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6、番外五 人面桃花三 ...
-
他跑得很快,我不得不跟得快。
几次险险踩在他长长的袍子上,他本就解开了的袍子于是朝下滑得更开。
“喂!”我忍不住叫:“阿落!”
他没理我。
直到二楼口停,我才发现原来他在笑。笑得一双眼都弯成了月牙儿,一边低头整着凌乱不堪的衣服。
“你笑什么。”我被他笑得疑惑。
他却笑得更欢了,放肆地笑着,放肆地扯着我的手把我拖进一边的包厢:“爷刚才是要去哪里。”
我再次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步子走了进去:“回去。”
包厢比外头更暗,更香。我边应着他的话边打量着,说不清自己是喜欢还是反感。
“夜才刚刚开始。”
“我却不想再留了。”
“为什么,因为阿落不讨爷的欢心?”
“哪里哪里,我是嫌这里太吵。”
“吵?”终于敛了笑,那淡淡的神情却是异样的好看:“吵才热闹。”说着话突然伸手一推,我冷不丁地被他推得朝边上的软榻上倒了下去。
软榻正对着大堂的方向,隔着层纱帘,底下混暗的杂乱一览无余的清晰。
“我不爱热闹。”
“不爱热闹,不爱热闹爷为什么来这里。”低头,他由上斜睨着我,就像那天在高处俯瞰我时的样子。
我道:“好奇。”
“好奇?”他又笑,似乎我说的任何东西在他看来都跟笑话似的:“雅听了一定会生气。”
“他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像对你说那样对他说。”
“是么,因为我特别一些?”
我没回答,因为答了他也听不见。周围充斥满了寻找阿落的声音,楼上楼下。阿落不见了,就在刚才突然间的一刹那,于是天下大乱。
“阿落,”直到喧闹声稍缓和,我道:“你不继续脱了么。”
这问题似乎出乎他的意料:“为什么。”
“为了你的十万两黄金。”
这话是不是让他误会了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那句话才出口,他的腰便弯下了,于是那张千金一买的笑颜离得我越发的近:“脱给你一人看好不。”他道,用着之前那道呻吟般销魂蚀骨的声音。
于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喉咙紧得让我发不出话。只能试图让他明白,如果再近些,他的发就要碰到我的脸了,这样对我对他都不太妥当。
可惜我的眼神有用不过我的牙。
所以他并不理会。
所以我只能深深一叹后松了我的喉咙,然后用扇子拍拍他的肩:“阿落,我出不起那个价……”
话还没说完,那件长袍便从他肩膀上滑脱了。
如画笔勾勒的线条。
我喉咙里再次发不出声音,连捏着扇子的手指都感觉不到似的僵硬。
而他眼里的笑意更深,深得让人火冒三丈:“没事,有价即是无价,无价即是随意。”
有价即是无价,无价即是随意。
从那样一张嘴里说出来,简简单单,倒也轻佻得有趣。随意什么价么?我却对有价可买的东西没有兴趣。所以推开了他,他的皮肤很暖,他的发丝很凉。冰凉的发丝缠在我的手指上,轻轻一扯便断了,夜色里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疼得很。”离开时听见他轻声道。
我只看着楼底张扬在一片灯火里的热闹。
那是一种在桃花庄金家大宅院内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洋溢出来的热闹。
金家的宅院很深,深得像没有星星时那片暗沉的夜空,我不知道金家小姐在这样深的宅院里是怎样熬过被妖气纠缠的那一天天。
她开不了口对我说,她只会在床上疯狂挣扎,偶然片刻的清醒,她会呆呆对着我看,眼里的瞳孔几乎消失干净了,所以她见不得光,也难以分辨周遭的景象。所以片刻后她会哭,哭的声音很难听,不像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倒像只疲惫不堪的老鸦。
每每她哭的时候,这房间便开始不安分起来,有时候是些不寻常的声音,有时候是些不寻常的东西。就像这会儿出现在我眼前的。
我看着它,正如它在一片浓黑里无声无息看着我。苍白而模糊的一团东西,一层一层皮肤下我看不到它的眼,但我能感觉到它的视线,有些在上面,有些在下面,无数双森冷的眼。空气因此渐渐冷了下来,密闭的暗室,却吹着一股股冰冷彻骨的风,风像刀。
铘说,只,明明一个盆地,山风却跟刀似的,分明又不干净。
我不喜欢这样的风,因为我畏寒,天生的畏寒。
于是站起身去取挂在墙边的披风,一转头的瞬间,那东西便靠得近了些。漆黑的长发蜿蜒爬了一地,风一吹轻轻地颤,于是风里的刀子变得更利。
我把披风裹到身上。再回头,那东西离我已不到十步远。
“不要再过来,再过来你知道会怎样,你不要再过来。”站在原地我对它道。披风的厚度让我身体重新暖了点,所以我打算因此放过它,虽然它让我今晚情绪不佳。
可它却猛地朝我扑了过来,用着风驰电擎般的速度。
于是我只能眼看着它在一声尖叫后化成一团挣扎的火焰。火里它挣扎得很苦,就像床上那个苦了不知几个年头的女孩。所幸时间极短,刹那间的灰飞烟灭,这便是法带给人的快感。
诸事,人能容,法不能容。我能容,结界无法容。
我已经告诫过它了,但我低估了它心智盲目的程度。仅仅两夜而已,两夜,都无法忍么?
