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盛夏之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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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脆弱的纸包不住燃烧的火，有人在电影院埋了颗炸弹，这是多么具有爆炸性质的一条新闻啊。所以方如沁第二天一翻开报纸，就看到了自家弟弟的名字作为当事人被闪亮亮挂在了头版。所以她中午就回来了，虽阴着一张脸，倒没有如以往那样打他骂他，只是很安静地递给方兰生一张申请表。留学美利坚合众国某某大学申请表。
那个时候方兰生刚吃完饭，正在自家的小花园里给方如沁画图样。方如沁和柳从榕白天都很少回来，午饭通常是方兰生一个人吃。所以他也不让下人动手，自己烧了菜自己吃，中午的菜就两菜一汤，梅菜扣肉、炒青菜再加个番茄排骨汤，受他信佛的老爹方太影响，方兰生不讲那么多排场。但他对自己的菜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自恋情绪在，两菜一汤他一个人吃还是多了些，但是本着不吃完对不起自己艺术成果的原则他很是努力地尽量多吃了些，所以最后……吃撑了，得在花园里转转，消化消化。
方兰生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实在是有些走不动，躺下睡觉肚子又难受，他瞧着一园子的夏花开得灿烂，索性就让人拿了纸和笔来，给他二姐画新图样表孝心。方兰生前年对画画这项技艺痴迷过一阵，所以他虽然半途而废了，到底是认真学过一段时间，有那么点笔触，还有那么点艺术家的风骨，画出来的图样自然就要比寻常人的不一样些，尤其这些图样做到女孩子的衣裳上，还挺受人追捧。
因着这一层，方兰生有事没事就拿纸笔出来画一画，最后做出来的衣裳女孩子们喜欢，他也得意。
不过受人追捧是一回事，方兰生于画画上，实是学艺不精，他活过的十六个年头里，感兴趣过的东西不少，认真学过一段时间的东西也不少，但大多都跟这个画画一样，搞着搞着，就没了兴致，就搞丢了。
唯独厨艺成为了一项精益求精不曾断过的技艺。他喜欢下厨，喜欢给喜欢的人做饭，这件事对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来说，本来就不大正常。所以外界都说，方家小公子不爱当少爷，爱做厨子。厨子那是什么样的行当，虽人人离不开吃食，离不开厨子，可厨子，终归不是多么受人尊重的一个职业。
尤其对上流社会来说，闺中小姐们偶有学厨者，也不过拿它当闺房乐趣，待以后嫁了人，可以偶尔给自己老公煲煲汤表达下心意促进下夫妻和谐什么的，平时一日三餐哪需她们亲自动手。就是亲自洗手做羹汤以促进夫妻和谐生活，也不是自己亲自动手切菜、自己开火，多半要带个丫头，自己就站一旁看着，要怎么做、怎么做、怎么做地指点着，惯常不需自己动手。
一个大男人就更不用说了，没听过哪家当家的老爷、哪家的少爷会亲自下厨做饭烧菜。方兰生就是这样一个上流社会里的奇葩，他不但爱下厨，他还常年霸占厨房。这样一来，不但上流社会的人们笑他没志向，就连别家的下人们有事没事也喜欢编排他两句——那个方家的小少爷，可抠门啦，人家的厨子都是按月给的银钱，他们家的厨子是按天给！哪天烧了菜上了工才算进天数里，为了省那点请厨子的钱，人家方少爷经常自己动手做！你看你看，他们家的厨子那么瘦，看到没，那是太穷给饿的！！
尽管方家的厨子跟其他家的厨子一样领的月钱，可这话在那些没进过方家大门的人们之间传来传去，传了许多年，也就成了真的事。
方家小少爷，这位特抠门，他抠到连下厨这样的活儿都不大愿意交给厨子做，专爱抢下人的饭碗。不但如此，方兰生还因下厨这项爱好得了个让他一口凌霄血吐出又咽回去了的称号——方扒皮。毫无疑问，上回襄铃笑话他，就是听信了类似的谣言。
话说回来，方如沁这回回来，既没有拎方兰生耳朵，也没有威胁要浸他猪笼。可方兰生就知道，这样不动声色的二姐，才是真的生了气，才是真的可怕。
“二姐，这是什么意思？”方兰生小心搁下工笔，接过下人递来的微湿帕子擦净手，才小心拈起那张看起来薄薄的，却在他心里压下一座大山的纸片。
