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所憧憬之事 ...
-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九日，上海的天空被厚重的乌云遮蔽，来自北平的冷空气似乎一夜之间就弥漫了这个远在东方的城市。潮湿的气流就像阴郁的乌云一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压得人只想找个空旷的地方高喊几声来宣泄胸中郁气。
所以街上报童推销报纸的高声扯喊引起了街上行人的共鸣，好似报童们高调的声音连带着宣泄了他们的郁气。行人们多要驻足跟报童买份报纸来瞧，瞧了几眼又皱着眉将报纸收好，匆匆赶路。抑或是在街边的小摊贩那买豆浆油条时，掏出报纸指着标题与那些个不识字的摊主讨论一二，有锁眉的，有叹气的，少有人嘻嘻哈哈笑得开朗，就跟天空里那灰蒙蒙的乌云似的。
行人们来了又去，青灰的地面和街道旁青石砌就的房屋墙壁映得整个街道都呈了暗色，就像是后人从黑白的老照片窥就的那个时代一样，天空是灰白的，屋檐是深黑的，墙壁是浅灰的，路面是黯灰的，人们的衣着似乎也只由黑白两色过渡而成。
然而这条街上人那么多，那些三五成群的、形单影只的人，汇聚成了一条形形色色的川流。
早点摊的锅里放入的油条白面被高温油炸得噼啪作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出金黄的光泽；起了锅的阳春面碗里淋上棕褐的汤汁，嵌入绿油油的蔬菜叶，下一刻它飘香的白雾就会蒸腾到食客的鼻腔里，洗去他目光里的惺忪；哇哇哭的小孩盯着他面前高高在上的、红艳艳的糖葫芦，他咽了口口水，任晶亮的鼻涕流淌，心里想着如果卖糖葫芦的哥哥递给他一串该多好；路过成衣铺的少女驻足在透明几亮的玻璃橱窗前，面颊泛红，嘴角带笑，也许她已经看到未来的某一天她穿着它们走在大街上，美美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天；佝偻的老人拄着一根破木棍左摇右拐地踏上横穿马路的路程，他似乎看到模糊的斜前方有少年人两个箭步朝自己跨来，少年人伸出了双手，似乎是要搀住他……
黑衣的少年两个箭步冲向巍巍将倒的老人，他稳而有力的双臂拖住老人枯槁的身体，他将老人扶好，淡淡地说慢些走。
只有斜飞的眉毛微扬，像是没有任何表情。但看得出，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老人充满感激地笑望着他，连声感慨少年人心地好啊，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
那个扶他的少年人停下脚步，看了看老人深深凹陷下去的面颊，和他浑黄的眼珠，就搀着老人转了方向，扶着他在对街的早点摊落座，简单地叫了两碗阳春面，四根油条。阳春面的汤汁是棕褐色的，绿色的菜叶和白色的面一起星星点点地嵌在汤面上，特别水光。油条根根金黄，就搁在阳春面的旁边，乍一看满桌灿烂。
等少年人和老人都收拾停当，他们一顿早餐的缘分也结束了。黑衣少年颔首与老人道别，起身往前走他自己的路，他走到一个高举着手中报纸的报童面前，拿出九个铜币递给那个报童：“一份报纸。”
“好嘞，这位大哥，给您的报纸。”那报童麻利地从军绿的斜肩包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那个年轻人，又退后一步高声呼喊起来。
这个黑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在这个所有人都已剪发革新的年代，他背后仍拖一条与众不同的长辫，用深暗的细红绳捆了，乍一看像是前清余孽，但脑袋前边的头发又未剃掉，仔细一看又不太像。他那被些许额发遮了的额间还隐约显出一颗殷红朱砂，虽也着暗沉沉的黑衣，看着就与身遭那些来去匆匆的旁人大有不同。