床上的哭声停了,难得的安宁。
回头看到那女孩侧头斜睨着我,用她那双几乎辨别不出来的瞳孔。她在竭尽自己的力量试图看清楚我,还是我身后那团化成灰在夜色里飘摇的东西?我不知道。
片刻她突然间剧烈地抖了起来,嘴里鼓鼓的什么东西,在她一挺身的瞬间喷出一大团淡黄色的沫。
我吃了一惊。赶紧跑过去想给她搭脉,她却发疯似的笑了起来。小小樱桃似的嘴,歇斯底里发出刚才那团东西尖锐的声音,喈喈喈喈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在嘲笑我的自以为事。
眼角瞥见那团血色的东西已经移到了她的肚脐下方,戳一下便会滴出血来似的饱满,透亮。随着她的身体一下接着一下颤动着,不出片刻,边上突然间又生出了一团同样大小的血块。
双生恶气。
我从没见过这样诡异的情形。
而她还在浑然不知地尖笑着,笑得我心神不定。于是不得不上前用力扇了她一巴掌,谁想没止住她的笑,却反被她因此抓住了我的手。抓得很紧,枯枝似的手指深深扣进我的皮肤,她全身在笑声里抖得像只受惊的雀。
于是眼前突然出现了很多东西,那些我不想看到的东西。
一片片,一幅幅……
我想甩开她的手,可是做不到。这让我怒不可遏:
“不要给我看那许多东西。”
“你的心魔,你甩不开,给旁人看又有何用。”
“我在替你治病,”
“你却用这种方式来待我。”
“罢!我便不管你了!”
“松手……”
“我叫你松手!!!”
一切随着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自己正站在桃花阁二楼的台阶上。
脚下是一片昏暗癫狂的喧闹,头顶是一片红灿灿的灯光摇曳。空气中充斥着大片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酒香和脂粉味,很浓烈,却因此让人手脚回暖。
不知不觉吸进一大口,我希望今夜所见的不快跟这楼下一样是片虚有的浮华。可为什么会又来到这里呢,昨晚之后,我以为自己再不会来,这片灯红酒绿的糜烂所在。
管不住自己的脚似的不自觉。
我摇开了手里的扇子。
楼下雅在看着我,人群里一身红衣兀自醒目。我望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所以他必然也望不见我的,所以扇子朝扶手上轻轻一拍,我径自走完了剩下的台阶。
上楼左转第一间,掀开帘子,那男人如预想的就在里面。
“爷来了。”
几乎是进门的一瞬,他对我开口。轻轻的话音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点点头。
“爷看上去精神不佳。”又道,他靠在软榻上懒懒望着我的眼。
我再点头。
“怎么了。”
“两晚没睡,有点乏。”
“这样……”微微一笑,他端起手边一杯茶。“爷可以在阿落这里歇会儿。”
我看了看他的周围:“只一张榻,我歇在哪里。”
“阿落身上。”
我笑:“阿落,你好不检点。”
阿落也笑,醉死人的一双笑眼朝我斜斜地瞥:“爷放不开呢。放不开,来狐仙阁做什。”
于是我坐到了他的腿上,也许是真的有点醉,所以头枕上了他的肩:“那就歇一会儿。”
“歇多久都不打紧,爷。”他的话音听着让人犯困,因为比他的目光还懒散。真是个比猫还懒的人么,任我那么匐在他身上,他懒得连姿势都不屑换一换。
“你再说话,阿落,我爱听你的声音。”
“爷想喝什么茶。”
“你手上的茶。”
“爷好品位。知道这是什么茶。”
“不知。”
“记好了,它叫雨露秋霜。”
“好麻烦的名字,叫我如何记得。”
“喝一口,你便忘不掉了。”
说着话将杯子送到了我的唇边。他刚刚喝过的杯子,杯沿还带着他嘴角细细的淡香。
我迟疑了一瞬。
抬头望见他一双望着我的眼,闪闪烁烁,似笑非笑。好似在重复之前的话:爷放不开呢。放不开,来狐仙阁做什。
于是低头喝了一口。
然后把茶杯推开:“雨露秋霜……铁观音不就是铁观音了,谁喝个茶还要这么麻烦。”
他笑出了声,把杯子放到一边:“郎中到底是郎中,连品个茶都风雅不起来。”
“要风雅,来狐仙阁做什么。”我回敬。
他笑得更欢:“那么爷,今夜来狐仙阁,是为了做什么。”
阿落的话问住了我。
为什么?
