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月令》雁行风月

2、024冬卷·大寒

　　苦境的烽火从不停歇，各式各样的本土野心家外来侵略者就像是地畦之中的韭菜，割完一茬再生一茬，有时候外境恩怨也要在苦境拼个你死我活——不知道苦境这片大地是风水太不好还是太好，今天还和乐融融的荒野小村，明天就是一片死人白骨的瓦砾。江湖上遥远传说市井人人自是爱听的，只是这传说背后多少人命鲜血，难探究竟。不过现在的江湖人们也学的精明了些，打架相杀总挑无人郊外，漫天内力比拼光芒闪耀下一片焦土，死的无辜之人确实是少了些，也算是积下点阴德？又或者是他们终不成个什么气候，架都没打的起来势力就忽然一把火似的烧没了。
　　这个皇朝那个霸业，起高楼楼塌了，比走马灯转的都快。
　　多年前那场圣魔大战基本已经成了如今市井小镇上说书人嘴里的过期话题，江湖上自是又换了一批人物在混，听说苦境领袖素还真也扯新布要做几身新衣服了，留下些许故事给普通人做上茶余饭后的逗趣谈资。淮舟小镇三面环山，连带着周遭小村落都日子安宁不少，几乎从未起过刀兵，人们也愿意听些评书杂谈，权当打发日子。
　　自己四处流浪最后定居在这个小村已经记不得到底多少年了，撒手慈悲已经习惯了没有右手的生活。村中户口虽说不多，但是村民不是那种排外小气的，帮着他建起一座茅草土屋安身，见他只有一只左手，又热心帮着打了几件木床桌椅，找出些不用的被褥送来，渐渐的也就有个家的样子了。撒手慈悲平日里便上山打柴，好挑到山下的镇上卖给茶馆客栈，初开始时候只觉得手脚笨拙连勉强糊口也是不能，心急气躁时便总想想当日师尹在世时候说的熟能生巧的话，便咬牙低头闷做起来，日子一久也就灵巧了。一身的功夫也没搁下，打柴时候还跟村中猎户学做陷阱，能捕到些野兔雉鸡，运气好了抓一头鹿分给村中人，皆大欢喜。他年纪轻，肯下力做活，如今也颇能赚上几文钱，过的不甚苦楚了。
　　瑟瑟秋风吹过，转眼冬天又到。冬至吃了饺子，岁末大寒再过几日，就到除夕封市。这几天鹅毛大雪不停，集上却还热闹着，人们赶着着最后功夫拣点一下年货采买东西好过年。这天也是年前最后一次下山了，撒手慈悲把最近打的干柴捆好，一并背下山去。大雪封山无法打猎，陷阱里只弄到几只雉鸡，就拿来请村中的大娘帮着腌了，算是过年打打牙祭。
　　一路行来北风呼啸天寒地冻，路上商贩行人都裹着厚厚棉衣皮袄缩着脖子讨价还价。微运内力在周身形成一层薄薄护身气罩，没有把雪花全反弹出去的吓人之景，只是不让大雪压一身弄湿了衣裳，撒手慈悲边走边对着手呵气，想着等卖了柴火去路边花轿车上买朵水仙花——师尹生平爱竹，对各色花卉虽没有特别好恶不过总是喜欢弄上一些摆在桌前，取个自然香味。一路走一路想，就到了一家相熟的茶馆，灰黑色的厚厚棉毡帘子挂了两层，把屋外的寒冷和屋内的温暖隔开。
　　撒手慈悲掀开帘子进去，带着茶叶香的暖气直扑人面，正堂中一丛火塘烧的旺。碰到拎着大开水壶四处倒茶的茶馆小二，便笑道：“小二哥，有日子不见。”“哟，慈悲小哥，您又来卖柴了，快坐快坐。”小二招呼撒手慈悲坐下，冲上一大碗热滚滚的茶，站在柜台里面算账的老板也满脸堆笑走下来，招呼着伙计把柴火搬到后院去堆着，称称斤两，手里扯下肩上搭着的手巾在撒手慈悲身上甩了甩，“外头好大雪，难为小哥路远送来，来来多喝两碗热茶，暖暖身子。”撒手慈悲咬着小二拿上来的热烧饼大口吃着，就了热茶垫肚子，很快身上就暖和起来。店中喝茶客人不少，都围着旺火取暖，喝茶磕瓜子花生，谈天说地大笑连连。
　　“掌柜的，共是十五斤八两的干柴。”老板一溜小跑去柜台上啪啦拨着算盘珠子，口中喃喃，“三吊钱……再加一百四十文……”说着数了铜钱用麻线穿好，送到撒手慈悲跟前，“这多出的四十文算是过年添点东西吧，小哥以后常来我这里卖柴火，多喝几碗茶歇歇脚也是好的。”撒手慈悲也不看，说了声谢接过沉甸甸的铜钱塞进腰间褡裢里，倒是周遭有个喝茶的闲汉冷笑一声，“你这老板忒也奸猾，几碗开水就想哄来几担柴火，欺这位小哥只有一只手么？”那老板嘿笑不语，自己仍去算账，撒手慈悲知这里多数商户都是奸猾欺生的，也不愿多事，少几文钱就少吧，又饿不死。说了一阵子有一个脸生的好奇问道：“这位小哥为何只有一手？”撒手慈悲手下一停，随即低头大口喝茶，“前几年我上山打猎被野狗咬伤，幸得一位恩人相救才逃了性命。这手，不说也罢。”众人感慨一回，也就说别的去了。
　　两个烧饼啃下去，茶馆中陆续又来了些人，都一叠声的问老板道：“老板，那无计老仙儿，今日可来说书？”老板誊抄着账目说，“会来会来，想是大雪阻了路，诸位再耐心等等吧。”一人笑说，“他今日若不来，这饭钱可没个着落了。”又有一个蓝袄茶客拍桌，“穿衣吃饭柴火房钱，还如今炭火钱，处处抠搜也不够花呢。这个钱字真是再也休提。”老板一叠声的催着后面师傅赶快打烧饼上来，叹两句，“他一个说书的，只靠一张破嘴穿衣吃饭，也难为了。”撒手慈悲哼笑一下，心中还是觉得不甚舒服，便问道，“这无计老仙儿如今说什么书，别又是那老本子《戢武英烈王传》。”老板摆手道，“那老掉牙的东西谁还耐烦听啊，老仙儿早说别的去了，最近好像是古武族吧，我也听不懂。就镇子东面那个胖书商耿达，还印这些吹的满天飞的本子卖哩。”众人只是笑，店小二来往穿梭端茶倒水，抽了空插嘴，“江湖上的事儿与我们什么相干，不过是听了解闷的，谁是谁的，记那么清楚作甚呢。”周围人点头说是，各聊些东西，单等那无计老仙儿前来。
　　撒手慈悲起身看了看外面，雪下的越发大了，看到卖水仙的棉毡车子还在街角便急急跑出去挑了一小盆，小心护在怀里抱进茶馆来，却看到了那位说书的老仙儿。无计一身蓝布棉袄，头发用根竹簪绾个圆髻，一脸红色黥纹很是显眼，腰间悬了一面彩纹小鼓，边走边敲边吟：“腰悬衡世鼓，无计入江湖，敢问先生道，揲蓍定雄图。昨日说道，那古武族有叶小钗领导……”撒手慈悲摇摇头，收拾好挑担背上，向老板讨了块布套小心罩了那株水仙花，说了声告辞就出了店门。

