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裂》葵田

18、第22 -23章

　　第二十二章——二十三章（完结）
　　悄悄退出了正殿，我拔脚便往宫墙边掠去。

　　远远的宫墙外早已有数十人骑在马上等候，我披上件连帽斗篷，将脸捂得严严实实的，翻身上马打个手势，数十骑便风驰电掣般向城外奔去！

　　算准了在各国使节面前，高欢也不敢公然动手。我要做的只是尽量争取时间。高欢会不会如我所愿地尾随追来，我不知道。如果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疑，如果他对我了解多一些……他必定不会上当追来的。

　　朱雀门是洛都的唇齿，过了朱雀门便是伊川，一到伊川，此计便成了大半。过朱雀门时，我原本的打算是速战速决，趁着夜色放倒守城门的士兵。谁知一到朱雀门下，众人不禁瞠目心惊。城门下士兵林立，可见高欢心思缜密，即便是全城大庆，反而还加强了城门的戍守。只不过，这些现在对我们并不构成威胁。因为，这许多的士兵，都已经是尸体了。七孔流血，显然是中毒而死。

　　我心下疑窦顿生。到底是谁在暗中帮忙呢？来不及细想，身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看那远远的扬尘如蘑菇云，看来是高欢率急攻先锋营追来了！我们策马跃出城门，径直向伊川的方向奔去。城门在我们身后沉重而坚定地缓缓合闭。

　　我心中突然一动，伏在马背上回头向渐渐变得有些模糊的城楼上望去，只见依稀有条窈窕纤细的身影俏生生立在上头，似乎也正望向我们。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是伽罗！原来，她早就认出我来了。这聪慧坚忍的女子啊，常伴豺狼左右，佯装痴狂的保护色不但保护了她自己，在关键的一刻也保护了我们。几年来的隐忍蛰伏，那天在高欢面前刺我那一刀，这一切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

　　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望她。伽罗的意思我很明白，她要留下为我们拖延高欢的时间，尽管也拖延不了多久。她始终是摆脱不了自己当年间接害死天宝的阴影，只是她这么做，解脱了她自己的负疚感，却又将我置于罪恶之中。

　　奔驰中，遥远的天边已经出现了龙门佛窟所在的山脉轮廓。过了这座山就有义军接应，危险正慢慢消失。到了此时，伽南那一边早已从水路脱身了吧？正值粜米之秋，河中星罗棋布尽是农夫们的货船，高欢即使事后有所察觉凭借小船也难以追上。如果启用大船，不顾撞翻河中的米船的可能性疾驰，洛都今年过冬的粮草便堪忧。无论怎么算，在我为他们争取的时间内，拓跋诀和伽南必定可以脱身无疑。

　　我粲然一笑。天下时局定矣！萧衍，并非是我要自暴自弃，只是我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侠之大者，以身酬国。但是如若有负他人，不信不义，又何谈忠孝？你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虽然明明知道碍于与柔然的“联盟”名义上的存在，高欢必定不会真的要了伽罗的命。可是，我就是无法坐视伽罗替我受过。

　　前方远处依稀有火光呈现！在茫茫的夜幕中连成一线，正朝我们的方向迅速移动。我大喜，宇文义军居然越过伊川前来接应！

　　于是我唿哨一声，令众人继续前进与义军会合，便回转马头向朱雀门奔去。身后是焦急的呼唤声，却没有人敢违令追来。伽南的手下，果然是令出如山倒，这么大好一群汉子，不值得给我殉葬。

　　狂奔中，身后的呼唤声似乎从未间断，却变得有说不出的熟悉。是谁？我已经无暇多想，此刻伽罗的安危是最重要。朱雀门前的点点火光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我深深吸了口气，挺起胸膛，在马臀上一鞭，策马向那些火光扑了过去！

　　火光下，高欢没有半分表情的脸显得无比狞恶。见我孤身一骑返回，也是一愣，随即打了手势，急攻先锋营分成两队，大队人马继续向伊川方向追去，剩下的小队人马将我团团围住。拉弓搭箭，直指我身周要害！