前两夜为了寻病根,今夜是为了什么。
“热闹。”不自觉攀住了他的脖子,我道。
这举动让他脖子微微一颤:“你的手很凉。”
“今晚有点冷。”
“爷怕冷?”
“怕。”
“现在呢。”
“暖了。”
“喜欢么。”
“喜欢,阿落的脖子很暖,像杯热茶。”
“阿落不是茶。”
“阿落这杯茶什么价。”
他沉默。
于是楼下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相当热闹鼓噪的声音,搀杂在胡人悠悠扬扬的鼓乐里,快得让楼下舞者不停旋转的曲调,让人不自禁听得心跳也加快。
于是身体变得更暖,我很喜欢的一种感觉。
“阿落,什么价。”再问。攀着他身体的感觉舒服得让我想打盹。
“无价。”他道。
一曲终了,灯光骤然暗了下来,在我抬头看向他的时候。
因此我没能看清他的眼神。
“无价即是随意,你是让我随意出么,阿落。”
“也可以。”
“阿落,”低头靠近了一些,我想把这个男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只能透过那点微弱的光看清他那只轮廓好看的嘴。我抬手沿着它的线条慢慢勾勒,阿落一动不动,没有像铘那样每次一碰就甩开我,只由着我的指在他鼻尖和嘴上来回地移。
“阿落。”半晌没见回应,我再出声。
他的唇在我指间动了动。
细细痒痒的感觉,像一只小小的爪子在心里挠。
铘说,那是心里藏着的妖孽,他不爱我有这样的感觉。可是阿落却没那么说。他只是动着他的嘴唇,他的喉结,却什么都不说。不说爱不爱,不说是不是妖孽,所以我忽然想,或许有些感觉,不能让铘知道,却在阿落面前可以让我恣意一回。
因为他是阿落。
因为这里是狐仙阁。
“阿落,”第三次叫他,我凑近了他的脸:“咬你一次,什么价钱。”
这一次依旧没有吭声,但我看得出来他在笑。
“阿落,你笑什么。”我再问。
“没什么,你咬。”他道。
于是我侧头咬了过去,咬在他的嘴上,很快的一下。
刚要把牙齿松开,却被他两只手一把勾住了我的腰,勾得和我抱着他脖子的那两只手一样牢。
我吃了一惊:“阿落?”
他低下头,将脸贴近我的嘴:“别怕,继续咬。”
“不想咬了。”
“那我咬你好不好。”
“你放肆。”
“那就从我身上离开。”他懒懒道。
我没离开,所以我再次咬住了他的嘴。
可是很快却被他咬住了,我咬他用的是牙,他咬我用的是唇。他用他的唇咬住了我的嘴。
“阿落……”有那么瞬间我想马上挣开,因为被唇咬住了唇的感觉远比胡人的鼓声更容易让人心跳加快。可是才挣开,却又忍不住迅速贴了回去,学着他的样儿,那么深深浅浅,轻轻重重……
唇与唇互相的压挤,却原来能让人这么愉快。
为什么铘总也不让我学。
这样愉快的感觉。愉快得像是骑在他背上乘风而起的瞬间……可他为什么不允许我去学。
我继续咬着阿落的嘴,他呼吸间越来越短的间隔让我嘴渴得嗓子口冒烟。想喝点什么,比如……那之前喝过的雨露秋霜。阿落说,喝过一次,你便不会忘记它的名字。他说对了,他的嘴和纠缠进我嘴里的舌头上带着那茶甜香浓烈的味道。
怎么可以有这么好喝的茶?
怎么可以有这么香的味道?