方如沁斜睨他一眼，“不识字吗？大惊小怪。把这张表填了。”说完她顺势坐到了石凳上。方家的宅子是从方太那继承来的偏传统的老宅子，所以房是参天木嵌出来、青石砖砌出来、青琉瓦搭出来的房，园是水榭楼阁、乱石假山、翠竹阔木、流水静池养出来的园。方兰生是在亭子里画的图样，亭子里，自然少不了一桌四凳。方如沁一屁股正好坐在了方兰生对面。
“都说了我不去留学了……”方兰生伸出一只手挠头，只匆匆扫一眼就把纸按到了桌上，皱着眉拒绝方如沁。他知道他二姐在生气，可这留学一事也是不能够妥协的。
“命都快没了还在说这种话，把表给我填了。”
“原来……二姐是因为这件事啊。”方兰生挠挠头，嘿嘿两声坐到了方如沁身旁的那个座位上。
方如沁往旁边挪了挪，依然像个女王一样凭借身高俯视自己的弟弟。
方兰生也没在意，他又恬着脸往方如沁身边靠了靠，“我这不是毫发无伤吗？二姐。你看，看，看，一点伤都没有吧？”
方如沁仔细看了他一会儿，面上没什么表情，而后忽然点点头说，“好，先不谈这个，昨天救了你的百里屠苏你总得表示表示，我们就不要请他在外面吃了，太虚，请他来家里吃顿饭，你亲自下厨表达谢意吧。”
方如沁竟忽然转了口风，这让已经准备好一套又一套说辞的方兰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二姐是真的软和了还是另有其他打算？这个问题还没纠结上几秒，方兰生突然又注意到另一个问题，只差没当场跳起来：“什么？！我亲自下厨表达谢意？！！二姐……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上回占了你便宜那个小子，这么看来，那小子对你倒是挺上心的，连看个电影都非要凑一块……”
“二姐你在说什么啊？……上回那事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得？啊不是不是，我是说吧，既然上回他占了我便宜，我还没占回来，是吧？那这回他救了我一命，这事就一笔勾销了……再说了，凭什么我要亲自下厨招待他，给襄铃做顿大餐还差不多……”方兰生说着，把脑袋往旁边撇去，他是十分不愿意亲自下厨犒劳……啊不是不是，是酬谢百里屠苏那个木头脸的。……哼，就算费尽心力给他做顿大餐，肯定那个木头脸也不会多么领情，他肯定是带着一张木头脸来又带着一张木头脸回去！
“一码归一码，他占你便宜是一回事，以后你还得找机会占回来，他救你又是另一回事，快去想个好菜单出来，改天我就给百里屠苏下帖子，那是你救命恩人，我们得好好重谢一番才是。”
方如沁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方兰生哪还有不从的道理，他要是还不从，他二姐该祭出杀手锏了。方兰生还不想小小年纪就闹了耳朵上的疑难毛病，只得委曲求全，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把亲自洗手做羹汤招待百里屠苏这事应承下来了。
就在姐弟俩快要结束谈话的时候，方兰生的二姐夫柳从榕回来了。要说方家上下除了方如沁，谁最没怪癖，最与寻常人家相似，那非柳从榕莫属。这人出生玉买卖世家，如今他自个做的却是金器的买卖。因为他喜欢。
常言说万事起头难，柳从榕相比无数每天都辛苦处理事务的企业家，却也不是多么兢兢业业的人，除了几桩只能他自己亲自经手的大买卖，其余生意来往事宜基本丢给助理，平日里要么提着他的金鸟笼金雀儿到公园里晃几圈，要么就是搁自己厂里对着一堆金器冒金光。喜好的穿着打扮素来离不开一个金字，别人远远往柳从榕身上一看，只觉满眼金光，比盛夏的阳光还要耀眼。
就拿柳从榕今天的装扮来说，他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颗厚厚的金扳指——人有钱人家戴的都是玉扳指，玉多显尊贵啊，他偏不，爱戴金，全上海戴金扳指又不是暴发户的，只柳从榕一个，绝无翻版。不但如此，他还好穿纹样和缝边都是金线绣出来的衣裳，所幸他娶到了一个专卖衣裳的方如沁做妻子，就是依着他的爱好来也能让他穿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来。今天柳从榕穿的衣裳是金边金纹搭配的黑底缎子，纹样是他惯爱的铜钱纹，看起来倒也稳重大气富贵；最后一点，柳从榕视力其实挺好，脸上偏还要戴一副金边眼镜，不爱看书偏爱装装文化人。
按方兰生的话说，他二姐夫就一个字可以形容：俗。
