白玉般的皮儿,凉凉地落在我的掌心,摊开了看竟是一张人皮面具。
      “你这里怎么什么都有?”我惊讶地拿着这块薄薄的皮,玉肌莹润,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送给我了吗?”
      “有趣吗?我来为姑娘戴上。”他见我天真烂漫的欢喜模样,掬了捧水上前一步,轻点在面具边缘处,覆在我脸上。
      他占便宜了,托着我的脖,又摸我的项,惹得我又羞又气,软绵绵地将他推开,对着水面照起来。
      水面上那张脸素净清秀,我觉得新鲜得很,顽皮地对着水面挤眉弄眼。
      他笑道:“这副模样才像个渔家女子。”
      我的心扑通跳漏了一拍,没想到声音也在发颤:“……那我像什么?”
      “……你像我的夫人。”他声若蚊呐,如痴如醉,我只当作没有听见。
      午前的红日升得尤快,未几刻便已近中天,泽风吹得愈加有劲,我摇橹累了便想唱歌:
      “哥哥世上美男子/
      你巍巍来船头坐/
      妹妹贫家弱女儿/
      我颤颤去船尾划/
      壹划桨动惊鳞鲤/
      贰划橹摆笑莲蓬/
      叁划九曲十八弯/
      肆划舟进走鱼龙/
      伍划山退逐油鹭/
      陆划霞飞跑云月/
      柒划风扬吹面寒/
      捌划缘起须臾间/
      玖划缘灭终有时/
      拾划送到灵山下/
      明朝相逢未相约。”
      目及之处便是灵山,青峰之上云端缭绕。缘来缘去终有时,就送他到灵山下,明朝相逢不相约……
      我如是想,但他似乎还期待后会有期:“姑娘,喜隐一路承蒙姑娘照顾,还请告知芳名,来日相见也有个方便。”
      “我叫小鱼。”
      他眉角抽动,表情似是有些惋惜,继而双手往两沿上一搭,舒服地靠在船板上,大声对我建议道:“如此名字,未免太过随便。只有海珠、金璧这种名字,才配得上姑娘的倾国绝色。”
      我不以为然地瘪瘪嘴,手握橹桨打得水花飞溅:“我就欢喜自己的名字。石头死物怎比得上活蹦乱跳的小鱼?”
      他听了哈哈大笑:“也是也是,姑娘欢喜就好。以后出嫁了还是冠夫姓,名字无所谓了。”
      我讨厌这种说法,故意不接腔,他片刻尴尬,又开始找话道:“姑娘可听说过灵山会盟?”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理他:“你之前讲过。”
      “哦,姑娘可听说过武林盟主车宗伟和玉罗刹欢少?”
      “玉罗刹呀,村里人谁不知道,哪家小孩不听话就拿这个名字来吓唬他,保管有用。”我仍是没好气。
      他倒不恼,愈发卑躬屈膝地唠嗑起来:“知道就好。他们两个都是当世绝顶高手,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约在七月初十会战灵山之颠。”
      “哦,今日恰是七月初十,你是去灵山观战的?”
      “不。”他扬眉一笑,“我此行是去取那天下第一的神兵。”
      我歪着头看他。
      他拍腿愤然道:“欢少那厮不知发的哪门子疯,居然杀了剑师,还将大师的遗作据为己有。可惜啊,百年之内当世再无剑师第二,那柄遗作必将引来江湖人士血拼相争。”
      我皱眉,微微担心:“你不怕那玉罗刹和车宗伟么?”
      他甩手,满不在乎:“哈哈哈哈,女人不必多虑,他们那俩人争的是虚名,不足为惧。虎口夺食本就有风险,若不是价值连城,我喜隐也不会放在眼里。”
      我不喜他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这么说,我这身皮囊也是价值连城咯?”
      闻言他端详着我,正色道:“若我以金百两相聘,你可愿嫁?”
      我让他满怀期待地等了一会儿,才开口:“东海珊瑚值几钱?”
      他不解,但对答:“金百两。”
      “猫目明珠值几钱?”
      “金千两。”
      “金络玉衣值几钱?”
      他更是疑惑:“金万两。”
      “宰相之子以万两沽我,可值?”
      他脸色颇为不爽:“值,但嫁与他不值。”
      我的脸色也越问越冷:“嫁他不值,嫁与你可值?”
      他已然动怒,伸出指头发愿道:“然。若你为我妻,明珠宝贝奇珍异兽,你想要什么同我开口便是,即使是这天上星斗,我也自有办法取来。”
      “你当真什么都愿意给我?”
      “当真!”
      我见他面色凝重,不由笑了:“万人城池值几钱?”
      “无价。”
      “虎符皇玺值几钱?”
      “你……”
      “一国之君以王土沽我,可值?”
      他拍案唬道:“开玩笑!一国之君岂会如此荒唐,将家国百姓当作儿戏,交到目不识丁柔弱无能的渔家女手中!”
      我笑得花枝乱颤,娇滴滴道来:“未央尚空,国缺主母,只要后位上坐的是个女人,至于谁坐不都一样吗?”
      他似噎住:“没想到,你一个渔家女竟有如此野心……”
      我被他用手指笔着,不免有些失望,声音哀怨起来:“你刚刚说了,什么都愿意给我。”
      他见我神态三分埋怨三分委屈三分不甘,缓缓吐了口气,态度软上几分:“除了这些,小鱼,咱们别开玩笑,好吗?”
      面容笼上一抹凄色,我真的没有在开玩笑,我一直都太过认真太过严肃:“其实,你除了‘什么’,其他什么也给不了。窃钩窃国,在小鱼眼里没什么区别。”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状似醒悟,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怎么回事?你对我做了什么?”
      “只是一些无毒无味的软骨散,侠盗大人不必惊慌。”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万分惊恐扭曲的表情,当真相昭然欲揭时,我总是感觉良好:“与赵王勾结的滋味,是不是感觉很好呢?”
      “五毒教派……哼,舔朝廷的靴子就不是勾结了吗?”
      “这些话,你留着和阎王爷说吧。”我解开扣衫和缠腰,露出白皙的项颈和玉藕般的胳膊,酥软的胸和雪白的长腿,这春色撩人的风景,他却面色铁青,早已无心观赏。
      “妖女,你不得好死!”
      我不怕死,却也觉得有些亏欠于他,伏在他身上想用身体给他最后的安慰,但他憎恨鄙夷的眼神让我不得不放弃。
      除去他夜行盗窃的不佳名声和与我相对的立场,他的条件倒勉强与我般配。若我可以三从四德,他或许会是不错的丈夫人选。
      世间男子德行如一,女子不过是身下玩物,我这弱质女流,改变不了男人的想法,更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不过有着在纷纷尘世中独立活着这一个小小的愿望,却需要比寻常女子付出百倍苦辛,获取三分实力最后择主而卖,用我一生朝暮为刀为刃,换得不到百年身心自由。
      “南边扫掉一个障碍,呵呵,希望车盟主那边一切顺利,要是被玉罗刹干掉了,可真丢人啊。”
      那圈涟漪已静静地消失在水面,不再泛起一点波澜,我回头望了一眼小船沉没的地方,朝着岸边游去。
      那便是灵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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