诱得人身体都快要烧起来了……我想起铘那双暗紫色的眸。他总是用那双眼静静望着我,然后对我说,宝珠,不可以,那是会吞噬你的妖。
可我喜欢这样一种妖孽。
喜欢它让我身体整个儿焚烧起来的感觉,即使它真的会因此把我吞噬。
那又如何,铘。
我很喜欢这感觉。
转个身坐到阿落的身上,就像骑在麒麟背上时的样子,那瞬间我能感觉他身体的蠢蠢欲动。
他笑看着我。
我惊跳着起身,旋即被他扯了回去。
“爷,继续……”倒在他身上时我听见他贴着我的耳轻声道。
我却无法再继续了,即使我的身体还在燃烧。
就在刚才倒下的一瞬我在对面的墙壁上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道淡淡的影子,在我和阿落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前静静站着,冗长的发丝在楼下的丝竹声里轻轻摇曳,无声无息的,像是一下一下冷冷抽打着我的身体。
“铘……”迅速起身,我对着那影子叫了一声。
没人回应。
阿落拈发看着我,依旧和来时一样,懒懒散散的样子。我回头看向身后那道纱帘轻晃的门。
门外空落落的。
哪有什么人……
*** ***
回到桃花庄,又是将近子时的光景,天黑得连星星都看不见,庄子里却亮如白昼。
我对金泽说过,要保他孙女的命,三日内小姐闺房外百丈距离长明灯不可灭,于是金泽将整片庄子能排蜡烛的地方统统排上了熄不灭的长明灯。灯里掺着黑狗的尸油,所以即使是庄子里刀削似的风,只能把它吹得百般摇曳,却无法让它熄灭。
这却是我没教过金泽的法子。
一只黑狗的尸油只够供应十来只灯,桃花庄内布的灯不下千盏,那需要多少只黑狗的殉葬?伤阴德,却必然的,按着这法子做出来的灯要比普通的长明灯有效得多。以阴克阴,金泽知道的比我预想的要多,能做的比我预想的要广。
毕竟是有钱。
风又大了许多,我裹着斗篷坐在桃花园里打着哆嗦。
四月的天,这地方一到夜里却冷得像座冰窖,刀削似的风头可着劲地在巴掌大一片盆地里来回冲撞,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无数只动物在地底下挣扎出来的悲鸣。
按理,皇帝封的地,发出这声音来是不可能的。
而四月天南方的桃花乡会冻成这样,更不可能。
琢磨着又一阵哆嗦,我把斗篷拉了拉紧。身后有脚步声从桃林深处一路踱了过来,不紧不慢的,到我边上安静坐下。于是半边身子暖了些,我就势朝那人偎了偎近:“铘,你听得见那些声音么。”
铘望向我,似乎我在说着什么天方夜谭:“什么声音。”
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回应,因为铘总是听不见那些他不想听的声音。
麒麟本慈悲,没有慈悲之心听不见看不到万物的苦,没有慈悲之心的麒麟不是麒麟。于是一边搓着快冻成石头的两只手,一边接过他递来的野山地:“铘,渡你几世了,你几时才能成佛。”
他侧头看着我把那些喷香的果子一只一只塞进嘴巴:“你呢,你几世才能修得了大乘。”
“不要跟我比,我只爱财。”
他挑眉:“这样的你渡我,我不入地狱,谁入。”
说完一瞬眼前不见了他的脸。风推着云,云吞了月,月隐了最后一丝光,于是桃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远远那些长明灯在金家大院里勾勒着高高低低的楼阁,镶金的画似的一副。这让周遭看来更暗,就像忽然间被裹进一层密不透光的布里头,知道铘仍在我身边,听得见他的呼吸,但看不到他的脸。
“真是作孽。”半晌我轻叹。
“是的作孽。”随后他应声。
桃花园是金家大宅唯一不点灯的地方,因为夜里的光会混乱桃树的生长时辰。
但其实混乱不混乱,都已经不太重要了,满园的桃花正在凋落,那些两天前还开得张扬茂盛的花,这会儿在夜里凌厉的山风下一簇簇萎靡地蜷着蕊,柔弱些的枝杈一颤整个儿就掉了,软软绵绵铺陈在桃树墨色的躯干下,风一卷四下游走,散着残留不多的香。
应该是很好闻的味道,只隐隐夹进股腥,它便开始让人觉得恶心。整片游走着残败桃花的园子里涌动着的气味,恶心得让人胃里排山倒海地翻腾。
“想什么。”
险些把胃里那些野山地反吐出来的时候,耳边再次响起铘的话音,夜色里清清冷冷的,像是他冰凉的指在我喉咙上划过。
我得以长长透出一口气:“似乎被煞到了。”
“我说过这种时候你不要来这里。”
“因为我不是大罗金身么。”
“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知之明。”
“什么叫自知之明。”我展开扇子轻摇,然后发觉冷得慌。
他把扇子从我手里抽开:“不要小孩子气。”
“铘,你比我小呢。”
他不语。
拿着我的扇子收拢又展开,像是看着扇面上的画,又像是在想着之前我说的话。只夜色里那双渐渐清晰起来的眸子沉静而漠然,隐隐一种不可一世的距离,正如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副模样。
这么多年了,改不掉的脾性。
所以我知道,他这副样子既不是为了看画,也不是在琢磨我的话。
他眼里清晰可见一大片桃花灯摇曳的妖冶和绚烂。
“铘,今夜除了这里,你还去过哪里。”云层终于散开的时候,我想问的话也终于问出口。
铘沉静的眼里没起一丝涟漪:“哪里都没去。”
“真的?”