报纸拿到手里他就低头翻看起头版，他匆匆扫了几眼，就略皱了眉，但是很快又展平了，回复到他惯有的面无表情模样。那少年收了报，背脊挺直地继续往前走，从背后远远一看，就像个训练有素的军人。
许是他模样太过奇特，那报童忍不住盯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隔了好一会，直到瞧不见人了，那报童才一拍脑袋轻呼一声：“啊，是他！”
“是谁呢？我看着像是有名气的人？”
报童抬眼，就见面前站了个穿湖绿素长衫的少年，正一脸笑着，从钱包里摸出九枚铜币，又补了一句：“拿一份报纸。”
“给您。”报童迅速接过钱，抽出一份报递到那个少年手里，又做出一副讨喜的笑脸回说：“这位少爷一看就是名声响亮的杰出人才！不过呀，我刚才看的是来买报纸的前一位大哥，就是那个，去年五卅之时救了好几个人的那位少年英雄百里屠苏，您知道不？”
长衫少年眉心一抖往后一跳，喊道：“什么？！你是说百里屠苏？！他刚刚在这买报纸？”少年边说边踮了脚尖，抬单手挡额往人群里扫视，“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报童料不到他反应这么大，怔了下很快又机敏地抬手一指：“就往那去了，您现在赶去兴许还能追上。”
那少年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收起脚，微红了脸呐呐地说：“怎、怎么能就追过去……也、也太失礼……咳，”他盯着自己手里的报纸看了看，又把目光聚焦到那个报童身上，目光亮亮地，甚至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问，“这个，能请问下，刚刚百里屠苏买报纸的钱你还能找出来吗？”
少年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简直声如蚊呐，低得和耳语有一拼了，要不是这报童耳聪目明又机敏，怕是都听不出来他想说什么。
报童打开自己的钱袋，摸出最上面那九个铜币，捏在手心里说：“就是这些，您这是……？”
“恩……我、我双倍买这些硬币，你愿意让吗？”
报童见他面前的这位少爷一副忐忑模样，滴溜溜转了转眼珠，接着看似不舍地把硬币拢在手中，“这位少爷，刚才我的反应您也看到了，我也是那百里屠苏的忠实仰慕者，刚刚还在想，这些铜币定不能花出去了，得拿回去收起来才成……双倍……我也不是很想跟先生您换……”他见少年露出吃惊的表情，又不舍的补充道：“若是十倍，我就考虑一下……割爱给您？”
这报童虽小，可他在工厂干过织工，在工地推过铁车，如今又在大街上卖报纸，所谓人小鬼大，小而不稚，目光毒辣，那是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识过的，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他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得出这人家境如何，可能是干什么的，有怎样的癖好……所以他只看这要买铜币的少年衣着料子一眼，就知他家里必定是相当富有，不是等闲人家的少爷。又看他一副书生模样，说话甚为腼腆，就琢磨起歪心思来，他想这少爷横看竖看都是个有钱人，那十倍价钱不过是一个一角的小银元，这点钱，对他们有钱人来说就是塞牙缝的。再说又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是啥样的，人家一门心思读圣贤书，关心的是国家大事，那眼界儿，跟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两个的可不在一个层面，肯定是不会在意这一点点钱财的，自己只要表现得稍稍不舍一点，那十倍价，当然就手到擒来了。