　　我环视一周，只见伽罗只是木然立在一旁，看来并未受到伤害，便放下心来。斜乜高欢一眼，冷笑道：“大司马明知道追也是来不及的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高欢咬牙切齿地缓缓逼近我，掌中剑光在火光下凛凛，刺的我眼睛一阵酸涩。“你是故意让我误以为你和拓跋诀通过易容互换身份的。这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还真是高明……直到你为了伽罗这个贱人冒险返回来，我才知道你不是拓跋诀！你……你莫非…..真的是如愿……”火把虽然在猎猎燃烧着，但和他眼中的怒火一比也要黯淡下来。

　　我仰天长笑，戏谑道：“在你眼中向来花非花，雾非雾。你若不是太过多疑兼野心勃勃，我这一点小伎俩又怎能花了你的眼，乱了你的心呢？心胸如此狭隘，又怎是做大事之人！如今时局已定，你就是把我乱刀分尸也于事无补，哈哈哈……”

　　眼前一花，他狠狠一掌掴在我面上！口中顿时泛起了一阵腥咸。嘴角也许破了，我却不管，只顾放声大笑，直笑得连伤口也撕裂开来……

　　他凝目盯着我，脸上渐渐恢复平静：“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要置我于死地么？方才探子来报，他们已从水路逃逸。居然在逃逸之际，也不忘沿途放火，烧光米船。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狠？”他一字一顿语气平缓，甚至有些温柔，听在我耳中却不次于一个惊雷。

　　我的狂笑声嘎然而止。烧光……米粮……？起初的计划中并没有这个步骤！以高欢的个性，洛都若是保不住了，他势必要全城的百姓殉葬。如果当真如此，这文物风流的洛都不日将会成为一座死城！一念及此，我冷汗涔涔而下。

　　他又笑了，抓住木立一旁的伽罗的手，柔声道：“果然非我族类，其心也异！这几年来我自问没有亏待于你，你还是恩将仇报！只是你虽然对我无情，我却还是对你有义，怎会忍心杀你……”他微笑间，五指收紧，伽罗脸色骤然苍白，终于惨呼一声晕倒在地！

　　我情不自禁地扑了过去，抱住了她软软倒下的身体，查看她的手，骇然发觉手骨已经寸寸折断。从此，这只青葱一般的玉手下，再也流淌不出流水潺潺的琴音来了！我心头如同中了透心一剑似的，痛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保护不了伽罗！仍然是只能眼睁睁地坐视她的伤痛。从高欢背叛她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没有幸福了！伤口固然可以结痂，但也许就是因为我的出现，再次在这伤口上狠狠划了一刀！这个认知让我心里划过瞬间的绝望。

　　点了伽罗的昏睡穴，不让她受这断手的锥心之痛。默立良久。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那恶魔般的人走去，左手在面上一抹，撕下那精美的面具。任凄冷的月光照在脸上，我想这张脸现在肯定比死人还难看。

　　“呛”一声轻响，长剑如雪，已经抵在我的胸前。高欢的表情复杂地狠狠瞪着我，一字一句道：“河朔初逢的那天，你虽然看起来懒散，但满脸的骄傲……只是尔朱荣那样逼你，你都甘居麾下，为什么我们本来情同手足，我好不容易为你解脱出来，处处留情，你却反而处处与我做对？我只恨没有早点下手杀了你！”

　　原来他仍是什么也不明白。当年的尔朱荣虽然咄咄逼人，手段虽辣，心却总还柔软的一角。而高欢，蛇吞象的野心、嗜杀戮的性子，即便他拿我当兄弟，我又怎能与他同路？河朔初逢的惺惺相惜，骠骑将军府中的意气相投……眼角余光，瞥见那玉花铳向我扬蹄轻嘶，似是还认得我。只可惜，人的心情已经随那流年似水般俱往矣！

　　我突然觉得疲惫，挪动脚步向前，那剑尖一颤后退不及，我胸前便有血迹缓缓渗出。“高欢，大局既定，无可挽回。我此刻才死，已经很值得……”

　　高欢的手居然有些颤抖。我窃笑，定然是我眼花。

　　身后倏地传来了尖锐的破空之声！只听高欢一声怒吼，腾身跃起，回剑舞出一道光网。叮叮响处，乌黑的芒光一闪坠地。倒簇连环箭！我四下里张望，想找出那放冷箭的人来——难道竟然是黑濑亲自来了么？