他没回答,只附下身拾起了一朵粘在他鞋子上的花。
“回来前,我在狐仙阁见到了一个人,他看上去和你很像。”
“你看走眼了。”
“也许吧。只一晃眼他就不见了,想来不会是你。”伸手想去拿那朵花,他却不给,于是收了手,我继续道:“我的铘应该一夜都在这里,不是么,除非他用了分形。”
“那是禁忌的术。”
“我晓得你心知肚明。”
说完笑嘻嘻望着他,因为知道他必然会沉默。每每说不过我的时候,他就用这方式来堵塞我的嘴,很管用。
可是我今夜很不开心,所以我也要他不开心。所以我继续道:“如果用了,我会不得不再度封住你的元神,因此那人断不会是你,是么。”
话音才落,一阵很浓的花香从边上飘了过来,我不由自主朝他多看了一眼。
铘的神色依旧安静。只一味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看着它在他手里突然张扬地盛放开来,又在转瞬间枯萎成一个黑团。然后轻吹了口气,花就散了,只留下那股浓浓的香还在我鼻子尖盘垣不去。
“你在警告我么,宝珠。”碎屑散尽后他问我,自言自语般的话音柔得像阵微风。
我却不由得一怔。
下意识摇头,却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为旋即被他那只散发着桃香的手按住了我的头。
“自然,你爱怎样,便怎样,”随后听见他又道。用一种我很不喜欢的略带讥讽的口吻:“而神主大人无论怎样的做法,铘自当遵从。”
“我没有警告你,你也不要对我说这种话。”我辩,隐隐脸上烫成一片。
所幸黑暗里他看不见。
“是,那我便不说。”他答。
答的话却没来由再让我一阵不痛快:“够了!不用装着对我唯唯诺诺,其实从骨子里就不想让我高兴!”说着话一把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他却也没像以往那样阻止我。只一声不吭由着我朝前走了一阵,突然前面山峦上有什么东西微微一耸,好大的一片浮动,错觉好象整个山头朝前挪了个位似的。
这让我一下子站定脚步。
想回头喊铘,他却已经站在了我的边上,漆黑色鳞片迅速布满了整个脖颈,不等我出声制止,他仰身一跃凌空飞了起来。
“铘?!”我低喝。
“你回去看住金家小姐。”扭头,他在高处四蹄踏焰。
*** ***
风大得可怕。
几乎是一瞬间飞沙走石,原本一片片小刀子似的切,转眼龙卷似的在整个庄子里旋了起来,鬼哭狼嚎,硬生生让这块盖了御印的封地成了魑魅魍魉们群魔乱舞的炼狱。
而顷刻间带来这一切的风眼子就在对面那片移动过的山头上。
扭着忽大忽小的口,从黑沉的云层里泛着淡银色的光,它看过去好像一张开合不定的嘴,嘴里不停吞吐着剧烈的风,吹得整片地都像在微微晃动。
这只在我一路回庄的时候,从天上乍然裂出来的东西。
而我在它周围那片微弱的光源里找不到铘的踪迹。
金家小姐在房间里尖叫,把喉咙撕裂似的声音。
我进房间的时候,她正光着身子在地板上挣扎。几个使粗活的婆子费了半天劲才把她的手脚压制住,试着用布条把她缚住,又怕力道重勒伤了她。那么胆战心惊地在房间里乱作一团,摇曳的长明灯照得房间里外一片透亮,果然是尸油浸泡出来的东西,那么大的风里吹得焰头横在一边竖不起来,却始终不灭。只空气里到处张扬着股同桃花香死死纠缠在一起的恶臭,隐隐穿梭着些冰冷的影子,远远飘着,挑衅般在灯光微弱的地方安静看着我。
我没理会它们的目光。
金小姐的病已经失控到了我束手无措的地步,这十万雪花银的确并不如我预想中那么好拿。也不过才几个时辰,她身上那两个黑红色的血泡已经从腰绕到了肋骨的地方,很大一片,鼓鼓囊囊朝上嘟着,几乎可以看到里面流动着的血水。
血水里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凑近了细看,原来是一只只眼睛。隐在那团血水里像一尾尾若隐若现苍白色的鱼,时不时对着我轻轻眨一下。
我似乎看见那十万雪花银在朝我挥别而笑……