简直俗不可耐啊俗不可耐，不过既然都俗到这份儿上了，谁还能说他怪？谁也不能。人人都知道方家二姑爷可贵气慷慨了，他跟人打桥牌打赢了喜欢让人把钱都兑成铜板，他就站大街上撒铜板玩儿，谁捡到是谁的。这哪里是方家小少爷那个抠门货能比的，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天壤云泥之别的。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方如沁回身上下打量柳从榕几眼，没看出哪里不对劲，就问了一句。
“还是那批货，下午又有一艘船要到，晚上会弄得比较晚，我先回来休息下。”柳从榕笑着走到方如沁面前，看到石桌上的图样，又笑着问，“小兰又画图样了？”
“嘿嘿，刚画的。”
柳从榕拿起那沓纸，翻了几张，指着其中一个纹样俯身跟方如沁说：“这个图样我喜欢，让人给我做一套？”
方如沁只瞟了一眼图样就说：“这是女孩儿家喜欢的纹样，哪里是你能穿的。”
柳从榕看起来有些震惊，张了张嘴，“怎么可能？如今的女孩子都喜欢上金元宝了？”说完他又摇摇头，一脸郑重地推翻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认真想想，大部分女孩子是挺爱金元宝的。”
“那是两只角往上折了的蝴蝶结！”方兰生在一旁涨红了脸夺回那张图纸，自己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颠来倒去地看，“哪里画得像金元宝了？二姐夫你怎么老看什么都是钱？”
柳从榕看看一脸鄙视的妻子和一脸委屈的妻弟，仍有些不相信地问，“真不是？”
方如沁扶着额头柱到石桌上，瞄柳从榕一眼，“真不是，把你那双破眼镜摘了。”
柳从榕把金边眼镜一摘，又仔细看了看图样，顿时满脸失望，“还真不是。”他接过下人管家送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目光炯炯地看着方兰生，“那小兰给我画一个金元宝的图样吧。就照这个轮廓画，我喜欢。”
方兰生虚起眼，抿起唇，正要哼哼两句，抬眼就看到柳从榕已经搁下茶杯安心地闭上眼，脑袋歪到一边去了。他睡着了。这几天有一桩大买卖到货，每天二姐夫都要去码头亲自监督，有时候要折腾到半夜才能回家，这些方兰生是知道的，那些口是心非口无遮拦的话也就让他吞回了肚子里。方兰生乖乖拿起了画笔，摊开一张纯白的画纸。
管家又拿来一条盖肚子的小薄毯，方如沁接过了，轻轻给柳从榕披上。
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有工笔划过纸张，硬朗低劲的声音不时出现，亭外的夏花随风摇摆，树叶与树叶偶尔发出梭梭之声，伴着不知哪来的蝉鸣，就连阳光似乎都不那么毒辣了，格外葱绿幽憩起来。
方如沁见柳从榕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悄悄让人拿了把西湖绢扇来，一下一下地给他扇着。
方兰生画完他二姐夫指定的图样抬头，就看到了这么副景象，遂觉兴致未尽，就又令人取来了颜料画笔。
把眼前所见画了下来。
柳从榕醒来已是下午三点了，他满意地欣赏了那个金元宝图样和方兰生的新作后，拍拍方兰生的肩，就出去了。他开着车在上海市区左转右转，绕过张贴五彩海报的各式店铺，绕过那个巨大的钟楼，一路驶向有咸腥海风呼呼上岸的港口。
柳从榕下了车，他的助理就递给他一个密封纸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的应该是床经停广州时的上下货单据。
柳从榕本想当场看看封面上写的什么，眼角看到自己身侧一个小伙计张大了眼往自己手上瞧，就又把密封纸袋收进了怀里。问他的助理：“这里处理得怎么样了？”
“这是最后一艘了，货比较少，已经卸了五分之一的货，晚上七八点应该就能卸完。”
柳从榕点点头，返身上车，右手一招，他的助理就跟自己身后的一个伙计交待了两句什么，也心领神会地跟着上了车，给柳从榕当司机。
等车驶离码头后，柳从榕才摘下他的金边眼镜，拿眼镜布仔细擦镜片，“那边顺利吗？”
“您放心，负责的伙计说一切都很顺利。”
“这就好。昨天小兰差点被炸弹炸了，看来他们等不及了啊……”柳从榕叹了口气，“我最近右眼一直跳，指不定哪天就出事了，能销毁的都销毁吧，别让如沁和小兰受牵连。”
“是。”他的助理铿锵有力地答完又看了柳从榕一眼，“您也不必太担心，我会随时保护您的。”
柳从榕拍拍他的肩，像拍一个后生那样欣慰。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盛夏之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