　　高欢急退几步，面色铁青。急攻先锋营已经散开四下里搜寻。我正在胡思乱想间，眼前似有人影一晃，身子落入一人臂中，猝不及防地被带着向树上飞掠去！果然是他！我心里五味杂陈。

　　身后是高欢气急败坏的“放箭放箭”的大吼声。我们在树木间飞跃，借助着那茂密的树荫，躲避急攻先锋营的牛毛般的箭簇。

　　感受着那人臂上传递来的熟悉气息，我心神大定，神经突然变得分外清明，脑中灵光一闪，撮唇唿哨一声，那立在一角的玉花铳闻声立刻撒开四蹄疾驰过来！我在他手上一捏，他立时会意，横剑打落几支声势俱厉的箭，在树间又是几个飞跃起伏，眼看玉花铳已经堪堪奔到眼前，便带着我纵身向下跃去，稳稳落在马上！

　　玉花铳如离弦的箭般疾驰着！身后是密密的箭雨如影随形，马蹄雷动地追来。我伏在宇文泰身后，回头向后望去，一团黑色闪电袭来！那团黑色闪电中又射出几支细细的光芒，比那闪电还快，直向我们扑来！我大惊失色。照夜狮子，我几乎忘了那是伽罗当年陪嫁的柔然神马。马的神速再加上高欢的臂力，这来箭的速度和力量不容小觑！

　　危急中，我看也不看，自宇文泰身后抽出了他的佩剑，奋力挥舞，护住周身。谁知来箭的力量仍是大得出乎我的意料，箭剑相撞之下，直震得我虎口发麻，手中剑直欲脱手而去。座下的玉花铳忽地一声痛嘶，原来是马腿上中了一箭！后蹄一曲，我尚未回过神来，身子一歪，便向马下跌去！狭窄的山道下是有些湍急的伊水。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身子却没有落入水中那种冰冷的触感，我惊异地睁开眼睛，原来宇文泰不知何时早已跳下马背，紧紧握住了我手持长剑的一端！止住了我的下跌之势。

　　头上有些凉意。我伸手一拭，掌心中一片殷然血迹！我骇然抬头向他看去，他咬着牙紧紧握着剑刃正拼命往上拉，鲜血滴滴淌落，落在我的头颈之上。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我对他涩然一笑，正要开口，他似乎早有所料，紧蹙眉头断然沉声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只是这一次，我决不再放手！”

　　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的话象锤子般重重击在我心上某个麻木地方。虽然痛，但终究是有了感觉。追兵虽然是越来越近，我心里却是莫名的平安喜乐。“拓跋氏西奔之后，天下大势已定。阿护已经长大了，独自看住一个小小的长安，守望洛都难不到他的．．．．．．”他的眼神出奇的清澈。

　　他的话我并没有听完。我的心神都落到了那把血迹斑斑的长剑上。剑身当中一到明显的断痕，显然是折断后又重新请高手铁匠镶接复原的。这便是当年我送他的剑么？他恨极时曾经弹指断剑，没想到仍然舍不得丢弃．．．．．．

　　我心中一番波涛起伏，又重新归于宁静。对着宇文泰粲然一笑，看到反映在他眼中的那个自己，多么释然。眼看高欢的照夜狮子已经逼到伊水畔，他眼光由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我，就在高欢俯身舒臂来擒之时，一个纵身跃下抱住了我！

　　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桃花林中，默默无言中，点点在心头。

　　任两人的身子向滔滔的伊水中坠落．．．．．．

　　在意识模糊前，我有些戏谑地想：死过很多次了。不知这一次，我还会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听说黄泉路上的无常不收枉死的孤魂野鬼。

　　如今，天裂东西魏，纷争止三秋。识得我的，不识得我的人们都能有暂时的平静岁月。这总不该是枉死了吧？黑濑终于在我身边，总该不是孤魂野鬼了吧？光明在眼前一丝丝悄悄消逝，这个世界正在我面前静静地拉上帷幕，于是我也静静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