而该不该把它们重新攮回手里呢。铘要在,他必然是不肯的。显见这东西已经化成了聻(NI第三声),诡得很,因为我从没见过妖气能异化成这种东西。跟着想再看得仔细些,那些婆子却无论如何不准我靠近了,一个个警惕地望着我,却转眼又被她们挣扎着的小姐弄得疲惫不堪。
我只能转身走向一旁的金老爷。
他脸色很难看。身后站着低眉顺耳的三儿,走近的时候朝我挤挤眼,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装作没瞧见他。
这孩子,若是他知道自己身后那片被他影子挡住了光的地方站着些什么,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这样嬉笑得起来。于是摇开了扇子,那些贴在他身后的东西便尖叫着散了,同我周围那片浓得让人胃里翻腾的味道一样。
扇子上有铘的味道,麒麟的味道对那些东西来说似乎天生有种无形的威慑。只这一回,它们并没散开多远,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便停了,恨恨地看着我,一双双黑洞似的眼鲜血淋淋。
冤孽,冤孽……
“先生说三日,这已经快满三日了。”耳边响起金泽的话音,完全不同于前日的疲惫和沙哑。
我回头望向他:“是,老爷,已经快满三日了。”
“她的病治得怎样。”
“老爷的银两准备得怎样。”
啪!
手里的茶杯重重砸到桌上,他身后的小厮吓得脸失了色。
“先生这是在耍弄老夫么。”半晌再次响起他的话音,声音依旧不疾不徐的淡定。我合上扇:“不敢。晚辈说过,没那点把握,晚辈不会贸然过来。”
“既然这样,那么不妨请先生告诉老夫,眼下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病入膏肓。”
话一出口,意料之外这老头没有当场发作。只一声不吭端起那只刚才差点被他砸破的茶杯,送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先生之前说过什么来着。哦,没那点把握,晚辈不会贸然过来。我以为先生是言而有信之人。”
“老爷也看到了,小姐的病,不单纯是因病而起。”
“先生想说什么。”
“晚辈想说的,都已经在房间那只坑里头了。”
“这么说,婕儿的病无药可治了。”
“无药可治。”
“那三日延命一说也是愚弄我老头子的了。”抬头轻扫我一眼,我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也不过一晚上的工夫,他鬓角边的头发就已经全部发白了,却原来他也是个会心焦的人。而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无药可救,不代表无法可救。”我道。
于是他眼里如我所料露出丝精光:“什么法子,先生请说。”
“小姐的病因妖气深入骨髓所致,却又不单单止是如此。”
“还有什么。”
“小姐身上那片血肿,叫恶气,长久妖气侵蚀而异化成的样子。老爷在小姐床上布置的那些物什,显见老爷对此道也略知一二,所以晚辈就明说了吧。原本在普通地,小姐这病还可在晚辈刚来时遏止,只是桃花庄漫山桃树,天长日久,已让这块地儿成了一块天然的积阴地,于是小姐的病根子也受这积阴地的催化,变得难以收拾起来。”
“那先生又说,无药可救,不代表无法可救。”
“找到安插下这病症的因子,自然就有法子救了。”
“因子在哪里。”
“晚辈要再加白银十万两。”
他朝我抬了抬眼皮子。细而浑浊的眼试图从我望着他的眼里瞧出些什么来,半晌轻轻一点头:“加。”
话才出口,外头的风声猛地又大了些,钻进窗口吹出哨子似的尖叫,却依旧听不见那只麒麟的动静。眼见周围那些原本淡去的腥膻的味又重了起来,我重新摇开扇子:“此外,晚辈还要问老爷要样东西。”
没有立刻回应我的话,金泽的目光在瞥见我这片展开的扇面时很显见地闪了闪。
片刻轻轻吁出一口气:“先生手里这把扇子,是哪里来的。”
“一位朋友赠的。”
“朋友……可是说出那帖药方之人?”