谁料那少年富则富矣，却不会将那钱财视为身外物随意挥霍，闻言立刻皱了眉说道：“这你可不厚道了。这些铜币我可以在你这里买到，我也可以在那边百里屠苏买过早点的早点摊前买到，我还可以在百里屠苏驻足过的皮鞋匠那买到，我甚至连出双倍价买都不用，我只要去吃个早点，擦个皮鞋，拿个大洋让他们找钱，完全可以以等额的价格拿到百里屠苏用过的钱。你看，我现在双倍价买你的钱币完全是出于图个方便的考虑，我完全可以不在你这里买，那你这九枚铜币就还是三分钱，可变不成六分钱。”
报童被说得晕晕乎乎，又瞧着自打这位少爷开始在这长篇大论，其余想买报的人都绕过自己了，再跟他纠缠下去，恐怕损失要比所得多很多，只得忙把铜币全塞到那少年手里，口里连喊：“成，成，少爷您就是只拿九枚铜币跟我换都成。”
这着湖绿长衫的少年姓方，名兰生，是这上海勉强排得上名号的方家的小少爷，惯来是嘴巴上不服输的，闻言嘟囔一句“这还差不多”就以双倍买了百里屠苏用过的那九枚铜板了。
购买收藏仰慕之人用过的东西，这样的事，在哪个年头都不算是稀罕事。
更何况方小少爷正值青春年华，最是冲动，盲目崇拜时。
当然此时的方兰生，并不认为自己崇拜得盲目，他的心情激动极了。虽然在这激动之余，他有点疑惑为什么现在这个时间百里屠苏会在上海。他满心雀跃地揣着硬币、又买了一摞发行量有大有小的报纸往家跑，路上看到街角有个小娃娃盯着糖葫芦串哇哇大哭，还好心地摸出两枚铜币给他，哄了两句，让那孩童如愿以偿地吃到了糖葫芦。
要不是方兰生正好路过糕点铺，想起自己是出来给二姐买糕点表孝心的，只怕回去又要挨一顿骂。
回家的路上方兰生都想好了，回去要找人定做个有九个凹槽的底架，木料得用上好的紫檀木，当然光有底架还不够，还得找个会西洋技艺的匠人给他设计个玻璃罩子——防尘嘛。
如果你问方兰生这年头他最崇敬的是谁，他会不假思索地说出孙中山先生、李大钊先生和鲁迅先生的名字，但如果你问他最喜欢最崇拜谁，他得低头思考一会儿，然后会回答你他最喜欢百里屠苏。当然你最好别继续问这百里屠苏是谁，又有什么杰出的地方，你要是问了，他能拉着你讲上整整一天，你听得双眼冒金星，他还十分的有兴致继续讲。
自然，百里屠苏确有其过人处，这事得从去年五卅时工人运动说起：去年那会儿方兰生虽没能参与工人阶级的游行，直面血淋淋的惨剧，但也是去围观了，见识了血淋淋的惨剧的。那时百里屠苏单枪匹马从围观群众中一跃而出，一个扫月腿就把那些准备继续开枪的英国鬼子踹得鼻青脸肿的英雄形象一直深深扎根在方兰生的脑海里。
所以方兰生把百里屠苏当英雄一样憧憬喜爱，那是自然的。
这并不稀奇，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憧憬，并且很多人会有许多憧憬。那些被定界为幻想的憧憬最后会沦为白日梦，而那些被付诸实践、不曾被放弃过的憧憬终有一天会成为现实，成为你引以为豪的曾经的梦想。
方兰生正值年少热血之时，他像许多人一样，有许多或伟大的、或渺小的憧憬。他希望自己的国家能强大起来，堂堂正正立足于世界之林。他还希望自己能够保家卫国，闯出一番大事业来……当然这些憧憬于现今只有二八年华的方兰生而言终究是太遥远了些，目前对方兰生来说，能进军队，能参加国民革命军的北伐行动是他最大的期望。
而百里屠苏，年纪比他还小，却已经是个人人夸赞的少年英雄了，又是黄埔军校毕业生，这次北伐行动也必定有他。比之那些山河繁盛的遥远事物，百里屠苏在方兰生的众多憧憬里，是最真实且可仰望的。
如今外边军阀林立，战祸不断。他憧憬着那个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快意恩仇的军队生涯，肖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于万军阵前断策破阵，一枪统天下，聚义逐西夷，还他所生所长的这片土地安宁自强。
方兰生为实现此志，险些要和自家二姐闹翻了天。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所憧憬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