　　路上寒风透骨，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如刀割一样。听着茶馆中人的谈笑，撒手慈悲未免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过往种种已经不复存留人间虽说是能得个清静，但是身为弟子，总是希望自家恩师旧事能被多多传颂的。不过又想想自己可没有那么好的口才能说的人尽皆知，有些颇有争议的事情万一被有心人误解挑拨，给师尹再惹来些身后麻烦，可就糟了。
　　出了镇子走上上山进村的山路，路上积雪没过靴子，不过也不是很滑。山间一片琉璃世界，撒手慈悲这身赭黄色袄子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怀中的水仙开的正好，幽幽冷香透过棉布罩子沁入心脾，神清气爽。行走间心思飞扬，不由得又想起了遥远的故乡慈光之塔，那时候幼年顽皮，跟在师尹身边执灯扫洒，总是故意爬到桌上去弄翻砚台，又碰洒师尹特用的沉香香料，惹的一身狼狈让师尹看了摇头叹息，一脸无奈，便经常抱了他在怀中教他读些儿童发蒙时候朗朗上口的句子，后来便开始手把手教他写字。
　　撒手慈悲记得师尹的手掌很宽大很温暖，手指清瘦细长，指甲修剪的很平整，指尖有弹琴留下的薄薄老茧，关节处也有成年累月写字磨出的茧，圆圆厚厚，摸上去有些粗糙。那双手握过自己的小手，在上面烙下师尹特有的温度和香气，那双手还经常抚摸自己的头发，在额头上拍一拍——耳边就能听到师尹含着疼爱的嗔怪：“撒儿啊，你何时才能让吾放心呢……”再后来自己要入秀士林修习，十岁的撒手慈悲眼泪汪汪的扯住师尹的雀尾披风不放，怎么也不愿离开流光晚榭。那一晚的师尹竟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浅笑，右手扯过披风一翻把撒手慈悲掀了个跟头，只留给他一个硬挺挺的背影——
　　撒儿，吾希望，你能成为最好的学生。
　　撒手慈悲苦笑两声，时间已久，恩师的面容，在记忆中竟然也开始有了点模糊。或者最后这点记忆也将如同春日里阳光下的积雪一样慢慢消融，化成流水最后了无痕迹吧。他抱紧了怀里的水仙花盆，风雪中的竹篱茅舍近在眼前，却听到风中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叹，“多年不见，撒儿可安好？”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节气，也算是这个系列的最后一篇，之前那些空着的节气文，慢慢写……慢慢写。
还是把师尹给写活了，也算是本人的一个执念吧。