“老爷聪明人。”
一阵沉默。似乎被地上金小姐挣扎的声音弄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金泽站起身慢慢踱到房门口:“……不知先生同这位朋友,相识了多久?”
“不久。”
“不久……这倒有些奇了。”
“晚辈一路踏山涉水,所遇奇事倒也确实不少……”
话还没说完,头顶骤然间一道咆哮。
隐隐可辨是铘唤风出来的低吼,而以风抗风,他到底是想做什么?思忖着我走到窗边,想把那扇小小的窗朝外推开一些,手还没碰到窗格,外头陡然间霹雳一道闪电刺过。
“轰!”
“先生,”耳边隐约响起身后那老者的声音,我的耳朵被这道闪电刺得灼灼生疼。
“先生刚才说,想问我要样什么东西。”第二道闪电劈过,我听见他再道:“不知先生究竟想问老夫要样什么东西。”
*** ***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因着铘的出手,桃花庄的风势已经扩散到了比邻的柳家镇。很热闹的一个镇子,一路过去那些货蓬被吹得乱成一片,路上几乎不见行人,黎明的天,天昏得像随时随地要倾塌下来。只狐仙阁一抹艳红在那片昏黑里招摇,影影绰绰的桃花灯,一串连着一串,远看着就像团翻腾在黑幕下的红云。
阿落就在那团红云里坐着,一身白衣,映着半边天的红光,折着层淡淡的紫。很好看的颜色,清澈而妖娆,就像这会儿浮在他脸上的笑。
“爷可来了。”见我进门,他斜靠入榻内,一如我离开他时那副慵懒的模样。
“说得好似你在等我。”我嗅着空气里的味道。
阿落的房间总是很香,香得泛甜,甜得干净。只此刻隐隐夹杂了窗外头呼啸而入的阵雷气,那甜便悄然透出丝干涩来。
“本就在等,等很久了。”
“为什么等。”
“想你了。”
“我们不是才见过。”
“呵……那爷为什么才离开,就这么急着回来找阿落。”
“想你了。”
话一出口,他吃的下笑出声。
一双眼弯得像两道月芽儿,开心得不可抑制的样子,伸手朝我拍拍身下的榻:“来,爷,坐到阿落身边来。”
“不想坐。”
“那阿落坐到爷的身边。”话音落,人已起身。许是骤然间一阵风大,身体喝醉似的朝前微一踉跄,我下意识朝边上闪开,他人却已跃坐在我身后那道月牙形的窗台上。手里捻着我的扇子轻轻一展,朝我额头点了点:“爷的头发都乱了呢,阿落帮你顺顺。”
我别开头。顺势想抽回扇子,他却已倏地合拢收进袖内。
“你……”我抬头望向他,可是他背后吹来的风让我睁不开眼:“还我。”
“爷,要阿落陪,就得出得起陪的价。”
“扇子不值钱,我给你银子。”
“银子有价,扇子无价。”
“好,既然这样,你要便收着。”
啪!
话才说完,那把扇子被掷落到了地上,滴溜溜打着转,径自滑到我脚边。
“不诚心给的东西,我倒也不稀罕。”
“阿落好大牌。”弯腰拾起扇子拍了拍,我抬头看向他。
他头一侧斜倚在窗楞上,回望着我的眼:“阿落本就是狐仙阁的头牌。”
背后呼啸而入的风很大,大得像随时都能把人给吹起来似的,一串串桃花灯浪似的在风里挣扎起伏,映着他那张逆光的脸忽明忽暗。
“阿落,下来吧,你要被风吹走了。”把扇子重新揣进怀里,我道。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
只是忽然坐直身子张开了手,由着那风在他身周卷得更加恣意,于是身上那层薄薄的长衫终于拗不过风的力道一脱身朝窗外斜飞了开去,白蝴蝶似的一抹,在风里一阵挣扎。
“你说被风吹起来的滋味好不好,爷。”这才幽幽然开了口,那一瞬当空一道惊雷,映亮了他眼里那抹暗绿色的笑,他肩膀朝外一倾,眼看着就要跟骤然而起那阵风朝外落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没动,也吭声。
阵风卷过了,阿落那半个已经滑出去的身影一闪间又回到了窗里,懒懒跳下窗台绕过我身边,从榻上拾起件外套披到肩上:“说吧,爷,来阿落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要你陪我出去走走。”
“这种天?”坐到梳妆台前顺着发,那双暗绿色眸子透过镜子望着我。
“不好么?”
“好,自然好。”放下梳子,端起桌上的茶:“爷想让阿落做什么,阿落自然陪着爷做什么。”
“阿落总是对客人这么好么。”
“这个么,”推开镜子,于是我再望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声音继续慢悠悠地道,带着丝甜得嫣然的笑:“他们出不起那价钱。”
马在山路上跑,比来时慢了很多,因为风势比之前又吃紧了不小。阿落和我坐在马背上,我在前,他在后,他扯着缰绳我靠着他的胸。
每次同铘骑一匹马的时候,他总爱叫我坐在他身后,面对着他的背,于是不论同他说多少话,他的神情我总是看不见的,而他同我不论说多少话,亦总是一片模糊的沉闷。只由着一把长发软软在我眼前扫着,飘来荡去,催得人昏昏欲睡。
阿落却偏要我坐在他身前。
那样一种姿势,像是他在背后抱着我,我不知道铘为什么从来不允我这样坐,他不晓得,背后是空荡荡的冷,而靠着胸,却是实在的暖。我畏寒,我喜暖。虽然同样的,这姿势不论我同阿落说多少话,亦总归望不见他的神情。
只有丝丝的发被风吹着在我脸侧飘动,雪似的柔软无声。
“爷,这种天逛山路,爷真是与众不同的好兴致……”
“妖风四起,好舒服。”
“爷真爱说笑,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土,以爷这医者的身份,怎也爱说些妖啊妖的。”
“我爹常说,这样的季节山风似刀削,那就是妖风。”
“你爹哄你呢。”
“阿落,你为什么要入狐仙阁。”忽然问了这样一句,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突兀。所以抬头朝上看了一眼,碰巧撞上阿落望向我的视线。
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似乎这男人从来不知道不悦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是略微地沉吟了片刻,然后回答:“因为……我喜欢。”
“喜欢什么。”于是我再问。
“喜欢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阿落很博爱。”
“爷是阿落的最爱。”
我笑。
因为开心。无论怎样,是真是假,被这样一个美丽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总是开心的。身下马蹄一阵颠簸,我朝他怀里靠了靠紧。阿落的怀里很舒服,像每个夏季昆仑暖海的温度,那么不温不火,无论离得多近都感觉不出来的妥帖,夹杂着淡淡的桃香,还有风里隐约凌厉的阵雷味儿……
忽然想起他让我喝过的那杯茶,雨露秋霜。一尝过那滋味,人便终身忘不了它的香。他的怀也一样。
而在这样一种怀抱里依着,时间就是久一些也是无妨的。
可是……
“阿落,有没有听说过狐仙。”
“有啊,狐仙阁里头……尽是狐仙。”
“我是说真的呢,阿落,真的狐仙。”
“爷又开始说笑了。这世上,哪有真的狐仙。”
“我却见过。”
“是么?”
“真的狐仙,那些妖娆得像天仙一般,于是也就总把自己当成了神仙的东西。”
脖子上微微一凉,是阿落把团在我颈窝的发拂开后的冷。“其实不过就是些修成了精的狐狸,是么,爷。”
“一些把别人的精血吸了来,变成自己招摇于世那些力量的狐狸。”
“实在是些该杀的东西。”他低头把唇贴上我的脖颈。
“偏还诱人得紧。”我伸手揽住他的头,于是他就势朝把我搂得更用力。
“不然怎叫狐媚呢,爷。”
“呵……那么,”手指收拢,我抓住他的发:“究竟吸了多少人的精魄,你才修成现下这般狐媚的,狐狸。”
话音才落,那道妥帖护着我的胸膛消失了,连同我手指间那把柔软似水的发。一瞬间风肆虐卷住了我的身体,刀绞似的,前前后后,绞得我全身上下空荡荡的冷。
马惊跳着嘶鸣起来,因着突然出现在它前方那道身影。
银白色的发,雪似的袍。
高悬在浓云密布的锅灰色天空下像道刺眼的电,亦像个羽化入九天的仙,偏偏妖气冲天。
我认得这罡劲的气。
第一晚来到桃花庄时就见识过了,包围着整片桃家庄,霸道,却也深藏不露。连铘都感觉棘手的东西,却是来自一只狐狸精,一只名叫阿落的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